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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廿八回 路远难隔痴心意,情长也怕无望猜(下) ...

  •   敲碎我的脑袋,大爷我也不曾想到,已累得倒头便能睡着的广安,顶着眼圈上的两团青黑,又往城外走了几十里路带我来见的人会是眼前的这一位。
      数万兵士在外的操练声震得我一阵阵耳鸣,我瞧着一身戎装负手而立的年轻将军,双目发黑头昏眼花。
      若是玉碗儿或广顺在,此刻定会体贴地上前来扶我一扶。然万幸此刻陪在我身边的是广安,他给了我一点子工夫自个儿站稳,总算是保住了我这原就所剩无几的面子。
      高挑挺拔面如冠玉的青年傲然垂视,嘴角不屑一顾地勾起。
      不待他出言讥诮,我先笑着拱手作揖道,“别来无恙啊,梅将军。”
      梅让负着手转到我跟前,歪下头抬眼看我,“没想到吧,尹子路。本将军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不仅没被你害死,还替殿下镇守一方。”
      梅让还活着,我以为我心里是高兴的,可是这份“我不曾害他赔上性命”的愉悦与对丞暄油然而起的怀疑和失望相比,顷刻败下阵来。
      按捺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我佯装平静地对梅让笑道,“将军乃公卿之后,又是殿下的兄弟,活得好、受倚重不都是应该的么?尹某早就说过,将军福泽深厚,只办一两件混账事,死不了。”
      精心设计的讽刺未达预期之效,梅让不大满意地冷哼一声,又道,“尹子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殿下待你好一些,你便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当殿下当真会为你临阵斩将?告诉你,当日下旨将你围困街巷的,正是殿下。”
      “你说什么?!”强作的淡定一下破功,我看着梅让眼中的得色,原想呛他两句扳回一城,不想一开口竟又是一股腥热。
      尽职尽责的广安大人没忘了他主子要保住我这条残命的嘱托,紧着将我搀扶住,谓梅让道,“梅将军,尹先生有疾在身,临行前殿下曾交待,万事以保重先生身子为先。”
      梅让梗着脖子不服气道,“是殿下让我据实以告的!”
      广安声音沉了沉,“那就请将军据实以告!”
      梅让瞥了我与广安一眼,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广安亦扶着我坐于他下首。
      招呼勤杂兵看了茶,梅让嫌弃地喝了一口,才道,“没错,下旨围困你做做样子的是殿下,真正要取你性命的,却是我。后来我才知,确是我年轻莽撞了,殿下留着你尚有大用向呢。”
      梅让的话就像是一把一把的大耙子,在我的心弦上胡乱地拨弄,各式各样的杂音充斥在心间,我竟分辨不出哪一条才是丞暄的本意。
      对面到底还坐着梅让,我不敢多想。喝口茶将自己那股子腥甜冲回腹中,口中却仍余一股铁锈味。我擦擦额头的薄汗,冷淡地谓梅让道,“殿下已下旨送我回宁国了,纵是天大的用处,也用不上了。”
      梅让冷笑,“原也用不上了。广安难道不曾告诉你,殿下原是要拿你换一样东西?然现殿下已不想要那样东西了……想来也是,殿下富有四海,岂有求而不得之物。所以你,尹子路,早已一文不值,自然要被赶回宁国。”
      我站起身还之以冷笑,“富有四海?俄羌的四海归谁我不知,大宁的四海却是我们万岁的,至于你梁国的四海……眼下还是他老子的!”
      与梅让一见注定不欢而散,那小子气得我吐了两回血,他自个儿亦几次三番怒不可遏地拔出佩剑。若不是广安见惯了听惯了我与丞暄顶嘴时的所为所言,只怕要帮着梅让一同来砍我了。
      所幸咱们广安大人还是识大体的,我得以全须全尾儿地从驻地军营回到了县城中的别馆。
      夜里,我想喝两杯。不愿独酌黯然销魂,自然还是觅一两好友作伴为是。
      偏此处是远离建京与上京的泉城,丞昀不在、李英不在,子凌身在何处更是无从知晓,连冯老二那个缺心眼儿的都不在。
      玉碗儿是个体贴又伶俐的,自然能耐心听我唠叨。然若是让他知道我喝酒,怕是今日一整晚都得换我听他唠叨了。
      思来想去,纵一万个不情愿,大爷我亦只能傍月独酌了。说来我也是没法子,脑袋里全是浆糊,不用泉城的烈酒好好冲刷一番,怕是这辈子都要坨住了。
      躺在屋顶上看这皎皎孤月果然比在庭院中更为皓洁明亮,月上的阴影都比平日清晰些。我喝了一口酒窖里偷来的涌雪泉酒,秉承了泉城人的豪迈,热意从舌尖沿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那滋味儿竟与吐血时感觉有些相似。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样烈的酒,桂花酿那般适口的甜酒才合我的口味。像丞暄似的,初见时闻着清冽,入口却是甜的,让人忍不住贪杯无度,末了醉死过去还当自个儿是靠着桂花树睡着了。
      望着纤尘不染的远天,我似乎看见了天边隐隐约约的灯火,那是大宁所在的方向,我看见的……是青州城吗?遥忆当年送嫤妡来梁国和亲路过青州时,与曜日凛站在寒鹰塔顶举目远眺,我也是这样望着泉城的。算来不过二三年,却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我还以为慕王夏丞暄是个比冯老二还不如的纨绔,殊不知自己每一步都陷入了那人步步为营的算计里。
      如今想来许多当时看来荒谬之事实则都有其道理,以今日梅让所说之事往前追溯——丞暄留着我是为交换一样东西,这世上手中攥着丞暄能看上眼之物的能有几人呢?与我能扯上关系的,怕是只余曜日凛一人了。
      这正解释了为何我弗一入大梁便被丞暄盯上,说不清是在戏弄我还是保护我,甚至有些像拉拢我。实则只为让凛中计,误以为我与他夏丞暄过从甚密。
      然而后来呢?后来那些都是假的?
      我不信,大爷我是个男人,并非话本子里那些动辄赌气的姑娘小姐。纵时常与丞暄说些气话,朝夕相对之人对我的情义是真是假尚能分辨得清。或许初衷功利而龌龊,然则我与丞暄走到这一步,两人都已交出了自个儿压箱底的感情。
      至于他要换的那样东西,大约不是不想换了,而是不想拿我去换了。
      梅让所言纵不全是实情,至少也是丞暄想让我知道的事。他说那日是丞暄下旨把我围堵在忠州城的小巷子里,而梅小爷自作主张意欲一不做二不休将计就计。这倒也不无可能,毕竟我确是梅家人的眼中钉,然丞暄为何要做个有人要杀我的局,大爷我却想不透了。
      既想不透,不如再喝一些……
      依稀记得我自酒窖拿的是满满一整坛涌雪泉酒,怎的不多时便见底了?我将空了的酒坛小心翼翼地放好,生怕它滚下去砸在地上惊醒了谁。
      今晚的星子有些多,月亮也一蹦一蹦的。大爷方才想到何处了……哦,对,丞暄为何令梅让在忠州做了个有人要杀我的局……
      背后有动静!
      大爷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随手朝身后甩出一把下酒的花生米。脚下扎好马步,正欲使出一个黑虎掏心,便看见本该在房里补觉的广安稳稳地站在屋顶的瓦片上,五指间还夹着我方才甩出去的一把花生米。
      我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皮,复又扶着瓦片躺下,问头顶上之人,“何时来的?”
      他倒也从善如流地答了,“在你念叨天上的星子比不得殿下的眼睛好看,弄花别馆的花生米亦不如王府的下酒菜好吃时。”
      我的尴尬有增无减,只得另起了一个话头,“你不是歇歇便要赶回忠州么,夜深露重的,怎么有工夫到屋顶上考我的内功?”
      广安道,“我稍后便启程。临走前仍有一事禀报……”
      我笑了,“‘禀报’?哈哈,我的广安大人,我是你王府的什么人,竟配得上一个‘禀报’?”
      广安仍是那张世人皆欠他二百吊的脸,“殿下既说了你是王府的内主子,我便须得把你当王妃待。”
      我笑得更响亮了,甚至不怕惊扰了月夜的宁静,“‘内主子’?‘王妃’?有几个被逐出府甚至赶出国的王妃?”
      不理会我的自嘲,广安只顾着说他自己的,“你若愿意回宁国,只需派人去与梅让知会一声,他自会派精兵护送你至青州,断不会与你为难;你留在京中的下人与家当,府里亦会派人送到上京靖国公府。”
      我嗤笑,“大爷我若想走,还需他姓梅的护送?丞暄是不是巴不得他把我护送到阴曹地府去?”
      广安道,“如今大梁表面虽仍是霁月光风一派升平,内里却暗流汹涌波诡云谲,只河南道尚太平些。梅将军如今奉殿下之命,以三十万大军节制河南道,你不仰仗他仰仗谁?”
      梅让怎么眨眼之间就率重兵占领河南道了呢?今日见面时只顾着斗嘴,竟不曾趁机打探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成了河南道节度使的。
      难道是趁着朝廷以为他被丞暄处死之际?建京城那些监视着丞暄的人大多以为他冲冠一怒为蓝颜,因我而处死梅让。是以皆对已死之人放松警惕,梅让因此得以秘密调兵遣将,取河南道节度使之位而代之。
      所以他才命梅让围困于我,好趁机降罪于梅让,为的是使其死遁……虽则假戏真做是梅让阳奉阴违,可丞暄为筹谋自个儿的大计将我置于生死边境却是不争之实……
      酒意褪去了些,夜风吹得人从外凉到心里。难怪丞暄料定,我见过梅让之后一定会走……呵呵,是啊,若是知道了这些还不走,得是多下作的贱骨头?
      我把方才放好的酒坛子摸过来,口朝下对着嘴摇了摇,果然又摇出了几滴酒。餍足地砸吧砸吧嘴,我坐在房顶上斜睨着站如松的广安,“别跟我扯这些,要走我自个儿会走,你只跟我说若不走当如何便是!”
      广安深深看了我一眼,才道,“若不回宁国,便不要离开泉城,更不要离开齐州。若让殿下的对头擒住,受苦的可不止你一人,还有殿下。”
      广安这小老头儿疾言厉色的,我身子却渐渐漫上来几分暖意,我痴痴地看着他笑,声音也轻缓了些,“好,你回去转告他,我何处都不去,只在泉城等他。”
      广安走后,日子越过越快。我信守承诺,数日来不曾离开泉城半步,与玉碗儿一个养病一个养伤,日子过得比厨房养的那只大黄猫还慵懒些。随行的大夫虽说我这身子仍不见好,我自个儿却觉着心一定,身子也比前些日子爽利了。
      转眼腊八节至,别馆上下已热热闹闹地操持着准备过年。管家德康倒很本分老实,从不打听我的去留,事事只按我要长长久久住下去似的办。
      那日将我的车驾拦在大街上的傅县令,倒也不似广安说得那般没眼力见儿——县衙派人送来了傅县令的亲娘傅老夫人亲手做的八宝饭与一些茶叶、干货,以及泉城特产的精织布匹,虽皆不是贵重物什却稀罕在样样精致。
      别馆中的下人多是泉城本地的百姓,我偶尔也听得他们在府中谈论城中的大事小情。这位县太爷似乎口碑不错,婢子们常夸他慈眉善目,却从无官架子;小厮们也赞他满腹经纶,将城中诸事治理得井井有条。
      只可惜拜广安的那句“府内亲眷”所赐,傅县令似乎对大爷的身份有些误会……不然送来的布匹怎么不是水红色便是胭脂色呢……
      日后要这位傅县令关照之处还多着,是以我以为还是早早亮明正身为是。因叫德康差人当日便送了一封拜帖到县衙去,琢磨着次日便去拜访一趟。
      送信的小厮回来禀报说,县太爷带人到菜市施粥送碳去了,明日还得去,后日再到别馆中来给王妃谢恩、赔罪。
      我问那小厮,“你可曾与他说了这弄花别馆中住的并非王妃?”
      小厮支支吾吾的,“这……这……这样的大事,小人怎敢开口。”
      我默默叹气,是啊,王府的亲眷竟是个男人……何止是大事,简直是奇闻。咱们广安大人自来沉稳,怎么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屏退了下人,我径自在门口站了会子。天不算冷,地上的积雪将我这小院映得亮堂堂的,桃花瓣大小的雪片漫然飘散,偶有几片落入我的掌心,皆是还来不及看清形状便融化了。
      实则我有些累了,却贪图外头的凉气吸着舒坦不愿回屋。扶着门框在门垛前坐下,倦意犹未能消减,我将头倚靠在门框上,眯起眼睛看着白茫茫的雪景。
      一会子看见子凌在院中练剑,剑身快得将一片鹅毛雪斩成了八瓣;一会子看见年幼的凛穿着明黄色的蟒袍,英气而不失雍容地向我伸出手;一会子又看见丞暄衣着单薄地半躺在雪地上,快要和积雪融为一体的脸色冷而孤绝……
      丞暄啊……丞暄……
      “大爷!您怎么在这儿坐着睡着了?!快起来进屋去!”
      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一个激灵瞬间醒了盹儿,再看我那白雪铺就的小院,果然又是那空荡荡的小院了。
      拍醒我的人自是玉碗儿了,我回头看了看他,小脸儿果然又悲又怒。
      我一面起身,一面朝他笑,“无碍,待在外头我心里敞亮,病好得快。”
      玉碗儿咬着牙将我往屋里拖,口里还不忘数落,“只恨夫人和老爷去得早,家中竟没一个能管住大爷的人了!现殿下又不在,大爷糟蹋起身子来更无顾忌了!”
      我仍旧是笑,眼眶里却热热的,“殿下,丞暄……他才不是我的家中人,善始者尚不能尽数克终,我与他始于机关算尽尔虞我诈,怕是只能落得个一别两宽生死由天的结局了。”
      玉碗儿扶着我在炭火盆旁坐下,劝慰道,“大爷怎么说起这样的丧气话来了,天下多少夫妻成亲前面儿都不曾见过,最后不也白头偕老的?再则您不是前几日还说不赌气么,那梅将军原就见不得你好,说的话自然偏颇,您若信他岂不正合了他的意。”
      乍一从外头回到屋里,骤然回暖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我双臂抱着自个儿的身子,“并非赌气,只是这人啊……都是受不了磨缠的。再坚定的心,也耗不过一滴一滴无声流淌的岁月。我在这别馆里一日一日地枯等,心中早已把原来树下的那些信念推倒过无数回了。”
      玉碗儿直接坐在了炭火盆旁边的地上,仰着头问我,“爷的意思是,殿下不会来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目轻叹,“好歹等到过了年吧,等出了正月他若仍未到泉城,咱们便先回上京一趟。我得问问陛下子凌在哪儿,府中的事也是时候交给他打理了。”
      如若我这身子骨儿能撑到出正月的话……我吸了吸鼻涕,没敢将这后半句话说给玉碗儿听。啧,也不知这鼻涕是冻出来的还是伴着眼泪一并来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第廿八回 路远难隔痴心意,情长也怕无望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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