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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廿六回 楼台华宴杀机藏,顾此失彼愿难遂(上) ...

  •   屋外皎月如盘,夜静似水。皓洁的月光倾泻于假山屈居的小池塘中,葡萄枝条翩然弄影,池月相映增辉。
      老天待我不薄,人世间的最后一夜竟是这样留人的好景。
      可是细看那一轮孤月,却并非满月。月亮非铁打的,岂有日日圆满;命数皆天定的,焉能人人如愿?
      紧了紧玉碗儿披在我身上的薄被,我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登上了园子里最宜观景的金风玉露。既不会扰人清梦,亦不辜负今晚明媚的月色。
      这第一封信,是写给玉碗儿的。他是跟在我身边的人,一旦我不在了,少不了没了主心骨,是以好歹要与他有个交代。
      我虽已嘱咐他回到靖国公府再拆开我的信,然明日忠州府变故陡生,以他的性子约莫会立时拆开。
      思及此处,我又再三叮嘱他,千万不可将我生前所作安排透露万一,纵丞暄问起,亦要一口咬定我此前无任何异常。
      写至末尾,我原想再安抚他几句,却发现有万语千言,笔墨根本不能及,也只能都化作一句“珍重”。
      “府中老少皆亲人,恨心长焰短无以为报,尔等相携相守,穷达与共,子路魂可慰矣。”
      与玉碗儿的嘱托尚有始终,对子凌,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似乎任凭是什么嘱托,都嫌太晚;任凭是什么眷恋,都嫌太腻。想劝他辞官回家守住老尹家那一亩三分地,怕他不爱听;想劝他离开官场战场和曜日凛,又似乎是大逆不道……
      思来想去,撕了无数张草稿,最终只将白日里在这窗前赏景时,作的那两行词写了上去:
      醉眼望千峰,皑皑重重。青云引路雁南行。尺素将成询异客,愿往东京?
      病酒忆生平,碌碌庸庸。韶华正好莫惜情。赏罢东篱留醴酪,再共酩酊。
      子凌啊子凌,希望你活得洒脱于我,不被虚名所缚,不被战乱所累,纵情恣意,畅享韶华。
      你能如意,便也算是替我全了此生志向。
      清晨,万物蒙霜,足下大地湿润且清冷,脚底传来一阵微微的凉意——当真是入秋了。
      我回到卧房外间,轻手轻脚地将书信放在玉碗儿枕边。他果然醒来,睡眼惺忪道,“天亮了,大爷一夜没睡?”
      我微笑,“觉日后有的是时间睡,何必急在这一夜?”
      他看看枕边的信,揉着眼睛道,“这便是爷要我带回上京的书信?”
      我点点头,“千万放好了。”
      玉碗儿欲起身,“爷放心,我必将它安置在周全稳妥处。”
      我按住他的肩膀,“天才亮,仆役与婆子们皆刚刚起来,你再睡会子吧。我去沐浴,暂且用不着你。”
      他执意起身,越说越精神,“今日十五了,府里有大宴呢,我起来服侍大爷沐浴,给您熏衣剃面!”
      我笑道,“什么熏衣剃面,还傅粉施朱呢!”
      玉碗儿傻笑,“怪我没睡醒,一张嘴胡言乱语,大爷是咱们上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粗布乱头皆好,浓妆淡抹相宜。”
      我终是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些一套套乱七八糟的话都是何处学来的,没一点正经!不过说到‘粗布乱头皆好’,世间我所阅之人中,也只丞暄有这等‘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气韵。”
      只可惜,他不是个愿意归隐山林粗布荆钗之人。
      白日里丞暄依旧不知去向,我一人在房中将操控并蒂莲上机关的法子又反复演练了几十回,已是百发百中。出门前又在指甲缝里藏了些俄羌常见的毒药,如此一计再计,既可保住丞暄,又可嫁祸俄羌,可谓万无一失。
      吉时将近,酬军宴上的一众歌姬、舞女、杂耍童子皆在后台候场,刘春水这大操自然也在。后台守卫森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纵那些戏子伶人进来,亦得经过仔仔细细地搜检。
      我堂而皇之地借寻他之名进了后台,四下一打量,骊姬果然坐得离那几个演杂耍的孩子不远,除孩子们人手一把并蒂莲外,托盘上还余几把备用。那几把备用的看似毫无差别,实则有一把早已被人改动了机关——将两瓣铁莲花奋力一合,便可借弹簧之力发出暗器。
      这把有机关的并蒂莲,大约就是玉碗儿那日瞧见骊姬从同伙处拿到的物什儿。之所以我与玉碗儿来来回回搜了两遍都不曾寻着这劳什子,正因骊姬一拿到此物便将它与其它的并蒂莲放在了一处,也免去了今日将其带入后台的后顾之忧。
      至于可用的暗器么,轻则她身上的玉佩,重则她头上的珠钗。她内力不深,以玉佩为暗器只怕难以伤人性命,既如此,便应是她头上的珠钗了。
      待我思虑得差不多了,刘春水才从一众杂役间抽身出来与我叙话,“贤弟怎的到后台来了,玉觞厅里已布置了清茶和果盘,何不先去与殿下喝茶吃果子?”
      我淡笑,“殿下还没来呢,左右我无事,想瞧瞧歌舞备得如何了。”
      他满面自豪,“贤弟尽可放心,早起已都彩排过,歌舞杂技,个个精彩。”
      我点点头,“酒可安置好了?事关殿下,须得千万仔细,除却你与嫂夫人,断不可经他人手。”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着“哎”了一声,“放心放心,我必亲自取出来递到骊姬手上。”
      “这便好,春水兄别怪我啰嗦,只是我身为殿下侍从……”
      “何必说这些,愚兄自然明白。你是殿下的近侍,又……咳咳……”刘春水是个正经人,大约一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说法描述我与丞暄间的关系。我尚未难为情,他倒先脸红了。“贤弟你不要多想,我,我并无别的意思。陈文帝封韩郎为后,这样的先例古已有之……”
      可是陈文帝死后不久,韩子高便被他的兄弟杀了,这个故事的寓意可不怎么吉利……刘春水大约亦想到了这一茬,忙又住了口。
      我只得反过来安慰他,“大梁与大宁近些年都有好男风的,我二人倒也算不得稀奇。殿下素来心直口快,想来那日吓着春水兄了。话说回来,我仍旧只是王府的清客殿下的侍从。”
      刘春水尴尬一笑,我一笑尴尬。
      丞暄啊丞暄,跟了你有什么好?大爷我身为慕王殿下的男宠,福是一刻也不曾享,反倒处处惹尴尬。
      在后台转了这一圈,我彻底放了心,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主位右侧的小桌上等丞暄过来。
      人渐渐多了,丞暄官最大,迟迟不入席是自然。丞昀却全然没有架子,早早地就过来与众人闲谈。
      他的尊贵仅次于丞暄,坐在丞暄左手第一桌,与我隔得不远。我与他相视一笑,以茶代酒隔空敬了他一杯。
      他以眼神示意我出去走走,我摇摇头,摊开手中的瓜子给他看,“不去了,待我将这一把吃完,便要开席了。”
      丞昀笑笑,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又回敬了我一杯。
      孙擎也来了,不知他与那有婚约的姑娘见上面了不曾。我远远望他一眼,他竟朝我微微摇头!
      这是何意?!
      正在这紧要关头他与我摇头是何意,他仍旧不清楚凛的计划?还是不知如何从旁协助?亦或是他想告诉我情况不利?他一连数日毫无消息,为何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意味不明地摇头?
      顾不得周遭人的目光,我站起身翻过小桌,正欲朝孙擎去,却听得不知谁喊的一声,“殿下到了!”
      玉觞厅内登时鼓瑟齐鸣,箫管同奏,雄浑厚重,澎湃激荡。自然,我不在被激荡之列,满心仍旧是孙擎方才那意味不明的一个颔首。偏众人在这鼓乐声中皆入席归位,丞暄亦从我身后款款而来。
      他一进来众人自然是呼啦啦跪倒一地,只丞昀与我尚能安坐——丞昀是位分在那摆着,我是怕跪了又惹他生气……
      原以为他会穿戴那身十几斤重的亲王服制,雍容华贵,威严隆重;不想他竟穿了一身更重的——盔甲。
      他身后的广安都是一身官袍,如何他却甲胄加身呢?
      一片我叫不上名的乐器依旧响的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纵我问他,他大约也听不见。
      丞暄站在主位前,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伸长手臂举至与胸同高。我仰头托腮,贪婪地看着他。这人仿若寒梅傲雪的一副丹青,殊艳的红梅是他,孤傲的梅枝是他,剔透的飞雪是他,清冷的寒冬是他。
      丹青不曾理会我贪婪地目光,将碗中烈酒横洒于地。
      不待众人揣摩他的用意,“啪”地一声,上好的青瓷碗应声而碎,鼓瑟箫管骤停。
      丞暄的“乖戾跋扈”大约声名在外,地下跪着的那一大片,竟连那句“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的绕口令也忘了说。
      倒是丞暄先开了口,“都抬起头来。”
      众人哪敢抬头,闻言亦只躬起脊背听候他发话。
      “忠州刺史刘闻,冕州刺史谭猷,乾州刺史裴元……”丞暄将边境诸州刺史连名带姓各点了一遍,语气不善。
      被叫到名字的几人相互看看,大约都没猜透丞暄的意思,只得纷纷离席跪在大厅中央。
      丞暄问道,“尔等可知本王为何一袭戎装?”
      几人再度相顾无言,只得求助于与丞暄相处时日最长的忠州刺史。刘刺史愁眉苦脸,试探着答道,“此次出征可木拉塔乃是慕王殿下初次领兵,殿下年轻骁勇,只三月便退敌得胜,足见殿下文韬武略……”
      刘刺史也不容易,好端端一个宴会,他非要穿着盔甲进来,旁人还道他欲夜袭敌阵呢。纵清楚他脾性如我,也是想了会子才明白其用意的。
      刘刺史的马屁大论丞暄果然听不下去了,“别猜了,还是听听你的儿子怎么说吧。”
      丞暄果然将众人目光都引到刘沣身上,刘春水不由一怔,大约尚不知自个儿日后将是西北地界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刘刺史看着自个儿尚有些呆滞的儿子,低声呵斥道,“殿下让你回话呢!”
      刘春水这才回过神来,“啊,学生斗胆,殿下的意思是……”
      丞暄摆摆手,“都平身吧,刘沣,起来说话,慢慢说。”
      众人起身,刘沣亦起身,他躬身长揖道,“殿下方才点到的几位大人皆是与可木拉塔或与忠州接壤诸州之首脑冠盖。一旦忠州与可木拉塔起了战事,上述诸州皆会受到牵连,轻则钱粮短缺人心惶惶,重则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殿下领兵亲征,退敌数百里,而后将可木拉塔纳入我大梁版图。将士们不必再去浴血厮杀,边境诸州亦比之从前更加安宁,西北百姓再无后顾之忧。”
      他可真啰嗦……
      见众人仍是不解,刘春水继续道,“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有许多以血肉之躯换来今日太平的将士,再无机会脱下甲胄换上盛装出席今日的酬军宴。殿下是希望诸位在享受这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时,能常常思念永远留在战场上的将士。”
      刘春水说罢,丞暄点点头,“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圣上错爱,命本王执掌靖西都护府。本王原愧不敢受,然逝者已矣,将士们白骨攒冢换来的太平,本王怎能不守?承蒙各位信赖,本王日后必不敢有片刻松懈,守大梁国门固若金汤,保一方百姓平安富足。”
      下头坐的那些人,猜他心思不在行,何时该拍马屁却一个个训练有素。丞暄言罢,群臣立时齐声高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看来丞暄是铁了心要韬光养晦一阵子了,他在忠州大肆收揽人心,若让他老子知道、让丞昭知道,必会有所忌讳,说不定就要寻他一个错处挫挫他的锐气。丞暄正好就坡下驴,避一避风头。
      然他偏偏又在忠州立了威,建京传来的“乖戾跋扈,反复无常”的流言不攻自破。边境诸州原就常与朝廷意见相左、看法不合,如今又有丞暄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西北一众官员对千里之外的朝廷质疑更胜从前,与高高在上的恩献帝亦更加疏远。
      皇恩再浩荡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者反倒是少年英雄的慕王,雄才大略且风流俊逸,经文纬武且忧国忧民。自此,刘闻一派必定更与忠州府同气连枝,作壁上观之辈则要设法攀附。西北诸州自会围绕着忠州府渐渐拧成一股绳,忠州府的公子刘沣已被丞暄收为己用,这股绳自会握在丞暄手中。
      好一个深谋远虑、智计无双的夏丞暄啊,何须我杞人忧天。
      待这一段序曲唱罢,众人各归各位,丞暄不动声色道,“坐过来。”
      他不曾转头看我,声音却恰是只我一人能听见的大小,我亦轻声道,“我坐在你右手边上已是僭越了,若真坐到主桌上便是大不敬,不去。”
      我还要见机离席去找孙擎,坐到丞暄边上可就当真跑不了了。
      丞暄也不恼,依旧温声细语,“广安,把芳满先生请到本王身边来。”
      慕王殿下话音才落,小侍从已乖觉无比地跪坐到他一臂之内。
      台下诸位并未注意到我与丞暄的这些来往,夜色渐浓,鼓乐又起,秋夜楼台华宴开,歌舞升平月影来。丞暄握着我的手,眼角眉梢的温柔远胜今晚月色。
      酒过三巡,宴席上的文臣武将渐渐热络,渐渐放浪形骸,张侍郎要给伶人作画,李参将欲收童子为徒,裴刺史要给歌姬弹琴,杜将军想让舞娘斟酒……同朝为官的各位老爷大人更是互相敬酒、相互寒暄。
      我见丞暄心情尚可,原打算趁乱溜到孙擎边上问个究竟,不想弗一站起身便被他死死擒住手腕,一步也动弹不得。
      我心跳得声音都有些颤抖,面上却还强撑着几分笑意,“殿下,我去找我那同乡叙叙旧。”
      丞暄的手外表冰冷,内里却一阵阵地渡过来暖意,他的笑容不动声色,仿佛早已洞悉一切,胜券在握。“今夜形势复杂,你乖些,不要乱跑。”
      “可是……”我不曾细想丞暄的话,只一门心思想与孙擎说上话。
      丞暄语带安慰,“你要与他叙旧,我传他上前说话便是。”
      “哎,你别……”
      不待我拦住他,丞暄已高声唤道,“礼部侍郎孙擎安在?”
      孙擎耳力也忒好,乐声人声嘈杂的的大厅中,他竟一下便听到了丞暄的声音,三两步便走到丞暄座前不远处跪下行礼,“微臣孙擎,参见殿下。”
      丞暄似笑非笑的,“本王早说过了,不在京中不必太过拘礼,你又是友邦贵使,更无须多礼。走近些说话吧。”
      孙擎谦卑道,“微臣不敢僭越。”
      我赶忙跳起来急急向他走去,“唉,孙大人什么都好,就是书读得太多、太重规矩。殿下平易近人,孙大人快快请起吧!”
      走到孙擎跟前,我虚扶了他一下,“何事摇首?”
      他缓缓起身,“公子切莫妄动,以不变应万变。”
      我二人只来得及往来这一句,便已走到丞暄近前。
      丞暄随意嘉许了几句,又赏了些珠宝玉器,便让他回席了;倒是孙擎,丞暄不曾命他抬头,他却不怕犯忌讳,一连抬头三回盯着丞暄看了复看。
      待孙擎回去,便该到骊姬献酒了。
      孙擎的话我只听一半,不“妄动”是万万不能了,“以不变应万变”竟是可行的。今夜不论是谁,都不能阻止大爷我殉情殉国。
      羌管悠悠响起,一身华服妆容妖艳的骊姬,身姿婀娜地举着精美的夜光杯自灯影中款款而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第廿六回 楼台华宴杀机藏,顾此失彼愿难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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