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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第六十回 沉舟破釜峰回转,弱水三千取一瓢(中) ...


  •   丞暄一脚将广安踢了个踉跄,扬手便是一鞭子朝我挥来,我闭着眼一动不动,只要他能消气,这一鞭子,我受得住。
      啪!
      “这一鞭是替宁国百姓抽的,想想你自己的一时意气会让宁廷陷入何种乱局!枉你自诩忠良之后,焉知闯下的祸事是何人遭殃?”
      啪!
      “这一鞭是替你兄弟抽的,你此去何曾当真是为他报仇,不过破釜沉舟倚愚仗鲁为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丞暄狠狠抽了两鞭子,却是一鞭抽在我左侧,一边抽在我右侧,地上的石板都被抽裂了缝。震得他虎口都出了血,其怒意可见一斑,纵然如此,却也未伤我分毫。
      雨水冲淡了他手上的血迹,我跪直了身子仰头望着他,抬起双手伸向他拿鞭子的手,“都是我的错,你莫再气了,别伤着……“
      “跪好!”丞暄一声呵斥打断了我的话,“这一鞭,是我自己的……”丞暄说罢,我头皮一阵痛麻,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披散而下,湿凉地贴着我的面颊。
      雨声聒噪,我却还是听见玉器碎去的声音,白玉发冠碎成几块散落在地,发簪更是断成几截不知去向。
      那是他生辰宴上亲手为我别在发间的玉簪,是他对我的信任与托付。
      我慌乱地在积水的地上摸索,却只寻到短短一截,又一阵大雨急急落下,汇作水流冲刷着石板,隐约间我仿佛瞧见另一截玉簪被冲走了。
      正欲伸手去捞,却听得丞暄道,“你明知是我的伴星,却仍情愿将我推给别人,想来这玉簪于你而言毫无意义。”
      冷漠疏离的眼神不由得让我想起那年在秋实园,他也是这般,扔了我们视作信物的翡翠,决绝而去。彼时我恨不能立刻死了,拿自个儿的命去换他的一点珍惜,如今却是怎么了,好日子过久了就皮肉发紧欠教训不成?
      我将断了的玉簪紧紧攥在手中,膝行几步过去凑到他跟前,哭求道,“我错了,我错了丞暄,这玉簪是我的命,是我的命啊……”我扯住他的衣袖,贴在被雨水淋得冰凉的心口,“我连旁人多看你一眼都妒忌,又如何舍得将你让与他?你原谅我,再无下次了,我再也不会、再也不敢了!丞暄,丞暄,丞暄……”
      许是我这死缠烂打的做派将他的心哭软了些,丞暄总算未再说什么狠话,只将广袖从我的手中抽出,问我,“我再问你一次,去还是留?”
      声音虽依旧冷淡,我却能看出,他的怒意已退了大半。
      雨总算小了些,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与泪水,又哭又笑地摇了摇头,都已到这个份儿上,他不赶我走便是开天恩了,我岂敢再存离京的非分之想?横竖不是一两日能成的事,从长计议便是。
      只是那断了的玉簪,余下的几截也不知被雨水冲到何处去了……我不由心疼地皱眉,站起身谓丞暄道,“你等等,我去去就回。”
      司马门紧闭着,水这般大,断簪该不会从宫墙下的走水洞被冲出宫外吧……
      我转身去寻,才走出去几步,却听见丞暄哀绝怒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尹子路!”
      不待我回身,一股几欲将我勒成两段的力道缠在腰间,身上一阵剧痛,灼烧一般的痛感自胸口冲上喉头,腥咸甜热的感觉并不陌生。广安大人的这九节鞭,不想丞暄竟也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我抬手捂住嘴,血迹顷刻染红了手掌与手腕,只剩一截的白玉簪静静躺在手心。
      我被九节鞭的力道拉拽得向后跌了几步,躺倒在地。望着丞暄受伤且绝望的表情,我猜他大约是误会了。
      我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向他摊开手掌,让他看见我手中的白玉簪。
      见丞暄眼中的受伤与绝望顷刻换作震惊与后悔,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丞暄自身后将我抱起,我用干净的那只手握住他的手,“丞暄……”
      丞暄将我的手贴到自个儿的脸上,慌张得说话直打颤,“芳满,芳满你怎么了……你别睡,你别睡!”
      我道,“那玉簪,是我的命……若我,若我再也醒不来了,你一定帮我把碎去的……都、都找回来,放在,放在我的棺木中……。”
      丞暄急得双目赤红,“休得胡言,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都怪我,我不该与你置气,是我误会你了,是我一时失手……”
      安大统领无奈且带着些嫌恶的声音响起,“陛下,您不曾失手……”
      我接话道,“对,这不怪你,原就是我的错。”
      广安封住我几个穴道,又替我把了把脉,收起九节鞭,皱着眉望着泪眼婆娑的丞暄与奄奄一息的我,“陛下并未失手,正正好好只用了三成力道,殿下会摔倒盖因雨天路滑且下盘虚浮所致,吐出的亦是这几日忧思郁结的淤血……身后事殿下暂且不必想了,卑职先扶您起身去避一避雨吧。”
      “咳咳。”我有些尴尬地坐起身,抚了抚胸口,道,“嗯,给你这么一说,仿佛当真无碍了。”
      丞暄脸色复冷淡下来,扔下我径自站起身,“广顺,伺候荣王回香雪苑更衣吧。安卿,随朕回勤仁殿。”
      安卿挠挠头,似乎不知为何忽然变了气氛,边跟上丞暄的脚步边不知死活地问,“陛下,司马门怎么说……”
      丞暄气急败坏道,“打开!”
      丞暄那一鞭子虽未将我抽出个好歹,早春的一场寒雨却是货真价实淋在我身上的,风寒发热是免不了的了。偏经了那日凌霄门外一场闹剧,我也不好再恃宠作妖,只能老老实实在香雪苑憋屈着。
      正坐在罗汉床一侧,修复断得七零八落的白玉簪,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遂赶忙宽了外袍扔到衣桁上,自个儿钻进被子里装晕。转念一想,不成,万一丞暄见我睡着便又径自走了,下回再来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遂我又一个鲤鱼打挺从架子床上蹦起来,穿好衣裳梳好头发,精神抖擞地到门口迎他。
      谁料想见的人未至,最不想见的却来了。
      孙擎依旧是那张忍辱负重的小妇面孔,然我今回见他却没了素日的趾高气扬。我清了清喉咙,“孙大人来了,进来坐吧。”
      我与他在圆桌旁坐下,孙擎道,“听闻殿下染了风寒,这便过来看看,殿下瞧着精神倒不错,想是已无大碍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我预备离开丞暄一阵儿,便将他当个备用“净血”库,将计就计地带回了宫,如今计划败露,他大约也听到了些风声,我的自私与自得皆在他、在丞暄面前展露无遗。
      我说不出关心他的场面话,只道,“这一回确是我欠了你的,你头先的计谋我不会告诉圣上,太庆宫……你或去或留我亦不会为难你。自然,你若要找我算账,我也绝无二话。”
      孙擎惨淡地笑了笑,“殿下,你可是太小看圣上了?从我买通周太医,到你故意替他去看望我,再到你将计就计接我入宫……桩桩件件实则都在圣上的掌控之中,我弗一进宫圣上便警告了我,要住在宫里可以,只别将心思放到他身上去。”
      这我倒并不惊讶,丞暄既能在凌霄门外拦下我,想必自我在天牢见过丞昀之后的所有事,都在他掌控之中。
      再度开口,我的嗓音有些喑哑,“我接你进宫,想留你给他作净血,并无看低你的意思……只是我彼时仇恨蒙心,非走不可,唯一能信任与我一样心甘情愿给他提供净血之人,只有你。”
      孙擎苍白的脸上仍是带着笑意的,他摇摇头,“爱慕圣上之人何其多,莫说是服一回毒,献一点子血,纵是要将这条命都给了圣上,亦死得其所。更何况……还能得蒙圣宠。”
      他越说,我越愧疚,孙擎进了这一趟宫,受了大辱。他那样爱慕丞暄,谁不想在心爱之人面前留些尊严呢?
      我喃喃道,“你合该恨极了我……”
      孙擎却道,“我该谢殿下才是,倘不是经了今回之事,我怕是还一直存着痴心妄想。如今……却想通了,圣上心中只有荣王殿下,再放不下旁人了。”
      “唔……”我两颊微热,不愿否认,又觉着似乎承认也不大合时宜。
      孙擎见我不说话,又道,“实则此番来见殿下还有一事,擎要向殿下辞行。”
      我问,“你准备离宫了?现宫中供你使唤那些人也一并带去吧,横竖你也需人伺候的。”
      孙擎道,“多谢殿下美意,擎不止是离宫,还会离开建京。我已自请调任河南道了,汴州刺史正缺个别驾,圣上派我去辅佐。”
      我点点头,“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直到孙擎离去多时,我才发现他在我处坐了这半日,我竟连杯水都不曾给人家倒。唉,这孙擎也是个痴人,只盼他能早日想开吧。然他心心念念那人是丞暄啊,怕是此生都难解此心结了。
      前人不是早已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大约风寒已彻底康复了,这一夜我睡得极为踏实。醒来看见一截雪白的颈子才知,原是我家沧海巫山的功劳。遂我一头扎回沧海巫山怀里,伸手勾住他的腰,喜滋滋地闭上眼。
      许是得意忘形动静太大,倒将丞暄吵醒了。
      他用唇贴了贴我的额头,迷迷糊糊道,“嗯,已不烫了。”说罢,抬起长腿将我的下半身整个圈住。
      我轻声问他,“不恼我了?”
      拥着我的身子忽然一僵,丞暄如梦初醒——这回是真醒了,方才大约还睡着。
      丞暄放开我,坐起身侧低着头看着躺在里侧的我,“恼你什么,逃跑,还是装死?”
      我跟着坐起身,讨好道,“我这几日不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香雪苑,一步都不曾离开?”
      丞暄冷道,“香雪苑外围了五百禁军,你想离开怕也不是易事。”
      我苦笑道,“我原也未打算出去啊……”见他仍是那副冷淡神色,转而又解释道,“此前是我做事太欠考虑,你也给了我一鞭子,可消气了?若不解气,咱们到院子里去,我再给你当靶子让你抽两下如何?”
      丞暄叹了叹气,撩开我的上衣,见腰上确无一丝痕迹,才道,“强留无益,你曾与我说过,尹子路便是这样的性子,我拦不住。”
      “我是这样的性子不错,然人总得经了事才会有所改变不是?”我自枕头下取出粘好的白玉簪,递与丞暄看,“戴是不能再戴了,我会将这个留着,时时提醒自己,惜取眼前人。烛一生照出光亮无尽,最终收容它所有泪滴的,只有烛台;鹰一生飞越山川无数,然长空万里后的终点,也只有一处。”
      丞暄面色稍霁,复又将我拥入怀中,“这可是你说的,我便是你的烛台、你的终点。”
      我亦环住丞暄的腰身,满足地低笑,“你还是我的沧海、我的巫山呢。”
      丞暄亦从枕头下取出一样东西,我定睛一看,与断了的那枚白玉簪大致相同,簪头的雕刻却更精致华丽些,“这是……赔给我的?”
      他道,“头先那支断了便断了吧,任哪个亲王的九旒冕上都有的,你自己也有。这支是帝王的十二旒冕上的……”他说着,我便自然地低下头,由着他将大梁皇帝十二旒冕上的白玉簪插在了我的发髻上。
      收了这僭越得足以灭九族的礼,我非但不觉惶恐,还有几分二八少女收了情人信物的羞涩与甜蜜。
      我果然已不知廉耻与法度为何物……
      丞暄待我越好,我便越恨自个儿前几日的糊涂,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好话说个没完,“说来你大约不信,那日被你在凌霄门外拦下,比起惊慌或是后悔,我的头一样感觉是庆幸——庆幸计划败露,不必当真离开你。”
      丞暄哼道,“你如今说得好听,倘不是那日在凌霄门外拦下了你,此时你已到上京了。指不定,已见到曜日凛了。”
      我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见我这样,他反倒不忍责怪了,只问我,“你相信德王的话?若非夺位无望,他未必是个会殉情之人。”
      我垂首道,“我并非因他自尽便尽信于他,与其说我信了他的话,不如说是他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曜日凛雄猜多忌,薄情寡恩,杀了子凌……他做得出。”
      “若他并非这样的人呢,倘那曜日凛待下宽和,温润多情……我与他之间,你会选谁?”丞暄的声音隐忍中带着一丝哀怨。
      我原还沉浸在对曜日凛咬牙切齿的怨恨中,却冷不防听丞暄问了这么一句,不免一头雾水。
      瞧见他那不安又期许的眼神,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遂道,“纵他再好,又与我有什么相干?丞暄,这世上任谁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你回眸一笑,便胜却人间所有。”
      丞暄是从不知自个儿那要人命的魅力能让人迷恋至何种程度的,纵我说了这些屎壳郎掉油锅里的话,他仍未尽信,横着一双媚眼打量我,道,“胜却人间所有?哼,昔日曜日凛是你的主公,你为他赴汤蹈火;如今曜日凛是你的仇人,你仍旧为他送命。我连他都比不过,却如何胜过人间所有?”
      “说了一圈,你又将话绕回来了……”我讪讪道,“我那不是急糊涂了么……你既已知道此事,我便也不瞒你什么了,我并非非要置曜日凛于死地,却也不能让子凌枉死,纵他贵为一国之君,也该为这份狭隘与冷情付出代价。”
      丞暄这才自这缸陈年老醋里爬出来,道,“纵曜日凛非良主,你也不该贸然去上京行刺一国之君。且不论上京尹氏百年声望毁于一旦,你身边只带了两人,纵侥幸得手,又如何全身而退?宁廷日渐腐朽,朝中势力复杂纷乱,早已显大厦将倾之召。曜日凛虽强横尚武,却仍是宁国最后一丝支撑。若他骤然遇刺,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权臣武将必定将宁国从内到外瓜分干净,内乱席卷全国,百姓岂非无端陷入战乱?”
      我裹着被窝坐到他对面,拿出臣子与君主议事的耐心,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道理我是明白的,然事情到了自个儿身上,心思便不比平日通达了。子凌是我的弟弟,算来跟你也是沾亲的,你倒说说,当如何?”
      丞暄认真地看着我,像是确认我在等他的答案后,才缓声道,“兼并宁国,一统乾坤。”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第六十回 沉舟破釜峰回转,弱水三千取一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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