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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第五十六回 愿者上钩一网尽,白衣封王流年倾(下) ...


  •   望着疑惑且震惊的裴大学士,丞暄不待他发问,便缓缓解释道,“自古便有多子多福之言,然皇子皇孙再多,将来继承大统者也唯有一人。皇长子系皇室血脉,恰诞于朕登基后三日,正乃天赐的父子缘分。朕与芳满自当亲自悉心教养,日后此子若无大过大失,自当立为太子,巩固国本,兴隆国运。至于芳满,我朝名臣之后,皇长子义父,又乃朕百年后合葬之人,加封为亲王则身份愈加尊贵。若以义父之亲、亲王之尊辅佐少主,岂不更为稳妥?先生此前之疑虑,尽可消矣。”
      满腹经纶如裴大学士,竟被丞暄问得哑口无言,明明眉心微蹙似有不服,却硬是一个字也反问不出。
      然我并非那等没皮没脸之人,双手架在大腿上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不客气地问道,“陛下,臣能当一回魏征么?”
      丞暄看着我不语,那眼神仿佛在问我添的什么乱?
      我原也未打算等他回答,只问,“陛下痴懵了吧?我一无皇室血脉,二无战功傍身,何来那般大的脸盘子受封亲王爵啊,啊?且纵有些战功,到头不过封个国公、郡公,岂有随意加封亲王爵的?”
      裴大学士亦终于想到了理由,“我朝自高祖皇帝后便不再分封异姓王,陛下此举恐有违祖制。”
      丞暄先谓裴大学士道,“无碍,祖制只不允异姓王承袭,我封芳满为王,爵位不世袭便算不得违背祖制。”
      说罢,又转向我道,“你说你非皇室血脉,我倒要问你,怎样的亲缘血脉能比你我之间更为亲近?我原想立你为后,然太庆宫一方天地于你而言,到底狭隘了些,竟是册封亲王更为妥当。你说你无战功傍身,忠州时你毁了刺客的暗器,棣州时你为我杀入州府,银钩谷你扮成我只身犯险救天启军于危难,登基后你又不惜得罪宁皇为我求得解药……且不论这些,只你今日与我一同跳崖,以血饲我之恩义,又有哪一个亲王、郡王能及?”
      原本满腹憋屈欲言又止的裴大学士沉默了,望着我与丞暄似有所思。
      我反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道,“你……陛、陛下惯会强词夺理的,全、全然非你所说那般……”
      丞暄向门外唤道,“杜太医,进来。”
      杜太医便是今日在路上为丞暄治伤的太医,也算是太医院诊治外伤的一把圣手了。
      杜太医行礼后,半跪在我身前用剪刀剪下我的衣袖,中衣黏在溃烂的伤口处,他不敢轻易撕扯。
      杜太医皱了皱眉,“长史这伤耽搁得太久了。”说罢,在溃烂的伤口上泼了一杯烈酒,才动手一寸寸将黏在伤口上的布料撕下。
      “嘶!”我疼得直往后蹿,险些将身下的椅子坐翻。
      丞暄眉头锁得比杜太医更紧,“轻一些。”
      杜太医应诺道,“是。只是长史这伤委实稀奇,若是被断崖边的树枝刮伤,伤口虽深,创面却不会大,纵未能及时救治,也不至溃烂至此。长史的伤口开裂外翻,倒像是……”
      杜太医未说下去,丞暄却接过话道,“倒像是人为将伤口撕开的?”
      杜太医低头道,“正是。”
      丞暄挥挥手,让他继续为我疗伤了。
      我问丞暄,“你当时不是昏迷了?”
      丞暄道,“我彼时虽不能醒来,却并非毫无感觉,且我苏醒时,发觉口中有铁锈味。”说罢,又谓一直盯着我伤口看的裴大学士道,“朕受伤昏迷时,芳满亦因伤重无力寻找水源,遂不惜扒开已见愈合的伤口以血饲朕。诸如此等焚己照人舍身为朕之举不胜枚举,若无芳满,便无今日之朕,这般功勋并不亚于昔年异姓封王的诸公。”
      裴大学士的目光扫过我与丞暄,未再与丞暄唱反调。
      丞暄珍惜地看了看我,复又转而语重心长地谓裴大学士道,“先生,芳满乃朕倾心之人,朕决意与他携手此生,至死不渝。何以他不可受封亲王爵位?先生亦是性情中人,想来亦能明白朕的心意。”
      裴大学士垂首沉思。
      银钩西沉,月隐日生,天光渐明。琥珀色的日光照进伏虎堂,裴大学士眉心的水波终于消散。
      裴大学士起身向丞暄拜了拜,“臣,明白了。”
      杜太医为我包扎好全部伤口时已近卯时,折腾了一昼夜,我总算是活着回到了床上。猎宫的这张拔步床远不及香雪苑我睡惯了的那张架子床,此时躺着却只觉比睡在云端尚舒坦些。
      丞暄躺在我的身侧,因两人皆浑身是伤,自是无法相拥而眠了,遂只相互勾着一根手指,竟也觉着蜜似的甜。他热度原本下去了些,许是方才在伏虎堂消耗了太多精神,这会子热度又上来了,服了退热的药才躺下。
      “芳满,睡着了么?”枕边人轻声问。
      我怕他聊天劳神,遂未吱声,便让他只当我睡着了。
      过了好一阵子,我以为他早已入睡时,却忽听那人用比方才更轻的声音道,“你不愿封王,我省得。然我不知如何才得拥有你更多一些,如何方能离你再近一些……”
      我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
      这个人,我与他一同经了千难万险,相互已溶于对方的骨血之中,他竟仍旧如此不安么?
      这般平静地与他躺在一张床上,听他说着让人心疼的话,不由得让我想起昔年在芳满乾坤,丞暄与我头一次同床共枕的那个良夜。
      我吃多了栗子夜里闹病,他赶去看我,最终还睡在了我房中。彼时半梦半醒间,他问我,“何以你对曜日凛矢志不渝,从无二心?又何以你愿为尹子凌赴汤蹈火,却无所图报?”
      这些年过去,他最想要的、最害怕失去的仍旧是最纯粹质朴的人间真情。我的丞暄,心中永远住着一个十岁的少年。只有能走进他心中的人,才能解救那个被亲生父亲狠心遗弃甚至残忍毒害的少年。若不救他,冰封在湖底的心将永不能重见天日。
      不就是受封个梁国的爵位么,我娘便是梁国人,我亦在梁国吃了几年人家的稻米喝了几年人家的井水。既已开了商号做了官,打定主意长居于此,又岂怕多受个爵?
      宁国人骂我忘本也好,梁国人笑我附势也罢,日子还是关起门来过,我与丞暄高兴便好。
      想通了这些,我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立时便舒坦了,困意更比方才浓重不少。裴大学士在朝廷地位超然,那些迂腐的朽木疙瘩大多对他极为信服。只要裴大学士首肯的事,便不会有多少反对之声。横竖丞暄今日说服了裴大学士,为我加封亲王爵位一事在朝中便不会掀起太大波澜。
      故而我满以为朝会上的册封会十分顺利,不想宣旨那日,勤仁殿还是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冬月初一,我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总算能穿上那套重逾十斤的衮冕。我自是不急,丞暄却成日觉着自个儿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遂狗撵着似的选在这日正式下旨加封。
      依我看,他身子不好,全是自个儿作的。那日跌落悬崖,他险些便醒不过来了,回宫后非但不好生将养,竟只歇了十来日便擅自下地走动,不足一月便命广顺扶着他坐朝了。
      心软之人是从来敌不过心狠之人的,他这般狠心糟蹋自个儿,我虽气他不爱惜身子,却终是不舍与他置气。只能千依百顺,唯他是从,生怕有一点儿不遂他的心意。
      故而此时,大爷我正无任乖觉地跪在勤仁殿上听封。
      广顺一本正经地举着圣旨站在龙椅旁,高声念唱,“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情懋懋亲,功懋懋赏。文武兼材,风流名士,竭诚侍朕,讵可泯其功漠其情而不嘉之以宠命乎?潜邸长史尹子路,名门忠后,纯孝温贤,侍朕数载,勤谨如一日。朝堂之内,持才智辅国;宫墙之外,以性命卫君。出战四海,秉大将之风;入践台阁,得名臣之体。宜加封一品亲王爵,尊号“荣”,任纳言之职,参与朝政,食邑万户,并赐潜邸旧址为府邸。钦哉。”
      纳言,实则与一心效忠先皇与寅亲王的那位邹相干的是一回事,只因邹育品任门下侍中时参与谋逆,听着教人不自在,遂又恢复了前朝的叫法,改唤“纳言”。
      我弗一领旨谢恩,便有人坐不住了。
      御史台侍御史张粹德上前谏道,“吾皇登基未久,民心不稳,陛下当行男女大道,择才德兼备之女正位中宫,衍嗣绵延。尹子路乃一异国客卿,以色侍人,品行不端,陛下龙精虎猛之年,留其雅歌投壶、吟诗作画以悦圣心已是天大的赏赐,怎可轻授爵禄?亲王爵更乃我朝一品爵位,只可加封皇家血脉,若封区区面首为亲王,岂不让当朝诸位亲王、郡王难堪,更使九泉下的诸位王侯寒心?!”
      何以我对这位六品的侍御史如此熟悉呢?
      丞暄这些年被我娇惯得脾气越发大了,批奏折时看见不顺眼的便摔摔打打是常有的事。这位张大人,一早听见丞暄欲封我为王的消息后便旁敲侧击地上了好些折子劝阻此事。大约措辞不当,触怒龙颜,我几次去找丞暄,都偏巧不巧地被这位大人的折子砸到脚面。
      不怪丞暄不爱听他的劝,劝人也讲究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张大人这般,上来便是劈头盖脸一通教训,再不干不净地讽刺他的枕边人,末了拉上一群死人活人下他的面子……莫说是当朝皇帝,纵三岁小儿听了也不干啊。
      丞昀回身看了看张粹德,和善却不失威严道,“张大人忠心耿直,敢于犯言直谏,是好事。只是,纵不论爵位,尹大人亦是天子近臣,尚在潜邸效力时便随圣上征战南北,张大人不宜出口冒犯。再则,张大人进谏时只抒自家高见即可,倒不必替我朝一众亲王、郡王做主,尹长史授爵,小王心怀大慰。”
      丞昀向来如此,骂人不带脏字,杀人兵不血刃。
      谋逆一案后,朝中肱骨之位多有变动,德高望重的裴大学士新近升任御史大夫,正乃张粹德的顶头上司。
      “咳咳。”裴大学士自是不打算看着张粹德再蠢下去了,遂打了个圆场道,“异姓封王,老祖宗也是有先例的。荣王殿下文韬武略,诗画双绝自是满朝皆知,然去岁李翌联合俄羌谋逆,天启军狭路遇伏,荣王更曾以一己之力退敌千百之众。这般智计无双之才,只在宫中‘雅歌投壶’岂不可惜?”
      裴大学士避开了我这尴尬身份,措辞委婉,意思却直白。朝堂上的人精们,大约都已心如明镜,圣上这是早与裴大学士通过气了,此时再与皇帝唱反调便是自讨没趣。
      诸朝臣遂纷纷附议,言语间给丞暄和张粹德各递了台阶。
      偏这张粹德是个不依不饶的,旁人越劝,他倒越起劲,这样的人,拿着六品的俸禄,总想干一品的差事,还操着皇帝的心。你也说不清他竟是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横竖能让人不痛快便是了。
      丞暄唯恐塞了言路,素来礼待御史台之人,又顾忌着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忍到此时也未说一句重话。姓张的正是老人们口中那等‘拿着客气当福气’之人,出口的话越发不中听了,适才还只骂我是个以色侍人的面首,这会子混不吝起来竟把丞暄、甚至裴大学士也捎上了,“原以为裴大人是最具名士风骨的,不想竟也染了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时气了?尹氏不过尺寸之功,全赖内帷之能才得圣心,陛下豢养男宠,玩物丧志,实乃祖宗之痛、万民之殇……”张粹德说着,还跪下了,“望吾皇悬崖勒马,以免因色误国啊!”
      丞曦今日头一回上朝,还未学会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对着五体投地的张粹德便忍不住似的嗤笑起来。“张大人,如您那般养的小妾塞满十多个院子才叫豢养,才叫‘宠’。如陛下与荣王这般,叫‘一生一世一双人’。依本王看啊,你也休要再在勤仁殿上沽名卖直了,早些回府与你那些妾室蹴鞠去吧,横竖你府上人多,组几个队都够了。”
      张粹德一张老脸憋成了柿子,被气得话都说不出。
      丞暄瞥了一眼张粹德那窘样,抬头朗声谓众人道,“朕与荣王之事,该与这天下人交代的,早已说尽了。御史台还是多将心思放在政务上,朝廷有忙不完的事,若眼界太过狭窄,开口闭口皆是内帷之事,还读那些圣贤书做什么?”
      言外之意,成日里就爱管些旁人被窝子里的事,还读什么四书五经,一本《春厢秘史》就够平步青云至御使大夫了!
      丞暄说罢,又意有所指地谓裴大学士道,“裴先生,御史台的事,还要劳你多费心。”
      裴大学士躬身应诺,“臣惶恐,下去后自当整规肃矩,请陛下放心。”
      张粹德自知这话是说给他听,索性破罐子破摔,撇下前程不要,誓要将这个红脸唱到底。“朝廷中事,大小巨细,何事更比天家颜面重要?事关陛下私德,便事关天下德行,微臣纵死亦要犯言直谏,若陛下仍旧听信谗言,一意孤行,微臣唯有以死相谏!”
      我离张粹德不远,听闻他这卯着劲的一呼,便心知不好,这厮可别当真在勤仁殿上演一出“文死谏”,他不要命我的丞暄还要名声呢!
      姓张的矮小精瘦,双腿倒腾得也快,顶着头便向龙柱冲过去。然任他跑再快,还能快过我不成?说时迟那时快,大爷我足下一点,纵身跃起……
      我纵身跃……
      跃不起来?!
      糟糕!我这一身亲王衮冕太过繁复厚重,竟压得我轻功都施展不出了!
      眼看张粹德便要撞上龙柱,一条闪着银光的九节鞭像舞动的白蛇般缠住了他的腰身,生生勒得他向后摔了个跟头。张大人官服断成两截,露出里头的血糊糊的身子,似是已皮开肉绽。
      然皮开肉绽也好过一命呜呼,众人纷纷赞叹,“安统领好鞭法!”
      “安统领不愧为圣上近臣,功夫简直出神入化!”
      ……
      我似笑非笑地朝广安挑了挑眉,广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扬着下巴扫了扫殿内诸人,最后转向丞暄,“陛下,张大人这不过是些皮外伤,将养些时日便可大好,圣上不必忧心。”
      丞暄点了点头,“你也是一时情急,虽不慎伤了张大人,到底救了他的性命,他自不会怪你的。”
      广顺又喊道,“来人啊,请太医院的人将张大人送回府,好生将养。”
      这场比老太太裹脚布还糟心的大戏总算收场,张粹德损失惨重,丞暄也算不得大获全胜,鞋里的那枚石子儿虽不曾割伤脚,到底没能倒出来,仍旧硌着脚。
      退朝后,我与广安留在了勤仁殿。
      我以肩膀撞了撞广安大人结实的手臂,眯眼笑着看他。广安嫌恶地退了半步,警惕道,“做什么?”
      我笑问,“安统领武艺高强,竟能隔空套住张大人,果然已臻化境。然以你的功夫,本可以将那张粹德死死拽住却不伤他一丝一毫吧?”
      广安斜眼看了看我,哼道,“嘴里不干不净诋毁你和圣上,若不是打死御史有碍圣上英明,我一鞭子能把他勒成两截。方才那一下,刚好教他吃些苦头。不多不少,正好百日,够他学会好好说话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第五十六回 愿者上钩一网尽,白衣封王流年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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