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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廿七回 知始末丞暄断情,弃得失子路抗旨(上) ...


  •   我与玉碗儿一同关在秋实园中,与其说是禁足,园里好山好景的住着,好吃好喝的供着,倒不如说是静养避祸。
      然我的心却难以维持苟且的平静——丞暄一连三日不曾露面,也不知外面飔风淫雨如何血腥,竟一个雨滴也不曾吹进秋实园来。
      三餐与每日用度一应有人送来,来人皆是丞暄的亲兵或广安的徒弟,从他们嘴里,是一个字也撬不出的。
      第三日晚膳比前两日晚了片刻,我寻着机会逮住来送饭的亲兵问道,“今日如何晚了,可是外头有什么事?”
      那一身铠甲的青年摇摇头,“卑职不知,主子用膳吧。”
      我趁他转身前抓住他的手臂,“我听到府衙里来了许多人,外头这样动荡,教我如何吃得下?”
      “卑职不知,主子有事问广安大人吧。”
      我气得锤门,胃里更觉灼烧一般热辣,“他亦三日不见人影,你倒是将他给我找来啊!”
      趁我光火之际,那亲兵已然溜了,留我一人在门口捶胸顿足。
      玉碗儿布好饭菜,温声道,“爷好歹用些吧,早起与晌午已是凑合了,晚膳可不敢再敷衍了。”
      我无力答道,“你多吃些就是。”
      “我的大爷,别多想了,殿下将咱们软禁在此处,不正因相信您与毒酒一案并无瓜葛么。想是这几日事忙,才疏于关心的。您再这么熬着,只怕殿下忙完来看您时,您这身子已熬坏了。”他的苦口婆心,我一句都听不进,倒是想起了一件极紧要的事。
      我骤然挺直身子,莫不紧张地问他,“玉碗儿,信呢?”
      “什么信?”玉碗儿抓起一个包子啃了一口。
      “就是我原打算让你带回上京的信啊!”我心中的凉意慢慢散开,延至脊背,逼出半身的冷汗。眼前忽地一片漆黑,我赶忙躬身撑住饭桌。
      他咀嚼愈发缓慢,语调亦愈见慌乱,“信我自然是藏好了的,然而那日大爷你被软禁后,我一心想着早些过来瞧您,那信……自然是不曾带来……谁知他们竟连我也不让走动。”见我神色凝重,他又打起精神道,“虽则不曾带在身上,却也断不会教人偷了去。大爷宽心,一旦能离开厢房,我便去将信取来送回上京。”
      我吃力地以手撑着圆桌缓缓坐下,闭目长叹,“只怕为时已晚。”
      玉碗儿一双稚童般的大眼睛透出些许无辜,“那信……不能让殿下看见?”
      我苦笑,“旁人看见也便罢了,偏不能让他知道有此一信。”
      “啊……”玉碗儿闻言亦有些担心。
      我只得反过来劝慰他,说话却愈发无力,“事已至此,便由他去吧。横竖我与他已有了嫌隙,也不差这一封信。”
      自觉犯错的玉碗儿顿时失了胃口,只将方才那包子吃完便不再举箸。我强撑着力气夹起两片酱牛肉,道,“这不是你最爱的酱牛肉么,小厨房的厨子做的虽比不得上京咱们府里厨子做的好,却也酥烂入味,你……”
      话音未落,却眼见牛肉从两根竹筷间滑落,我不禁紧紧手指欲将他们夹住,却似乎已使不上任何力气,连竹筷都“啪啦”两声摔在桌上。
      “大爷?!大爷?!大爷你怎么了?!”玉碗儿的小脸儿又皱成个包子。
      “玉碗儿……”我听得自己唤道,却已忘了原要吩咐玉碗儿做什么,只唤了他这一声便再没了知觉……
      朦胧中,我知晓自个儿已近油尽灯枯。
      丞暄坐在我的病榻前,看不清表情。他问我,“芳满,你可还有什么未了之愿,我会一一替你办到。”
      我挣扎着意欲起身,身上却似有千斤重,连话都说不清。我伸手去抓两人之间隔着的薄纱,生怕他听不清我嘶哑的声音,“丞暄,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要活着……陪你,陪你吃药,看你痊愈……与你终老……”
      丞暄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可是要我援救宁国,好,我答应你,明日便奇袭俄羌军。”
      我奋力摇头,“不,不是!不是!我要的是你,我要你……我要陪着你……”
      丞暄却像不曾听见一般,起身离去。
      眨眼间,换了曜日凛坐在面前。
      “子路,为何不让慕王施以援手?为何不救大宁于水火?为何……背叛孤王?!”
      “凛,对不起,我亦是情非得已。凛,对不起,凛,凛……”我越喊越急,喉头忽地涌上一口腥甜。
      “咳咳!”我莫名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似乎清晰了些,坐在面前的人又变成了丞暄。我被口中的血呛得说不出话,只能用手去抓他以表达此刻心中所想,不想却连手都难以抬起,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不多时,便再度陷入黑暗。
      醒来时,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昏暗,我不知自己睡了几时,甚至几日。
      “子路,你可算醒了!”我这才从迷蒙中回神,看见丞昀笑意和暖的脸。
      “三,三殿下……”我轻轻唤他,总算能发出声音了。
      “口渴吗,你现病着不能喝茶,我命人给你备了温水。”他总是温和又体贴,我心里一下子比在方才的梦境中轻松了许多。
      我摇摇头,“劳烦殿下扶我起来,躺得实在太累。”
      他起身弯腰,双手拖着我的后背将我慢慢扶起,又在背后垫了两层软枕。“躺了一日一夜,如何不累?”
      才一日一夜,比我想得略好些。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若不曾长久昏睡,倒也暂无大碍。想起昏睡时似乎看见了丞暄又看见了凛,忍不住问丞昀,“我睡着时,可有谁来过?”
      丞昀但笑不语。
      远在千里之外的曜日凛自然应是梦见的,可是丞暄……竟也不曾来过?我微微有些失望,体内气息更觉运化无力。
      房内一阵毫无生气的沉默,我想起玉碗儿,我忽然晕厥想必又令他担心不已。“玉碗儿呢?”
      丞昀道,“才回去歇着,可要叫他?”
      我摇摇头,“待他醒了自会来找我。”
      丞昀将温水递与我,“还是喝点水润润吧,你听自己的声音,待会儿你家玉碗儿听见,岂不心疼?”
      我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原打算起身自个儿将茶碗送回桌上,不想竟浑身无力至难以起身,才撑了撑身子,浑身骨头便如散了架子一般,连带打碎了手中的茶碗。
      丞昀微叹,“唉,何苦要逞强?我虽不会照顾人,却连帮你将茶碗送回桌上都不能么?子路,既病着便莫太过见外了。”
      我讪讪道,“我虽嘴上没尊没卑的,然你到底是殿下,又比我年长……”看着丞昀佯装生气的脸,我只好住了口,另起一个话头道,“对了,春水兄如何了,丞暄将我关着,我一直不知秋实园外之事。”
      丞昀轻拍我的肩膀,安抚道,“刘公子中毒并不深,当时瞧着吓人,只因毒发很快罢了。大夫们给他服了药后两三个时辰便醒了,将养几日便可大好,倒是你……日后若不仔细着,只怕要落下病根。”
      “春水兄无碍便好,大夫是如何说我的?”我斜倚在床架上,状似不在意地问。
      丞昀看了我一眼,轻叹道,“思虑过度,气机郁结,阴血暗耗,心神失养。”
      我苦笑着看向他,“只怕不止这些吧,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不必瞒我,大夫还说什么了。”
      他抬起头来对我浅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还说要你好生将养,照方吃药,若再成日胡思乱想,纵华佗转世也治不好你了。”丞昀微笑时两颊各有一浅浅酒窝,看上去显得比丞暄平易近人许多。
      我没力气说话,却不愿独自待在病床上,便安安静静地听丞昀随意聊些趣事 。眼见着正午已过,玉碗儿也来了,才让玉碗儿将他送走。
      送走丞昀,玉碗儿瞧着我醒来后依旧病恹恹的,自然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子。左一句说我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右一句怪我醒了也不差人来唤他,我听他数落了半晌才得以插上话,“好了好了,我日后一定着紧些便是。大夫可有什么嘱咐?待会儿把药方子拿来与我看看。”
      一提起大夫,玉碗儿眼圈儿便红了,他将丞昀方才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又道,“大夫还说,脾属土而蓄养万物,为四脏之长,脾胃相为表里,为脏腑之本,故上至头,下至足,无所不及。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大爷思虑劳神过度,又兼远离故土,故而气机郁结阻滞,气血不足,受百病侵扰。人之生死由乎气,若长此以往,不能回乡静养,则四肢不用,五脏不安,气衰而夭。”
      玉碗儿偷看了一眼我的神色,接着道,“大夫才说到此处,便被殿下骂作‘庸医’,轰出去了……”
      我才要笑丞昀竟也有这般荒唐之时,却忽地想到此“殿下”非彼“殿下”,敢把正在医病的大夫轰出去的,除了那位活阎王,不作第二人想。因而也顾不得自个儿的老脸了,径直问玉碗儿,“丞暄来过?”
      玉碗儿瞪大了眼睛,“对啊,殿下坐着守了您一宿并一个上午没合眼,广安大人三催四请才走的。”
      我追问道,“他可曾说了什么?”
      玉碗儿给我擦着汗,道,“大爷别急,一急又是一身虚汗。殿下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让我小心伺候,每日看着您睡八个时辰,不睡足了不许起来。”
      既知我有心病,何故还不送药来?我一日连四个时辰都睡不着,心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没个消停,这病怕是再不能好了。
      玉碗儿又道,“小厨房专门给您熬了咸肉菜粥,这会子温度正适口,我去给您盛一碗来?”
      我摇头道,“你去吃一些再过来陪我吧,我是一丝胃口也无,端来也白糟蹋了。”
      玉碗儿未接话,门口却传来丞暄冷冷的声音,“那么大的事都悄无声息地筹谋了,又何苦在此时茶饭不思?你岂是那般没主见之人?”
      玉碗儿见丞暄来了,匆忙行了个礼,退到一旁。
      广廷搀扶着丞暄坐下,也行礼退下,出门前还拉上了玉碗儿。
      我靠在软枕上有气无力地问他,“你可是身子不适,广廷竟这般小心翼翼地伺候?”
      丞暄冷笑一声,“靖国公既已决定殉国就义,舍身成仁,又何必挂心我的死活呢?”
      “信……你已看过了吧?”给他这么一说,我立时愧得低下了头。
      “看过了,天衣无缝,面面俱到。家中兄弟、府里下人皆一一安排妥当,只不曾给夏丞暄留下只言片语。”
      其实也留了,那日清晨我与他靠在窗边,那一声声似乎绵延不绝的“丞暄”,便是我留给他的遗言。
      我半晌不答话,丞暄也不追问,声音里听不出怒意,只有无尽的清冷与荒芜。“是了,我不过是你满盘算计中的一枚棋子,你原就不需对我说什么,得胜的凯歌便是你对我所有疑惑的回答。呵,我竟不知自己是这般重要的一枚棋子。你弃我而去,我再替你报效大宁,靖国公大人当真下得一手好棋!”
      我吃力地坐直身子,伸手握住他的双手,果然冰冷更胜平时。一开口,酸热的泪便涌至眼眶,“丞暄,此番是我对你不住,是我企图利用你手中兵权。可是我亦别无选择,我不能背弃大宁,更不能看着你死啊!”
      丞暄的声音高扬几分,“死?难道我怕的是死?!”
      “你不怕死,我却怕你死。”要么我死,丞暄为我报仇;要么丞暄死,我以身殉之。横竖我这条命是保不住了,自然要护丞暄周全。
      大约我的答案并未令丞暄满意,他复又冷淡下来,“若那样的雕虫小技也能要我的命,我大约已死了数百次。”
      难道俄羌人的行动俱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此说来,我那些挣扎与纠结,筹谋与算计,岂不都成了添足之笔?!
      方才的那一股理直气壮皆化作寒铁,压着我的心冷冷地沉下去,“你早已识破了骊姬的计策?”
      丞暄惨笑,“又有何用,机关算尽却独独错看了枕边人。”
      “广安一早查得你有异动,我却深信你不会加害于我,因教他只由着你折腾便是。不想你安排的竟是这么个……‘万全之策’。”
      我奋力摇头,双手将他握得更紧,“并非‘万全之策’,雍州战事胶着,援军却远在千里之外,借大梁兵力抵抗俄羌实乃‘权宜之计’。雍州乃大宁最为坚固之边防,一旦雍州被破,俄羌顷刻便能踏平我大宁国土三百里……丞暄,你可知我有多少‘无可奈何’?”
      “尹子路,”丞暄很少这样叫我,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每一字都像冰锥子一般扎在我心上。
      “这世上并无那许多的‘无可奈何’,有的只是权衡利弊之后的舍弃而已。”他顿了顿,却终是艰难地开口道,“你可知......我,我已目不能视......”
      我心头一震,身子亦无力地瘫倒在软枕上,丞暄竟旧疾复发!高傲如丞暄,肯将这几字吐出,已是满面惨白。震惊心痛之余,我更添心酸。
      “我冒死停药以缓眼疾,为的......不过是......”他面色煞白,额角亦渗着气息不稳逼出的薄汗。
      他没有说出口,我却记得那夜我得知他几日不曾服药问他何故时,他曾说过的话,“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他每日所服之药药性霸道,长期服用虽能治病,却也害了眼睛。
      “丞暄......殿下......我......”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又或许任何言语都已苍白无力,只无意识地将他的手越攥越紧,恨不能锁在自己手中。
      我吞吞吐吐间,他似乎已不再想听我搜肠刮肚的借口,“不想,只换来你离去时的决绝。”
      “如今想来委实可笑,何必苦苦挣扎恁久,能否看见又有什么所谓,你终归……是要走的。”丞暄说着,竟当真如觉得好笑一般笑出声来。
      “你的眼睛……丞暄,丞暄……”我一遍遍心痛地唤着他的名字,“你的眼睛……”
      我借着拉住他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嘴唇凑到他眼前,轻轻亲吻他的睫羽。他却傲然伸颈侧首,只留给我一个冰冷的侧脸。
      丞暄孤高傲然地站起身,仿佛不畏与这整个世间为敌一般,倔强昂首,“不必觉得我可怜,算计与背叛是我最习以为常之物。我是大梁的亲王,我身后有权倾朝野的梅氏,我是皇帝最忌惮的继承人;纵你弃我而去,我依然是堂堂慕王。”
      哽咽的声音低沉喑哑,我自己都险些辨认不出,“你可还会是那个会怒会笑最恶吃药的夏丞暄?”
      丞暄虽眼睛看不清,却还是微微侧首,居高临下地对着我,轻笑道,“呵,呵呵呵,你步步为营地算计筹谋这一切之时,可曾想过我不止是慕王,还是‘会怒会笑最恶吃药的夏丞暄’?!”
      过度的压抑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像使者从西洋带回的乐器,低沉却蕴藏着波涛汹涌的力量。他不曾高声地说出哪怕一个字,唯有手背上的青筋,难以抑制地挣扎着。
      他的愤怒与委屈,我都明白。原本天下人便只知大梁有个尊贵无匹的慕王殿下,只我认得像常人一样活着的夏丞暄,偏连我也要利用他,教他如何不心寒?
      顾不得身上的病痛,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跪在床边的鞋榻上仰头望着他,泪水顺着脖颈流下,胸前衣襟湿了大片。“我想过,我知道他是旁人的慕王殿下,却是我的丞暄。可是我的丞暄也曾答应,纵我犯下弥天大错也会包容我原谅我……”
      他冷冷打断我,“你没有犯错,忠君报国不正是公侯之责,你何错之有?”
      “我……”他虽是讥讽,我却无言以对。我心中所负甚多,丞暄排在我的命之前,却并非第一位。
      他像是已疲于应对我的欲言又止,终于松开了紧握的双拳,轻叹道,“你有别理千名,我却只孤心一颗。芳满,若我让你觉得两难,你……便只当过往种种从未有过吧。我差人送你回宁国,择日启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第廿七回 知始末丞暄断情,弃得失子路抗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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