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满乾坤》折耳大官人

143、第六十回 沉舟破釜峰回转，弱水三千取一瓢（下）

　　丞暄登基后不久，新任俄羌王便尊其为帝，一向自给自足不与人交往的天川亦奉大梁为主，自称属国，岁岁纳贡。
　　倘再吞了宁国，丞暄便是数百年来的又一任天下共主。
　　天下共主，乃是曜日凛二十多年来的夙愿。数百年前，这片土地上只大宁一个政权，大宁皇帝便是这乾坤的主人。
　　虽说天无二日，大宁国力式微而大梁如日中天，两国却也相安无事了这些年。过去我身在大宁，一直视“一统天下”为收复失地；如今屁股挪了地界儿，才知这天下姓什么不是一定的。
　　过去曜日家名将辈出，尚武重兵，金戈铁马平定乾坤；如今大梁长于治世，国富民安，恩威并施招安属国。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片土地已被割据战乱撕扯了数百年，也是时候有一千古名君给天下、给黎民一份安定了。
　　然我还是不忍，因一己之私，挑起一场注定残酷的战争。
　　丞暄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问道，“你不必多虑，并非因你与曜日凛之间的私仇，才有此动议。数百年来，宁梁两国长久对峙，两国国君想的从不是两厢安好。或战，或蓄势待战，两国百姓无一日真正的安宁。若能征服宁国，将大梁国策推而广之，宁国百姓的日子倒比如今更好过些。你亦是崇瑞草案的起草人，谁主沉浮更利于民，你心中有数。”
　　我犹豫道，“话虽如此……且不说你从前并未提过此事，纵是原就有计划的，如今骤然听来也难免惊讶。千秋伟业固然是每一个帝王的夙愿，可这兴亡之间，苦的却终究是百姓。我生于大宁长于大宁，又岂会忍心看大梁兵马踏平昔日旖旎河山？”
　　丞暄道，“如今天下乃是大争之世，大梁与宁国之间必有一战，速战速决才可使百姓少受战乱之苦。故而迟不如早，这二岁朝廷兵强马壮钱粮充足，正是发兵的良机。换言之，若我不顺天应时，趁机而行，曜日凛更会因忌惮邻国强盛，先发制人。这其中的道理，你该明白。”
　　“道理我自是明白，然这委实不是一件小事，纵一切顺利，大宁也会亡国易姓，上京也不再是原来的上京，百姓……”
　　丞暄面色不虞地打断我，“百姓并不在乎谁主江山，只求丰衣足食，轻傜减赋。不愿亡国易姓的，说到底也只一个曜日凛罢了。你竟是顾念母国还是顾念曜日凛？说来宁国也算不得你的母国，你母亲既是梁人，你待在上京那些年算来也不过是‘客居’罢了。”
　　皇帝陛下的心眼儿越发小了，我不过提及生长于大宁的这段经历，他便又唧唧歪歪的，我生下来便在上京，吃上京的米面羊肉，喝上京的茶油水酒，说着干脆利落的上京官话，如今却成了“客居”了？
　　我长叹道，“我的祖宗，已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能对曜日凛有什么留恋不成？上京是生养我的故乡，总不能因曜日凛也在上京，便断了我与故乡的羁绊吧？”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教我读书的太傅怕是做梦也不到，我这“惹人生气”的看家本领竟也有无的放矢之时。众人只道荣王尹子路深受万岁圣宠，凡所求莫不应也，殊不知我这泼皮无赖也已被调教成二十四孝夫君——圣上一颦眉，荣王便摇尾。
　　丞暄沉着脸不说话，不用猜我也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大约又是不小心掉在了醋缸里，岔着一口气上不来。
　　二十四孝夫君决定在岸上拉他一把，遂披着被子挪到他腿上，跪直了身子将胸口跳动着的位置贴上他的耳朵，轻声谓他道，“你听听，这里头……顾念的是谁？”
　　丞暄靠在我胸口，倒真作势听了会子才抬起头，问我，“我小叔子绿盛？”
　　我往他身上一坐，二话不说，抱着头便是一个攻城掠池的吻，舌尖直抵他的喉咙，吸吮、舔舐、啃咬，恨不得将自个儿的心揉碎了也一并塞进他口里。
　　昏天黑地的吻让人神思飘忽，松开丞暄时，他的唇是肿的，我的舌是麻的，我指着自个儿的心口问他，“这回你再说，我这里头顾念的……是谁？”
　　丞暄未答话，托着我的脊背将我放倒在床，欺身上来，舔吻着我的心口道，“那我需想个法子离你的心更近些，才知了。”
　　后来我才得知，丞暄自登基便开始着手部署兼并大宁的战争。北面河南道一直由关志高看守，宁军动静尽在天启军掌握之中；西面靖西都护府不仅四平八稳起不来一丝波澜，还能源源不断地为中央朝廷提供兵马粮草；西南、东南正是农忙时节，朝廷新政鼓励多劳，百姓忙于耕种，不亦乐乎。
　　在丞暄的诸般安排下，讨伐大宁似乎是一件顺天应民乘时之事。梁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御驾亲征的皇帝率领，自建京一路北上，联合关志高于河南道攻破大宁最紧要的关防；另一路以梅让为主帅，宝淳郡王为副帅，趁曜日凛将泰半兵力调往河南道边境之时，经大梁的山南东道攻入大宁的河东道，声东击西，直捣上京。
　　丞暄大约果真是帝星转世金龙托生，丹陛之上能理政治国，战旗之下可行军打仗。不过四月工夫，便以磅礴之势攻占了密州、济州、棣州、博州，兵临青州城下。
　　青州紧邻大梁的齐州，按理说原应是最早攻克的，然曜日凛一向视青州为边塞第一重镇，在青州防御使弃城而逃的第一日便赶到青州城，亲自坐镇。
　　如今青州三面临敌，已成被围困之势，城中粮草虽充足，却禁不住城外包围的军队日渐庞大。以丞暄此时兵力，强攻足可破城；然眼下军中亦不缺粮草，他并不愿过度损耗兵力，只等曜日凛支撑不住，弃城而走时再一举攻占。
　　可以我对曜日凛的了解，只要寒鹰塔还在，他是不会离开青州的。
　　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正值盛夏，梁军在城外驻扎的树林虽能借几分荫凉，却仍敌不过稠醉如酒的暑热。将士们倒还好，这几日无战事，便一个个打着赤膊操练，午后再到附近的小河里泡个澡，最热的时辰也便熬过去了。
　　是日后晌，我从外头回到营区，正遇上几个洗澡回来的小兵。
　　几人老远便与我打招呼，“荣王殿下！这会子河里人少，您老也去泡个澡吧！”
　　此话是近来军营中人相互问安时惯用的一句，就如寻常百姓见面互问“吃了没”一般，遂我熟稔地回道，“好，这便去！”
　　下马后将缰绳递与迎上来的马夫，我朝方才那几个小兵走去，见比平时少了几人，遂问，“怎么只你们几个，其他几个兄弟呢？”
　　其中一小兵道，“殿下不知？二、三、四军皆随关将军北上增援梅将军了，今日一早便启程了。”
　　我点点头，“我今日天不亮便离营了，难怪没见着。”又与他几个寒暄了几句，小兵们便去喝绿豆汤了。
　　说来这熬绿豆汤的绿豆还是这两日孙擎亲自又从汴州押送来的，将士们每日绿豆汤供给不断，更将体内的毒热也驱散了。
　　只是丞暄却没这般好过，旁人能打赤膊，他却得时时端着，一日日热得连绿豆汤都喝不下。
　　一国之君即使不坐在太庆宫勤仁殿中，也依然是皇帝，虽未着重甲，一日日却也穿得周吴郑王的。我瞧着都热，更别说他是一层层穿在身上。
　　我回到帅帐时，丞暄正将写好的信装进信封，桌上还放着大半碗绿豆汤，也不知是何时的了。
　　瞧他这样，应是热得一丝胃口也无，遂问他，“你还打算围城到几时？旁的倒还好说，你素来苦夏，可别折腾病了。你将二、三、四军皆调去增援梅让，只剩一军围城，可是已有了打算？”
　　丞暄看了那绿豆汤一眼，才笑着谓我道，“快了。我若不放个破绽给曜日凛，还不知他要在城中躲到何年何月。我不苦夏，近来身子比前些年好多了。”说罢，又端起绿豆汤碗。
　　我将那大半碗绿豆汤从他手中截过，送到鼻前嗅了嗅，“喝不得了，伏天的绿豆汤不禁放。”
　　丞暄苦笑道，“我竟不知这便是放坏了的味道。横竖我时常忘了喝，不若将我的份例分与帐外值守的几名禁军，他们日日在日头下守着，倒也辛苦了。”
　　我揶揄道，“犯不上省这一口，你那老相好运了几十车来，你多喝几碗也够了。”
　　丞暄笑了笑，“你不是说他已想通了，不再自寻烦恼了。”
　　若孙擎爱慕的是旁人，或还能有幡然醒悟的一日，偏他遇上的是夏丞暄，怕是也只“执迷不悔”这一条路了。
　　这事我能看透便罢了，却断不会说与丞暄听，只让他以为孙擎已将他抛诸脑后才好呢！遂我道，“可不是，他也在河南道待了数月，早已结了新欢亦未可知啊！到咱们军营也有日子了，可来给你请过一回安不曾，你道人人都如我这般呐，你让我滚回上京我便去了上京，你再让我回来，我便又乖乖滚回来了。”
　　丞暄气笑道，“可是你方才说他是我老相好的？”
　　我依旧振振有词，“何为‘老相好’，自是过去相好如今却并不好了！”
　　丞暄无奈地笑着摇头，“我不与你争，只是少祯并非轻易动摇之人，你还是仔细些。”
　　我撇了撇嘴，“仔细什么？仔细他将我男人抢了去？我说陛下，您也别太自作多情了。”
　　丞暄见势不对，起身倒杯热茶递与我，岔开了话头，“你去何处了，出了这一身汗，多喝些热茶消消暑。”
　　我道，“回了一趟泉城。”
　　丞暄倒未露惊讶之色，只道，“到底是战时，虽说往南走皆是大梁辖地，你单枪匹马的还是不乱跑的好。”
　　说到此事我便憋屈，“你说我单枪匹马，却不说是谁将我的人马收缴了？”我原是有个忠心耿耿的德清，不拘走到哪儿都贴身保护的，偏上回他与铁锅儿跟着我私自出宫惹恼了丞暄。贤明的圣上虽未重罚此二人，却将他们收编至北衙禁军，此行一个都不曾让我带来。
　　玉碗儿有了家室，另几个小子在建京又各有差事分身乏术，我也只好日日乖乖地只跟在丞暄身边了。
　　丞暄并不接招，“且时下暑热难耐，半天来回一趟也辛苦。你若喜欢泉城，待战事平息，咱们再回弄花别馆住些时日便是。”
　　我心中这才舒坦了些，拎出两个纸包放在桌上，一一打开，“瞧瞧为夫给你带了些什么回来。”
　　一包是黄澄澄的绿豆冰糕，一包是晶莹剔透的冰糖。
　　丞暄怔怔地看着桌上的东西不说话。
　　我愕然道，“你……不认识？堂堂一国之君不会连绿豆冰糕都不曾吃过吧，不对啊，宫里也有这些的，李姑姑还给我做过呢。”我索性捏起一块送到他唇边，“啊，尝尝。”
　　丞暄这才抬眼看着我，张口咬下一半。
　　我笑眯眯地问他，“如何？”
　　丞暄老老实实道，“甜。”
　　我将手中的茶杯递还给他，“喝口茶，原就是须得就着茶吃的糕点。还有这冰糖，加两块到绿豆汤中便适口了，也不必担心你不爱喝了。”
　　丞暄乖乖地就着茶又吃了两块绿豆冰糕，我深感这一趟不算白跑，却听得那人问道，“你顶着酷暑往返一趟泉城，便是为了给我寻这些？”
　　丞暄怔愣得可爱，我抱着他的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笑道，“不是为了你，还能为了谁？”
　　丞暄虽从未在吃食上表现出明显偏好，实则我明白，他偏爱甜腻之物。大约也是过去十几年被吻蛇淬那劳什子害得狠了，味道寡淡之物他早厌烦了，每遇甜食才会不着痕迹地多进些。斯文高贵如丞暄，自是多么喜欢都不会狼吞虎咽，然他的筷子往哪只碗碟里伸得次数多些，何物入口后神色更愉悦些，我心如明镜。
　　丞暄会心一笑，明艳更胜天上骄阳，“那年我生辰你也是这般，星夜兼程为我带回一份寿面。”
　　我笑道，“那些将你奉为神明之人怕是再如何也想不到，风华绝代美玉无双的夏丞暄，竟是被一碗寿面俘获的。”
　　丞暄意味深长道，“岂止一碗寿面，不是还有这些？”
　　我道，“以后还有别的。”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波流转，顾盼含情。我想着方才丞暄吃绿豆冰糕时偶尔伸出的粉嫩舌尖，正欲提议二人一道痛快淋漓的发发汗……眼力见儿都拿去练了功的安统领便进来了。
　　丞暄掩饰地咳了咳，“安卿，你该让帐外值守的禁军通传一声。”
　　广安莫名的眼神在我与丞暄之间扫了一圈后，依然十分莫名，“今日帐外值守的正是卑职啊……”
　　我道，“敲门是个好习惯，安统领。”
　　广安似乎觉着很冤枉，“营帐的帘子敞着啊，卑职想着这青天白日门户洞开的，也不至于……”安统领官没白当，总算没将后面那些妄议君上的话说出来。
　　他适时地住了嘴，才瞧见桌上的绿豆冰糕和冰糖，奇异地“诶”了一声。
　　遂我开口招呼他一并用些，“要不你也来……”
　　话未说完，只见丞暄慢条斯理地将两个纸包一一包好，连拴纸包的绳子都仔仔细细系了个与拆开前一模一样的结，丝毫无分享之意。
　　我只好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下，改口道，“来……瞧瞧圣上系的这个绳结，它是不是……巧夺天工？！”
　　广安缓缓伸出手欲摸摸那个绳结，似乎想感受一番它竟巧夺天工在何处，丞暄便不曾看见一般起身将纸包收进柜子里，只问广安，“安卿何事呈报？”
　　安卿大约被进门之后的这一通折腾绕晕了，怔愣了半晌才想起所为何来，恍然道，“哦，哦，卑职是有事才来的。宁国遣使议和，现在营区外候着。”
　　我问广安，“来的是什么人？”
　　丞暄坐回桌前，谓我道，“只怕是故人。”
　　我问丞暄，“此话怎讲？”
　　丞暄示意广安说下去，广安这才道，“领头的两人一个便是现任青州太守，另一个瞧着是武将，却着文臣官服，叫什么……乔有成的。”
　　我挑了挑眉，“还真是他！”
　　丞暄沉着一张脸吩咐广安道，“来得正是时候，放他们进来。”说罢，又拿起桌上的信交与他，“将这个也送出去，你亲自去。”
　　广安应诺退下后，我谓丞暄道，“你若不想见乔有成，我应付了他便是。现任青州太守是曜日凛的侄子河西世子，也是块硬骨头，断不会降了咱们的。”
　　拜上回见面乔有成诸般挑衅所赐，丞暄弗一听见他的名字，面色便有些不虞，说话也仿佛赌气似的，“为何不见？朕还怕了那莽夫不成？他不是曾说你的妻室必得是宁国人么，不是说你对我的新鲜劲儿过了还要再娶十个八个多多益善么？！今日便要让他瞧瞧，你偏就与我好了，任凭弱水三千亦只取一瓢饮！”
　　好好的与乔有成那糙汉子较个什么劲啊？！
　　乔有成也是个奇才，不过见了一面、吃了顿饭工夫，便将一代英主拉到了与他一般低的秤谌。
　　实则听他说完，我都有些怀疑乔有成竟是来议和的，还是带我回娘家省亲的……
　　我赶忙晃了晃头，将脑袋里那些光怪陆离的想法甩了出去。为免丞暄见到乔有成后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在给他解释乔有成的来意和向他表忠之间，我毅然决然选了表忠，“是是是，我便是要同你好，饮了你这一瓢后便再不看旁的急流缓波，连瓢都砸了！”

　　乔大哥哥牛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