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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第五十七回 白梅落子路审案,雪霰飞烁王过堂(上) ...


  •   冬月一过便是腊月,丞暄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节,满朝的大臣都卯着劲献计献策,献礼献宝,但求让皇帝的这个寿诞越出彩越好。
      太庆宫乃至整个建京,到处皆一派喜庆祥和,香雪苑却是愁云惨淡的光景——丞暄病了,好端端地就那么倒在了香雪苑的梅花树下。
      此事还当从昨日我头次上早朝说起。
      丞暄钦定了宝淳郡王主理万寿节一应事宜,孙擎自请协理。我原以为有了上回那一出,丞暄该知道回绝孙擎,不想他竟一口答应下来,还夸赞孙擎行事稳妥,让他好好辅佐丞曦。
      这算什么意思,丞曦是个爱玩的性子,十日里有九日都在外头跑,能操持什么事?到头来还是孙擎挑大梁办这万寿节,这是生怕他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断干净了?
      我虽是头一日上朝,却也未给孙擎留脸,上前进言道,“陛下去年的寿宴便是臣操办的,不如今年万寿节便由臣与孙大人一同协理,宝淳郡王也轻松些。”只要大爷我将此事接过来,管教孙擎只能在一旁干看着插不上手。
      丞暄却道,“朕已命少祯协理此事,有他协助十一皇弟,自是无虞。且少祯端午时随你操办宫宴,长进了不少,芳满放心便是。”
      实则此时他的神色便有些不同寻常,面色苍白,眉心紧蹙。偏我只顾着同他置气,未曾多想。
      我还欲争辩,丞暄却未等我开口,便温言将我要说的话堵回去了,“万寿节便交与宝淳郡王与孙侍郎,芳满,御史台唐宝珍弹劾烁王玩忽职守一案,你与裴先生主审。届时,便是想帮忙也分身乏术了。”
      他抬出这一桩弹劾案,我再大的气性也须得先压下,烁王这案子到底比万寿节之事要紧。说来围猎那日他擅离职守,原也是事出有因且中了逆贼算计。逆贼买通李英的长随梓萱,进而擒了李英要挟烁王,烁王为救李英只身犯险,这才被困以至于未能及时赶到猎场。丞暄念及烁王是无心之失,又受了伤,只略施蒲鞭之惩。罚他一年俸禄,并闭门思过三月,更意在让烁王与李英避开这一阵风口浪尖。
      岂知御史台的御史们很是尽责,法律典章倒背如流,道德礼制牢记于心,烁王这等位高权重的显贵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他们揪住不放,更何况是渎职这样的重罪。烁王这次确教人拿住了把柄,丞暄不好直接出面保他,只能由我出面从中和稀泥。
      退朝后,我满心想着与丞暄理论孙擎之事,追着他往香雪苑去。不想竟在勤仁殿外被裴大学士拉住,说起烁王之事。在其位谋其政,裴大学士一本正经的,我也不好溜得太快,只得与他一一说清了,才蒙赦离开。
      我憋着一肚子火,脚底下更像踩着风火轮一般蹬得飞快。然若早知丞暄的身子是这般状况,莫说是裴大学士,天王老子拉着我也不中用。
      怒气冲冲回到香雪苑时,正瞧见广安广顺等人围在白梅树下。我心中“咯噔”一下,忽然便升起一阵不祥。
      广顺唤着,“德趣儿,教所有人退下;再去找铜盆儿将主子寻来,快!”
      我对心中的预感越发确定,脑海中回响起许多纷乱复杂的话,有王太医说过的,神仙真人说过的,还有丞暄自个儿说过的。
      德趣儿迎面走来,险些与我撞个满怀,他惊慌地说了些什么,我不曾听清。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冲,粗暴地扯开背对着我半跪在地的广顺,看见广安臂间托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纵然闭着眼,仍旧明艳得可堪惊为天人。
      那一瞬间我竟不识广安臂中之人,怔在当场茫然无措。还是广安将人放到我怀中,我才恍然惊醒,将那人紧紧搂住,又以广袖将他的上身遮住。“屏退闲杂人等,并请王太医过来!”
      王太医似乎对丞暄今日的状况早有预料,为丞暄诊脉后,很快开了方子。
      广顺出去煎药后,房内只余尚在昏迷的丞暄,以及我与王太医。我遂问道,“我问您一件事,还望太医念在我与圣上这些年不易的份上,如实相告。”
      王太医收拾好药匣,在我对面坐下,似乎已经猜到了我要问什么。
      我徐徐道,“那日我与圣上坠崖,他曾与我说,吻蛇淬的解药并未能除尽他体内之毒。我彼时并未全然相信,然则今日……”我哽了哽,才道,“今日他骤然昏迷,可与此毒有关?”
      王太医点头道,“我早劝过圣上,此事瞒着谁也不该瞒着殿下。彼时老朽便与圣上商定,殿下不问,老朽亦不会提起;然若殿下问及,老朽必不会为圣上隐瞒。圣上此番,正乃余毒发作所致。”
      我脑中一阵嗡鸣,用力撑着圆桌方能坐稳,却仍是强自镇定着问道,“眼下……这余毒可有法子能解?”
      王太医望了望躺在内室的丞暄,叹道,“老朽必将倾尽全力……”
      我扶着额稳了稳心神,方道,“那,那若是……我是说倘若,倘若这毒解不了,他日后……会如何?”
      王太医道,“吻蛇淬新方与旧方不同之处便在于,旧方阴柔连绵,新方狠毒霸道。新方不会使人五感渐消,却会骤然夺人性命。吻蛇淬的解药能解吻蛇淬旧方之毒,是以圣上五感恢复,亦无需每日服药,然新方最致命之处却无从化解。”
      我双手捂着脸,遮住眼睛,“这便是说,除却无需日日服药外,他的情形实则如在齐州时一般?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只不知哪一日便会……便会……”后头的话,我问不出口。
      王太医的沉默却给了我答案。
      我抹干净脸,清了清喉咙谓王太医道,“这两日便有劳太医住在宫中吧,院子我已差人安排妥当了。但凡想到有什么药能救他的,太医只管与我说,纵是龙肝凤胆麒麟肉,我也会上天入地给他寻来。”
      王太医又安慰了我一番,仔细嘱咐过每日服药的时辰才去的。
      他走后,房中便又只剩下我与丞暄。我们自谷底获救后,他身子一直极好,连伤都痊愈得比我快。
      一日日精神头好得我几乎怀疑,我与他悬在崖壁时他与我说的那些话是诓我的。然这一日来得这般突然,不过从早朝到黄昏这大半日的工夫,丞暄的面容便如被春日的最后一场雨带走颜色的千红万艳一般,颓然失色。
      比起坠崖后的皮肉伤,这一次昏迷似乎才真正抽走了他的精气神。
      我坐在床边,珍惜地以指背滑过这张惊世无双的脸,不由得想起那日在谷底遇到的神仙真人说过的话。
      无论心志、才学、智谋还是容貌气度,丞暄都当得起“金龙托生,帝星降世”这八个字。他登基不足一岁,且不说成就千古霸业,连新法都尚未颁布施行,若此时便陨落,还算得什么金龙帝星。
      那神仙真人怎么说的,帝星与伴星相辅相生,我还好好的,金龙帝星便没有无药可医之说?还说什么,我好生保重自个儿,便是护佑帝星。
      我这几日生龙活虎的,丞暄又岂会有什么不好?我越想越迷糊,脑子亦越来越混乱,渐渐地便不知自个儿在想些什么了。
      睡睡醒醒反复几回,不觉间天都亮了。
      广顺与铜盆儿进来为我更衣。
      我看着铜盆儿手中的紫色蟒袍,顿觉头脑发胀,“怎么把这套行头拿来了?”今日并无朝会,况且,丞暄眼下这样,纵有也得免了。
      铜盆儿一怔,“爷,烁王的案子今日开堂……”
      我使劲拍了拍额头,“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唐宝珍弹劾烁王渎职,裴大学士开堂主审,我坐镇同堂会审。
      若是旁的案子,我扯个谎告个假也便躲了,偏受审之人是烁王。
      烁王一身军功,却在朝中树敌颇多,又不善言辞,自不是那些能用笔杆子与唾沫星子打仗之人的对手。裴大学士正直不阿,也八成会被绕进去,若无我这么个无赖在旁周旋,烁王不定被他们小题大做说成什么样。
      于私,李英是我的好友,烁王若被他所累,他必定难受,这是我所不愿见到的;于公,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烁王武功赫赫,是叔王一辈中与皇帝最亲近的,他若遭难,朝局恐生变乱。
      大梁历来重文轻武,世家大族尤其嫌武人粗鄙,崇尚儒雅清韵。偏丞暄因武功取得政权,当是时举国陷入重臣联合俄羌谋逆的慌乱中或有不察,如今回过神来,难免会有人质疑今上得位不正。
      有了这一层缘故,丞暄便越发不能堂而皇之地护着烁王,否则“以仁孝治国”的大梁,便会蒙上强权当道的阴霾。丞暄润物细无声地将自己的人安排在朝廷各个紧要岗位,并知人善任不苛待前朝旧臣,便是希望能够合理合宪完成新旧政权的过渡,从而使大梁洗尽“太子谋杀皇帝”的血腥,涤去“士族谋篡皇权”的戾气,让这天下四方得以相互和解。
      是以烁王一案,不仅关乎他、关乎李英、关乎皇帝的权威,更关乎天下大义。
      我到御史台衙门时,弹劾烁王的唐宝珍到了,主审裴大学士也已在堂上正襟危坐,角落里亦站起来两个品级低微的官员向我行礼,大约是记录审案过程的文书。
      独独受审的人还迟迟未到。
      裴大学士与唐宝珍见了我纷纷行礼,我赶忙紧走两步上去,给裴大学士还礼,并不情不愿地与唐宝珍也虚情假意地寒暄两句。
      “二位来得可真早啊!”我拱了拱手,强挤出一个言不由衷的笑。原先在上京时,我便是不喜这些虚与委蛇的东西,不想逃了这些年,还是未能躲过去。
      唐宝珍也笑得极为勉强,“近来天亮得晚,殿下起得迟些也难免,不像咱们,几十年来早起读书惯了,一到时辰,想睡也睡不着了。正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而一生之计在于勤也。”
      这个唐宝珍,倒是憨直得可爱,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与大爷我唱对台戏了?我瞄了瞄一脸平静的裴大学士,不禁替他叹息,这位御史大夫手下的兵可真不好带啊……
      不过,论唇枪舌剑,我可不会输给这些酸儒。想当年在上京,被我骂得哭着回家的勋贵之子不计其数,我还怕他个三四十岁的老大哥?
      我抖了抖广袖,笑道,“唐大人说差了,本王也读过几年书。实则习文之人早起念书,习武之人早起练拳,都是躲不得懒的。我幼时我爹曾说我习文灵性不够,习武根骨不佳,索性还是读书吧。根骨不佳的练一辈子拳法也无用,灵性不够却不打紧,几十年早起读书坚持下来,再笨也能卖弄两句之乎者也。”
      唐宝珍撞了钉子,暂且安分了些,只是脸色一直不甚好看。裴大学士像全然未听出我与唐宝珍话中机锋似的,命他去将此案的卷宗拿来呈给我。
      唐宝珍走后,裴大学士才状似不经意道,“唐大人爱逞口舌之快是多年的习惯了,改日我得劝他改一改才是。心存忠耿是好的,只是也别冲撞了贵人,到头来反倒是自己不值。”
      他这便是在替唐宝珍向我说情了,也算是敲打我不要随意动这些敢于犯言直谏的人。我忙道,“裴先生这是哪里话,是我年轻气盛,爱与人玩笑罢了。”
      待唐宝珍拿了卷宗回来,烁王也到了。
      烁王有李英陪着,不仅丝毫未露颓态,反显得红光满面的。也是,他自少时便跋扈乖张,被御史弹劾只怕也非一回二回了,偏恩献帝素来处处袒护这个幼弟,烁王越发不把规矩当回事了。
      烁王昂首挺胸地进来,倒比御史大夫还气派些。他目光扫过堂内诸人,道,“都到了?开始吧。”说罢,便径自在唐宝珍对面的官帽椅坐下,李英则站在他身后。
      唐宝珍不满地看了李英一眼,“此处是御史台,眼下要审案子,还请闲杂人等退下。”
      我摆摆手,“不必了,这位李当家是殿下的亲信,对案情亦略有所知。李当家,请坐吧。”我抬手指了指烁王身边的椅子。
      李英也没客气,拱了拱手,坐下了。
      唐宝珍气哼哼地偏过头去。
      裴大学士没理会我们这点子小动作,只管开堂审案。
      “唐大人,你于今年冬月二十七上奏,弹劾烁亲王擅离职守,陷圣驾于危难,可有此事?”裴大学士问。
      唐宝珍道,“回大人,确有此事。今年秋猎,圣上命烁王护卫猎宫与猎场安全,围猎那日,烁王却不知去向,致使禁军与千牛卫无人统领,陈党逆贼趁机进攻猎场,圣上被逆贼逼迫,跌落悬崖,险些酿成大祸。”
      裴大学士又问烁王,“烁王殿下,侍御史唐宝珍所言是否属实?”
      烁王往椅背上靠了靠,“不错,此番是本王失职,万幸圣上吉人天相,有惊无险,遂从轻发落,罚了本王一年俸禄,且闭门思过三月。本王自知罪责深重,心中不甚惶恐,自请禁足六月,圣上也准了。”他口中虽这么说,面上却不见半分“惶恐”状。
      我适时插话道,“今上宽仁治下,这是咱们的造化,也是万民百姓的福气。”
      唐宝珍转头问我,“敢问荣王殿下,依《大梁疏议》所书,武将渎职,危及圣驾的,当处以何种刑罚?”
      我笑了笑,“唐大人这可将我考住了,《大梁疏议》摞起来比我还高,教我如何记得清楚呢?”又转而谓裴大学士道,“还是听裴先生的吧?”
      裴大学士像背小九九似的,清清楚楚道,“明知职责所在而故意玩忽职守者是为渎职,武将渎职,轻者杖责,重者流放,若危及圣驾安危、边疆稳固,则抄家问斩。”
      唐宝珍问烁王,“烁王殿下可知自身职责之所在?”
      烁王道,“保卫圣上,守护猎场安宁,本王自然知晓。”
      唐宝珍看着裴大学士与我,哼笑道,“烁王这是渎职,他自个儿已认了。”
      我又问烁王,“殿下,你既知要保卫圣上守护猎场,何故迟迟不到呢?你不想来?还是来不了?”
      烁王虎目瞪了唐宝珍一眼,方谓我道,“围猎前一日,我被逆贼设计困在了梅花山上的一座茅屋里,故而未能及时赶到猎场。平乱后,宝淳郡王与梅让少将军带人将我救出,他二人可作证人。”
      遂我谓裴大学士道,“裴先生,烁王未能及时救驾,盖因被逆贼所害。他虽有错,却也算不得渎职,依我看,原先的处置不偏不倚正合适。”
      裴大学士还未开口,唐宝珍便抢白道,“荣王殿下此言差矣,烁王明知次日有紧要军务在身,岂能轻易离开猎宫,给逆贼可趁之机?敢问烁王殿下,您是如何中了逆贼的奸计?”
      烁王清了清喉咙,气势终于弱了些,“咳咳,他们抓了我的亲眷,威胁我去救人。”
      唐宝珍穷追不舍道,“这便是了!殿下可曾想过逆贼为何偏在这个当口诱你只身犯险,不正因殿下身负守卫圣驾要责之故?你明知责任重大,却置己身于不顾,置圣上安危于不顾,去救自家亲眷,舍大义而取小家,这不是渎职是什么?!”
      李英急得站起身,将烁王挡在身后,“大人,殿下他……”
      我大声将他的话接过来,“殿下他岂会知道诱他外出之人是逆贼还是山匪,若是家眷被山匪掳了,还不许人带着钱财去换人质不成?”我向李英使了个眼色,让他坐下,又谓唐宝珍道,“今日唐大人来审圣上的叔王,也算是有要职在身了,若你走在路上被马车撞了,缺了席,可算是渎职?不算!何故?任谁都不能未卜先知,你又不知路上的疯马会撞你!你不知疯马会撞你,烁王又如何预知穷途末路的陈党逆贼会抓他?!”
      唐宝珍自还有的是道理等我,只是如他这般的文人,往往擅笔墨不擅言辞,被我这样开了锅似的说了一通,一时是怼不回来的。只能气得拍着桌子骂道,“殿下这分明是胡搅蛮缠!”震得盖碗中的水都洒出来了。
      我道,“唐大人,我不会背《大梁疏议》,却知人活在世最朴素的道理。烁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为救亲眷遭人算计才旷了职,期间自个儿也受了伤,不拘从何处论,都算不得明知故犯。于情于理于法,都不该算作渎职。《大梁疏议》自然要遵,然也须得酌情裁量。律法是利剑,然若非握在人的手中,它或悬在空中伤及无辜,或搁在地上无人理睬,皆非立法者的初衷。”
      唐宝珍这回未再拍桌子,还悄悄儿地用袖子将洒在桌上的茶水遮住了。
      我笑着望了望裴大学士,裴大学士却对着我摇了摇头。
      我不禁挑眉,难道此事还过不去?
      裴大学士看向堂屋的角落,我顺着他的目光寻过去,不就是两个文书。直到其中一人起身走来,我才心中一惊,怎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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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第五十七回 白梅落子路审案,雪霰飞烁王过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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