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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廿八回 路远难隔痴心意,情长也怕无望猜(上) ...

  •   上京城里爱玩色子的赌徒大多看我不大顺眼,他们没有大爷我听声识数的功夫,更学不来我想掷几点便能掷几点的能耐,因只要我在场,便无人敢玩猜大小。
      长此以往自然让那些以赌为业之人失了面子,他们便联合起来编排我,诬我逢赌必千,是以常胜不输。
      实则逢赌必千,又何尝不是人生幸事?人生在世,难免遭遇几场豪赌,比如这一回,若我能出千,此刻必不会寂寥地躺在远离忠州的马车上。
      也不知喉咙能否发出声音,我尽最大力气喊出些动静,“玉碗儿……”
      原本闭目眼神的玉碗儿立刻醒了,不过这回他没有哭天抢地,似是经了事受了伤成熟了些。“大爷醒了?先喝些水吧。”
      我身子沉,又兼心里抑郁,一时动弹不得,大约是不能自个儿起来喝水。然玉碗儿现伤着,我又舍不得让他伺候,只得摇了摇头,“不渴。”
      这却让玉碗儿有些急了,“睡了两日,如何会不渴呢?我去唤大夫来给爷瞧瞧。”
      我抬手拉他没拉住,他已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广安大人,我们大爷醒了,请大夫上车来瞧瞧吧。”
      广安竟与我一道,我心中虽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问了玉碗儿一句,“丞暄呢?”
      玉碗儿嘴角往下垂了垂,憋了半晌才道,“自然镇守于靖西都护府。”
      我二人这一两句话间,马车已缓缓停下,一同停下的,似乎还有我心口上“扑通”“扑通”的动静。
      一时间,我是当真连水都不想喝了,“哦,那请广安大人过来吧。 ”
      实则我亦并不愿见到广安,我与丞暄间种种他都清楚,那日我哭求丞暄莫要将我逐出忠州他亦看在眼里。此番落魄之后再相见,脸皮厚如尹子路,竟也颇感尴尬。
      好在广安大人并未闲极无聊到有心思嘲讽我,他长臂一展掀开了车帘,眉间的焦虑堆成一个“川”字,“怎么了?”
      我问他,“去哪儿?”
      他左右顾盼,似是说话有所不便。我看了玉碗儿一眼,玉碗儿忙道,“大人不必拘礼,上车说话。”
      广安一蹬脚进了马车,将帘子合上才道,“主子不必担心,依理护卫你的亲兵皆是百里挑一,无一可疑之人。然殿下吩咐,护送主子之事,再谨慎也不为过,是以方才未在门外答话。”
      他忽然变得客气,倒让我多想了,这是丞暄要与我生分了?
      我笑了笑,“如今他不在,你又何必拘着?”
      广安紧绷着的脸这才松开些,“你病着,殿下让我好生照看。若你有一个不好,我也不必回去复命了。”
      我仍旧是笑,这话说的,仿佛这一向的事都不曾发生似的。
      也不知我病成什么样了,广安看着我的目光竟含着些不忍,“殿下安排了十队人马去往十个地方,每队五十精兵护卫两辆马车,然只领队之人知道究竟去往何处。”
      为了我这么个病病歪歪的废人,竟派出这么大阵仗掩护,莫非我肚里长着一锭金元宝不成?否则我自个儿掂量着都觉得自个儿尚不及这辆豪华的马车值钱。
      既要将我赶回宁国,自此恩断义绝,又何必让我存个不切实际的念想?虽则这样说有些冒犯他,然丞暄的所作所为时常与回风楼的姑娘类似,明明已甩了昔日的恩客,却非要绣个荷包、留个帕子,自个儿另择好木而栖去了,偏教人家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我自嘲地笑笑,又问广安,“是何人杀我?”话一出口,才知声音已嘶哑得有如被柴火烟熏过。
      玉碗儿劝道,“大爷好歹喝一口吧。”说罢便拎起水壶给我倒了一碗,欲用勺子喂我。
      顾不得身上的病痛,大爷我拼尽全力坐起身,仿佛气力十足般端着茶碗一饮而尽,清了清喉咙道,“我已无大碍,广安大人还请据实相告。”
      广安避开我的目光,答道,“殿下身份贵重,素日行事又不拘小节,难免招得奸佞之人妒恨。若真要轮起凶徒是谁,自然还需细细地查。”
      玉碗儿给我续了一碗水,我喝完又道,“广安,你这是跟我兜圈子,若换作平时,我也不怕与你多绕会子。然则今日我精力不济,只能有话直说。”
      广安低头看着我的下巴出神,似乎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接过我的话。
      我说不兜圈子便当真把所想所知都告诉他,“那日追杀我的刺客是官家人吧?”
      广安开口欲辩,却被我把话噎回嗓子眼,“你不必急着否认,我看过他们的武器,人手一把雁翎刀,长度大小整齐划一,只有兵部自己铸的刀剑才能规矩至此。还有他们拿的飞刀,刀尾上还刻着极整齐的花纹,我虽不认得那些花纹代表什么,却不难猜出这伙人是受命于高门大户。手上有朝廷的兵,大约还是建京城里的精兵……广安,建京城里有这个能耐且有这个胆子的人不多。”
      广安嗤笑一声,“咱们殿下仇家是真多,只是有一点你说得是,能派出这等品质的刺客来的人……不多。”
      我道,“若不是丞暄前些日子曾与我说起,近日有人意欲不利于他,我还道这是梅令公看我不顺眼,派人来灭我的。”
      广安垂着头似乎是斟酌了一番,才道,“殿下既与你透露过此事,主子还不知此去将往何处吗?”
      “难道是……”泉城?!
      玉碗儿不解地偏过头问我,“是何处啊,大爷?”
      泉城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世外桃源,彼时他与我心意相通自然想着与我福祸相伴,如今情义已尽,他还将我带至泉城做什么?
      我没答玉碗儿的话,只问广安,“丞暄……殿下他,可还说了什么?”
      “殿下还说,路途凶险,主子若不想……死在路上,就乖乖跟着卑职。待到了该到之处,见了该见之人,听了该听之言,自会心甘情愿返回宁国。”
      什么该到之处,该见之人,该听之言我一概不关心,只想求证一事,“若听了那该听之言仍不愿离开,我可还能再见殿下?”
      广安一怔,似乎不曾想到我能纠缠至此,“这……殿下没说。”
      我点点头,“好,我省得了。广安大人放心吧,玉碗儿伤着,我又病成这副模样,纵想跑也不能了。”
      外头有人禀报,“主子,大人,大夫来了。”
      广安似是怕我不肯让大夫看病,竭尽全力地温声细语,然而收效甚微。那伸着脖子压低声音的模样,简直像一只吃大鱼噎着了的小鸭子,颇有些滑稽,“主子一路舟车劳顿,须得好生调理为是,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我苦笑,“可不是么,若不仔细着,只怕这条残命熬不到见他了。请大夫进来吧。”
      广安转身出去唤大夫进来。
      我凉飕飕地对着他的背影道,“大人日后在外万勿强作和蔼,没的吓坏小孩子。”
      广安“哼”的一声,走了;玉碗儿“噗”的一声,笑了。
      大半个月走走停停,行至泉城之日,城外已黄叶满地,柳树下堆得枯叶仿佛一条金色的襦裙,倒衬极了它们的婀娜多姿。
      虽已入冬,景致美如画的泉城却并不给人以萧索之感。山色依然峻秀如绿翠入芙蓉,城中的涌雪泉亦诚如书中所云,“平地泉源觱沸三窟突起雪涛数尺,声如隐雷,冬夏如一。”
      我爹书虽读得不多,府里却也是有书房的,书房里藏书寥寥,丹青无几,却偏有一副《初识涌雪泉》。据我奶奶说,是我娘亲笔所作。昔年我爹少时曾驻守泉城,两人初次相见似乎便是在涌雪泉附近,两人不知怎的便相互看对了眼,我爹未经我奶奶首肯,擅自请了媒人便到我外祖家中说亲去了。
      二人成亲后我爹被召回上京,我娘出嫁随夫自然也离开了泉城,谁知当时尚年轻的她老人家便再没回去过。娘去世后不久,泉城所在的齐州战乱,外祖一家自此音信全无。
      我猜外祖一家大约是在战乱中灭门了,我爹应该也知道,只是怕我和子凌伤心才故意说,外祖家原是从梁国迁来的,战乱中许是又逃回了梁国,是以断了联系。
      然这到底只是我一人的猜测,事情虽已过去十几年,却好歹也应留了些痕迹。横竖已来了泉城,我又无事,若真寻着外祖家的亲人,也算是向我苦命的娘尽了一份孝心。且丞暄也不知何日才能到泉城,操持些事情,总好过日日坐在门槛儿上一门心思等他。
      这自然是后话,且说马车到达泉城后,我原以为要乔装改扮一番,轻车简从地入城 ,不想广安竟就这般带着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兵与一大一小两驾金碧辉煌的马车热热闹闹地入了城。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王府的马车!”城中百姓竟欢呼雀跃着夹道欢迎。车马所及之处,百姓纷纷伏地跪拜,东一声西一声地高呼,“慕王殿下千岁!”
      我放下窗帘,问玉碗儿,“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玉碗儿也摸不着门儿,“咱们久不在上京,亦不在建京,消息不灵通,这难道是改朝换代了?”
      外头喊着殿下,我便更不敢露脸了。
      马车又乱哄哄地行了一阵,我听得外面有人高声询问,“车上何人,可曾向节度使大人报备?车马数量大大逾制,还不速速下车下马!”
      我将马车的门帘微微扒开一道小缝,朝外望了望,一县令模样之人带着十余守城兵站在马车前,风尘仆仆的似乎是疾走而来。
      咱们广安大人岂是好惹的,“本官慕王府典军,奉殿下旨意护送府内亲眷至泉城的别馆将养。马车上坐的是谁,还需问么?”
      亲王府典军这一官职实则权力不大,品阶也不过是个四品或从四品,只因广安是慕王府的人,在建京才处处被人高看一眼,等闲的侍郎见了他都是笑脸相迎。
      偏这七品县令是个不畏权贵且沉得住气的,并不卖他广安大人的面子,仍不怕死地追问,“下官斗胆,敢问大人可有凭证?”
      广安果然发怒,“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看殿下的令旨不成?”
      他这一声怒吼,吓得一路小跑着过来的一个小官儿险些跌倒,亏得他的上司将他扶住了。
      小官儿急急谓县令道,“不、不必查验了,我夜观天象瞧见近日银龙星将至齐州上空,想来今日来的必是贵宾嘉客。”
      耿直的县令未将小县丞的话当回事,只护他在身后,依旧不卑不亢地与广安对峙,语调徐徐却铿锵有力,“下官不敢。然下官乃慕王殿下亲自选任的泉城县令,自当上承恩典,下恤百姓,为苍天、为殿下守好这一方子民。若慕王殿下与王妃驾到,下官与泉城百姓扫榻相迎;若有人假借王府之名乱我泉城,本官亦决计不会姑息。”
      我仿佛已经听到广安大人磨牙的声音……这县令竟是丞暄亲自选任的,啧啧,果真不是凡品——跟他一样,什么话杀头说什么。
      为苍天和殿下守这一方子民,敢情泉城这一带已是他慕王的封地了?退一步说,纵他当真是齐州藩王,这话也大大地僭越了。
      然则广安磨牙自然不是为这些,毕竟敢于当面顶撞他的七品官,寻遍大梁也不得几人。
      广安大人大约眼也瞪累了、牙也磨疼了,却依旧无果,末了只能恨恨道,“把我的印信拿来!”
      小县令与小县丞查验过广安的印信,方参拜道,“下官泉城县令傅知尘、县丞黄文星,参见王妃、拜见典军大人。”
      广安威风够了,眼和牙也都舒坦了些,车队才再度启程。
      他口中的别馆,不过是慕王府在泉城的一处宅邸,名唤“弄花”。虽则尚不及建京慕王府的十分之一宽敞,其贝阙珠宫、富丽堂皇的铺张风格,却与远在建京的慕王府如出一辙。
      我坐在别馆正房中厅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看着满院子的丫鬟小厮轮番拜见,不由得想起初入慕王府时,广顺带我去了芳满乾坤。说来我在那东跨院也不曾住过几日,如今想来却仿佛一亭一阁、一草一木都画在一幅会动的丹青上,而这幅丹青,恰恰在我心里。
      “大爷,大爷……”玉碗儿似乎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忙抬起头看向站在我身侧的玉碗儿,玉碗儿道,“大爷,茶凉了。”
      我这才注意到满院子的下人尚等着我发话,宽严并济地训诫了几句,便让他们下去听玉碗儿吩咐了。
      在屋里心猿意马地坐了会子,我倒并非只顾着感怀故意、伤春悲秋。广安欲说还休地在屋里转了两圈,终是什么都不曾说出口。
      我问他,“广安大人何时起程返回忠州?”
      广安大人果然一点就着,瞬间横眉立目,“尹子路!我护送你一路,来到齐州连个囫囵觉还没睡,你就迫不及待地赶我走?你是何居心,想在泉城兴什么风做什么浪?”
      我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抬头看他,“不是我没良心,只是……殿下现正是存亡关头,竟舍得让身边第一高手离开大半月……你在此地能待得踏实?”
      广安一怔,“你怎知……”
      我抢白道,“怎知殿下现正是存亡关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因方才那县令视丞暄为主,胡乱猜测罢了。丞暄这架势,大约是想在泉城、乃至齐州筑建自身根基。可是兵权俱在节度使手中,河南道节度使怎会束手就擒,任丞暄划地称王?他在西北虽有十万大军,若要从忠州一路杀到齐州,岂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
      广安脸上的表情颇为怪异,“你平安抵达泉城,我确实要快马加鞭赶回殿下身边。然则有件事,在我回去之前一定要办妥。”
      我心下了然,“你要带我去见那‘该见之人’?”
      广安点点头,“没错。”
      我问他,“竟是什么人?”
      广安低头思忖片刻,终是没有说明白,“是护送你回宁国之人。”
      我喝了一口已经冷透了的明前龙井,勾唇淡笑,“见不到丞暄,我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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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廿八回 路远难隔痴心意,情长也怕无望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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