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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廿九回 钟灵毓秀故乡土,藕断丝连披雪情(上) ...

  •   傅知尘傅县令倒很重诺,那日说腊月初十来看我,果然初十大清早便来了。
      他上门时我才起身,玉碗儿服侍我洗着脸,管家德康进来禀报的。我胡乱地将嘴周的猪胰子沫洗去,眯着眼谓他道,“快将人请进来。”
      “是!”德康得了令转头就去。
      我又将他唤住,“慢着慢着,康叔再问问傅大人可用过早膳了不曾,若已吃饱了,便奉上他送的玫瑰花茶;若尚饿着就直接将人带到饭厅去等我一同用膳,也奉上那个茶。”
      “是是,老奴这便安排!”
      德康说着,又一溜烟儿地去了,手脚麻利得不像是个半百的老伯。我不禁庆幸他必是不曾在建京慕王府当过差的,不然凭你是县太爷还是太子殿下,一概以“我家殿下尚未起身”轰走,那份不可一世仿佛摆明了要僭越似的。
      唉,明明是在夸德康,怎么又想起丞暄那张看谁都看不上的脸来了。
      我叹着气,不小心吃进了一口猪胰子沫,呸呸。
      如我所料,那位傅大人他果然是饿着肚子来的。我进饭厅时他正背对着门坐着,背影瞧着竟让我想起丞暄的书法——纤瘦却刚硬。
      “让傅大人久等了,还望大人海涵。”我进门先客客气气地给傅县令作了个揖。
      傅县令站起身回了个礼,他看见我这个一身常服的人,愣了一愣;再看我身后的管家和玉碗儿,又愣了一愣。
      看着傅县令那张原本睿智的脸一脸痴懵,我不禁苦笑:是了,任你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怕是也猜不出等了王妃半日为何此时却来了个没有官职的男人。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半晌无一人说得出话。末了还是玉碗儿机灵,轻声唤了德康一句,“康叔,说话啊……”
      德康这才笑呵呵地开口,“大人,这便是我家主子。”德康也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傅县令仍旧接不上话……
      我只得自报家门,“见过傅大人,我姓尹名子路,本是王府的清客,素日常伴殿下左右。只因近日身子不爽,殿下厚爱,特恩准我来泉城养病。”
      傅县令的脸色才好转了些,大约想起自己送的那些胭脂色与水红色的布匹,又僵了回去,“竟,竟是这样,那……此前是傅某冒犯了。”
      我强忍着尴尬微笑,“无碍无碍,只怪广安大人……爱开玩笑,害傅大人误会了。”
      玉碗儿抽着嘴角赔笑,“广安大人……他可不就是爱开玩笑么……”
      落座后,我无比庆幸安排了这桌早膳,无论宁国人还是梁国人,千年前皆是一家人,有许多一样的传统。天大的事,一顿饭、一顿酒过后,便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两个热气腾腾的猪肉大葱馅包子、一碗香甜细腻的玉米面儿粥下肚,横竖我是再不觉尴尬了,斯文的傅县令脸色也愈见和缓。
      饭毕,玉碗儿端了两碗玫瑰花茶来给我和傅县令漱口,我忙接过茶碗捂在手里,“这个是金贵东西,万不能糟蹋了,那陈年的茉莉不是还多着么,你去拿那个来漱口就够了。”
      把口中的猪肉大葱味漱干净,我才珍惜地喝了一大口玫瑰花茶,谓傅县令道,“我虽没见识,泉城玫瑰却也略有耳闻,一年只得那么几十斤,搁在十几年前都是贡品。”十几年前自然指的是齐州尚属大梁之时。
      傅县令谦逊地笑,“泉城玫瑰做起花茶来工艺倒不繁复,贮藏与运输都不麻烦,只稀罕在城外只那么一块地能生出这个味道的花骨朵来,是以产量不高才显得尤为精奇。”
      我点点头,“此物也算得上是‘王谢堂前燕’了,现竟飞到了我的茶碗里,说来还得多谢傅县令相赠。”
      傅县令道,“若要谢,自然须得先谢殿下。”
      我挑挑眉,“殿下?我家殿下?”
      “正是。”傅县令道,“此物是打今春起不必上贡的,岁初下官便已昭告全县,殿□□恤百姓,一切银税、物税皆减至往年的三成,凡种植官府指定之作物者,银税再减一成。”
      我奓着胆子问,“整个河南道皆是如此?”
      傅县令盯着我的脸看了会子,似是焕然了悟,“先生随殿下征战西北,自不知咱们河南道的事。倒也无甚可瞒诸先生,原河南道节度使高衢贪婪无度剥众害民,河南道的税赋甚重,上至刺史下及百姓,无不对其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却碍于他背后有位高权重之人做靠山,始终无可奈何。高衢也不只是真病还是称病,自去年腊月便不再露面,百姓饥寒交迫难过年关。好在元宵节未至时,梅将军便奉殿下之命率兵赶来齐州,缉拿了位高无为贻害一方的高衢,并传令至河南道各州,圣上已将河南道划给殿下作封地,各州府衙即日开仓放粮,务使河南道各州县家家有余粮,路路无饿殍。年后,殿下又下了减税惠民的恩旨,各州县酌情施行。”
      疑点重重,或可说是……豁然开朗。原节度使高衢的恶行大约是真的,但年前的一味称病只怕不是自愿。先将老皇帝派驻于此的节度使一脚脚踩进泥土里,再在百姓最为困窘时一举歼灭高衢这个靶子,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
      先下旨放粮收揽民心,再有梅让或强或软地接手军队,河南道竟轻而易举地成了丞暄的囊中之物。事情能如此顺利,一则得益于事前计划周详,丞暄算无遗策,梅让办事得力;二则有赖于天时地利,出其不意,恩献帝事先毫不知情。这般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一道的巧宗儿,怕是不会再有第二回。
      拥兵自重的武将自立为节度使,势力庞大的藩王擅自扩张封地,朝廷却鞭长莫及不敢妄动,只能窝窝囊囊地事后追认。这样的例子,前朝数不胜数;然则有一样,凡挑衅皇权之事频发之时,大多为朝纲动乱权力更迭之日。
      此事绝不是丞暄此前说的“惹个不大不小的错处”,难道丞暄已和老皇帝撕破了脸,他要……造反?!
      傅知尘既将此事说得如此直白,只怕整个河南道乃至大梁都知道丞暄南面称孤自立为王了,丞暄此时不老老实实回到河南道,岂不十分危险?
      我对傅县令的话未置可否,像是头一次听,又像是早就知道,只接着他的话说,“各州县酌情施行……玫瑰花这样好的东西想必是奖励耕种的。”
      说起农耕事宜,傅县令愈发滔滔不绝,“这是自然,早些年齐州战乱,许多大户人家都往北逃难去了,本地只剩下些穷苦农户和从外地一路讨饭讨到此处的。朝廷重新给农户分配土地后,虽说有恒产者有了恒心,眼界却不开阔,只爱种些全家人一年到头吃的穿的。若不是前些年朝廷征收各类贡品,只怕种玫瑰的早已将那几块地一块种小米、一块种地瓜、一块养禽畜了。”
      我不自觉的点头,这傅县令果然不是个简单读书人,我虽尚听不明白他要讲些什么,却保证他到我幼时的太傅跟前去说这话必定要挨板子。思及此处,我不禁要赞许自个儿对太傅的了解,是以又为自己点了点头。
      他见我频频点头,怕是会错了意,竟越说越兴奋,“是以今岁殿下虽不收玫瑰为贡品,下官仍旧奖励种植玫瑰、大葱、花椒等香料,和畜养毛驴、打捞甲鱼的农户,以求让农户们各司其长互通有无,万勿将百姓拘在各家的那几亩土地上。”
      我有些疑惑,“这些东西虽好,终不能填饱肚子啊?”
      这似乎正问到了他手里,“有些农户种不得这些,自然便要多种粮食蔬菜,除却自家人吃的和上交官府的,必然仍有富余的到菜市贩卖,得了钱便可买些诸如玫瑰的稀罕东西,日子岂不更有滋味?百姓们尝到了甜头,自会愈发努力劳作,收成好的还可到临县去买些瓜果甚至布匹;若仍有余钱,则可向县衙或是壮丁不足的人家买些土地,雇人耕种……长此以往,何愁泉城无富户?”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却仿佛听到太傅声如洪钟,“再打二十大板!”
      “这法子着实新鲜,然若遇灾年,种植粮食的农户或尚可果腹,却再无余粮到菜市贩售,那些只种玫瑰或花椒的农户当何以自给?”
      傅县令答道,“齐州气候温和,物产丰饶且极少旱涝,这亦是为何当年宁国不肯放齐州归顺咱们大梁。纵当真逢苍天不开,县衙的粮仓亦能支撑三月,余下所需粮食亦可花银两从它处调拨。下官身为县令,纵将私宅质了,亦不会让种植稀罕作物的农户饿着,不会教他们寒心受罪,不会让泉城这套法令难以施行!”
      若刘春水堪称大才,傅知尘便该称“怪才”,他方才说的这些,称之为惊世骇俗也不为过,却偏教人不得不信服。我的太傅怕是管不住他,纵孔夫子还活着,只怕也要让他气得复又躺回去。
      我只得问他,“傅大人的这些惠民之策,殿下是如何说的?”
      傅知尘抿着嘴角眼眶见红,“殿下当年只说,‘你的私宅才值多少银两,若有缺少,横竖有慕王府的府库给你兜着,不妨一试。’”
      这口气,还真是只有那位金子做的慕王说得出来。我听得他说“当年”二字,心知二人相识大约是有故事,因又问道,“恕尹某冒昧,敢问大人在这泉城县履职几年了?殿下……曾亲至泉城?”
      傅知尘道,“自我做了这泉城的父母官,倒不曾听说殿下驾到齐州。方才的策论原是四年前我在殿试考卷中所作,阅卷的大人谓我离经叛道,藐视圣上,将我的考卷呈到了次日早朝,请圣上将我流放边疆。我原已被押入大牢了,那试卷却几经周折到了殿下手上,苍天有眼祖宗庇佑,下官竟有幸得殿下赏识!殿下非但免了我的流徙之行,还替我请封为泉城县令,亲自示下道‘不妨一试’。殿下待下官……恩同再造。”
      傅大人的眼泪不曾流出来,却已在眼眶子里转了百十来圈。我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对面,一丝一毫都不惊讶他这副将丞暄奉为神明的模样。古时不是有个叫妲己的狐妖爱吃人心么,我猜纵是这妲己到了丞暄面前,只怕也要掏出自个儿的心来给他吃。
      我说了几句诸如“殿下有感于大人之诚,他日必加以重用”的客套话后,顺势说起另一桩事,“如此说来大人在泉城任职时日也不短了,尹某有件私事倒想向大人打听打听,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位傅大人,论才学是否能比过刘春水我尚不知,然为人处世的道行却比一根筋的的刘公子深多了。他深谙孔孟之道,却也善于变通;既懂得坚持原则,又不迂腐固执;倒也算可交可用。
      傅县令热络道,“先生这是哪里话,弄花别馆的主人自是咱们泉城县的贵客。先生有事,下官义不容辞。”
      我咧嘴笑道,“傅大人言重了,不过一点子私事,大人若方便,帮我随口问问便是,万不敢兴师动众。”
      傅县令买我的账,自然看的是丞暄的面子,然那又如何呢?一则慕王殿下他老人家面子大,不借他的面子我还怕事办不成呢;再则我只要身处梁国便是他慕王府的人,他自个儿也说过,既是他府里人,不打他的旗号打谁的旗号?大爷我理直气壮的很,这话是他承诺给我的,纵要收回去,也得问过大爷我答不答应!
      傅县令看着我,脸上的笑意褪去了几分,他颇小心地问,“恕下官冒昧,先生要问的……可是什么伤心事?”
      我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却见斯文的傅县令竟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我仰头看看站在身后的玉碗儿,玉碗儿先是一怔,随即笑呵呵道,“呀,许是这茶太烫太浓了,竟把爷的眼圈熏红了,是我的不是了,爷晾晾再喝吧。”
      这瞎话儿编的……明知是台阶我都有些下不来……
      不想才一想起丞暄,大爷我便红了眼眶,不知道的还道大爷我心中多记挂他呢,不过是想借一借他的光罢了。
      我吹了吹温热的茶,笑道,“并非什么伤心事,只是跟大人打听一户人家罢了。大人可知十几年前泉城县城中有一户姓许的人家,应是住在涌雪泉附近的,人丁倒颇兴旺,只因那年齐州打仗便再无音信了。”
      傅县令也没事儿人似的喝茶,双唇却在闻得“许家”二字时紧了一紧。听我说完,却微蹙着眉点点头道,“战乱中有许多富户迁离了齐州,户籍资料亦所剩无几,然若是大户人家,或许有些长者还记得。不知先生找这许家所为何事?”
      他脸上虽未动声色,我却隐隐觉得他知道!他知道许家,却又因有所顾忌不愿直言,反旁敲侧击地来套我的话!
      我抬起头来看他,也将自己的眉头蹙起,抿抿嘴道,“唉,说来话便长了,实则此乃家母的遗愿。若许家还有后人,我有一样宝贝,须得亲自交还。”
      傅知尘盯着我,几番欲言又止。我心中的疑影儿更见真切,他不仅知道许家的事,或许还认得许家的后人。
      我倒不急在一时,只故作毫无察觉,“左右已过去十几年了,又经了战乱,纵有记载,只怕也要些时日才得查到。原为我一己私事,是不应兴师动众的,然到底是父母遗命,不敢怠慢,只好斗胆拜托大人了。”
      自我提到许家一事,傅知尘便一直若有所思,他虽竭力遮掩,甚至故意与我闲聊了好一会子,却还是教我看出了些端倪。
      他走后,我更是反复琢磨提及许家时,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愈发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我初次提及许家时他便微露惊愕之色,可见不仅知道泉城许家,还对许家十分熟悉;他对自己所知避而不谈,却反来问我与许家的渊源,大抵是怕我是来寻仇,是以不由得遮掩袒护,可见许家或还有后人……
      傅知尘不是个胆小之人,何以许家之事令他如此谨小慎微,难道当年外祖家在泉城遭受的,不只战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廿九回 钟灵毓秀故乡土,藕断丝连披雪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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