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满乾坤》折耳大官人

129、第五十五回 秋风送信知天命，谷底惊奇识金龙（上）

　　天子出郊，昭帝王之恩威，太常寺自然须得千挑万选择一万事皆宜的好日子。然四时自有其规律，纵江南的草色不褪，秋日亦是风急天高，落木萧萧。
　　丞暄射出第一箭前，须得先拜天地、祭马祖，而后还要亲自点将计数，围猎才得正式开始。说是亲自，不过是烁王照着名册点一遍人数，将数报给丞暄，丞暄再点个头罢了。
　　说到烁王……我望望正在不远处一脸肃穆地瞧着术士们跳大神的丞暄，小声问身后的铁锅儿，“这一早你可曾瞧见烁王不曾，怎么都这个时辰了却仍不见他？”春宵苦短日高起，比起忧心烁王今晨迟到，我更忧心李兄的身子……
　　铁锅儿想了想，道，“确实没见，不过适才李当家身边的梓萱来寻您了，似是有急事。这头正祭祀，德清怕他进来冲撞了贵人，遂让他等在外头，待您得空了再去见他。”
　　梓萱，便是李英那有些贪玩的长随。估摸着他许是因烁王缺席之事来的，我也顾不得规矩了，只道，“你去悄悄地将他带来。”
　　铁锅儿领了命，自去寻那梓萱。我再往烁王该在之处瞅了瞅，徐敢竟也不在，只余几个下属带人守着猎场。这些人大多是素日跟着烁王的，他不在倒也不至于乱了阵脚，只是瞧着一个个亦有些神思不属，大约事先不知烁王缺席。
　　我走神的工夫，铁锅儿已将人带到了。
　　梓萱苦着一张脸，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然他十日里有九日在发愁，一点子事便会很往心里去。是以我见他一脸不自在的模样，倒也不曾多想。
　　梓萱道，“大人，可不好了。昨日傍晚我家公子也不知为着什么，在房里与殿下拌起嘴来了，直吵到晚膳时也不见好。公子气性大，牵着马便要回京，小人拉也拉不住，劝也劝不动。殿下见他出门，便也追出去了，还不让人跟着。小人原以为最多昨夜便也能劝好了，谁知竟到今早也不曾回来。”
　　从猎宫到建京城不过两三个时辰的路程，纵昨夜李英一怒之下当真回了京，小两口过了一夜也该消气了，今日正午倒也赶得及回来，耽误不了大事。只是烁王这便是擅离职守，还得想个法子替他遮过去才是。
　　我谓梓萱道，“你家这两个主子委实孩子心性，岂有这么能闹腾的，亏得你来告诉我，否则怕是要出纰漏。你先回你们院子等他二人，待殿下回来，让他速到猎场来找我。”
　　梓萱恭顺地低着头听我说话，擦着额角的汗，应诺道，“小人记下了，这便回去守着。”
　　我又问，“徐敢呢？”
　　梓萱道，“徐将军到猎场外围巡查去了。”
　　我点点头，让他下去了。徐敢尚在猎场，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亏得烁王不曾将名册带走，我自他的下属处拿了名册，行马至诸军阵前。
　　此次随皇帝秋猎的，皆是诸军中的翘楚，并丞暄钦点的宗室子弟与勋贵之子。这些人自无不认得烁王的，却对我不大熟悉，骤然见我来点名，一个个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似是想问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我只当看不见，依着名册点名。列在首位的，是恩献帝第十一子宝淳郡王夏丞曦与第十二子福慧郡王夏丞时。
　　队伍前列站着两个华服少年，赫然夺目，自是两位年轻殿下了。我策马向前几步，谓他二人道，“见过宝淳殿下、福慧殿下。”
　　宝淳郡王爽朗笑道，“尹大哥客气了，昨日饮酒时皇兄咱们不都说好了，日后你只唤我十一弟便是。”
　　丞曦这个豪爽的性子，倒同他其他几位兄弟大不相同。且不论旁人，就说他身旁这位吧，小小年纪便拉着长脸，比太后还有威严。
　　我自犯不上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与丞曦寒暄过后便接着点名了。
　　众人听见我与丞曦的对话，自然也知道了我的身份，队伍中一时热闹起来，钦佩我一路从龙杀回建京者有之，鄙夷我妖言惑主残害忠良者亦有之。
　　一一点过人数，我骑着马掉头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尹长史瞧着比个书生还瘦弱，能打猎么？”
　　这话若往深想，自不是什么好话，然我也没工夫对这样的攻讦一一追究，遂打算装作不曾听见径自离开，横竖那人的声音不大。
　　偏有人替我驳了，“尹长史何止能打猎，还会杀人呢。谁说打猎一定要靠蛮力，尹长史一张嘴便可杀人于无形。利刃在手，人与猎物何异？”
　　此言一出，我不得不调转马头看着一脸生无可恋的福慧郡王。
　　我冷笑道，“福慧殿下说得不错，我确实会杀人。我在战场上杀过俄羌人，也在太庆宫里杀过谋反的叛军，昔年在上京还曾当街捅死过强抢民女的恶霸。”
　　我投出一枚飞刀割掉了众人头顶树枝上的一片嫩叶，先后接住飞刀与嫩叶，我将嫩叶捏在两指之间，又谓福慧郡王道，“只是我这张嘴，似乎不若殿下说得那般厉害。若真如殿下所说……”我捏碎了手中的嫩叶，“有些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说罢，我扔下满面僵硬的福慧郡王，迤迤然而去。
　　行至丞暄跟前，我翻身下马，俯身道，“禀圣上，人数已清点完毕，名册上的九百一十六位将领军士均已到齐。请吾皇开猎。”
　　丞暄道，“好。”随即从我身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随手拉弓一放，离弦之箭顷刻没入草丛。再顺着箭矢飞出的方向望去，一棵大树的树根处，一只兔子被箭矢穿过耳朵钉在了树上。
　　一名禁军立时跑过去，拔出箭，将那兔子抱了来。
　　史官在一旁奋笔疾书，“上首箭即中，一发而得玉兔。”
　　丞暄接过兔子看了看，一团灰突突的东西，右耳处受了伤，似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他将蔫了吧唧的兔子还给那禁军，道，“活蹦乱跳的很是喜人，去给福慧郡王送去，让他养着玩儿吧。”
　　福慧郡王如今十二三岁，皇帝不赏兵器骏马，反赏了只野兔子给他玩……以他那脾性，怕是又要气上几日。
　　围猎正式开始后，平日跟在丞暄身边的人大多分散开去打猎了，只留了广廷与铁锅儿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见丞暄虽未再放一箭，嘴角却仍旧噙着笑，遂问，“你这是有什么喜事？”
　　丞暄道，“若非心中高兴，岂会只赏了老十二一只兔子便放过他了。”
　　我道，“他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不必在意，只不过今日瞧着他与平日有些不同。”
　　丞暄问，“有何不同？”
　　我想了想，却也一时说不上来。只是这少年平日不是个胆子大的，心怀不轨却柔奸怯懦，鲜少如今日这般沉不住气。“先不管他了，且说说你今日为何高兴吧。”
　　丞暄眉目含笑地看了我一眼，“却也没什么，只是由你来点兵计数，而后呈报与我，我很喜欢。”
　　我道，“你便是喜欢我做这些僭越的事，这原是皇子亲王才有的殊荣，也不知如今我做了，背后要有多少人戳我的脊梁骨。若非烁王不在，梅让又没来，我岂愿出头冒尖讨这个嫌？”
　　丞暄满不在乎道，“旁人做了是僭越，你不同，你做什么都算不得僭越。帝国自古便是只一人高高在上，纵是太后皇后，也不得与帝王平起平坐。然你不同，芳满，你是站在我身边与我同瞰这江山的人。”
　　我拉过他的手，“你站的地方风高浪大，我啊，是给你撑伞的人。”
　　丞暄将身子往后挪了挪，拉着我问道，“坐过来？”
　　我摸了摸他的马儿，“它待会子还要驮着你打猎呢，你我同骑，马儿要跑不动了。”
　　丞暄仍不放手，“不过猎几只兔子，哪里便要它跑起来了。猎场风大，两人同骑暖和些。”
　　我苦笑道，“教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你们叔侄二人，一个气跑了夫人，连夜追人；一个光天化日之下要共乘一骑，枉顾礼数。”
　　提及烁王，丞暄问，“皇叔还未回来？”
　　我道，“我已与他家小厮嘱咐了，待他一回来便让他来猎场找我。”
　　丞暄点点头，我又道，“大约也快了。铁锅儿他们都有所获了，咱们也别闲晃了，既是来打猎的，好歹带一两样东西回去。”
　　纵是打兔子，总比两个老爷们儿同乘一骑，猎场遛马要好一些吧？
　　丞暄了然一笑，却不点破，只道，“好，那便打猎。打兔子无趣，不如猎鹿吧，先猎到第一头鹿者为胜。”
　　我问，“你我二人一路同行，想必遇上鹿也是同时遇上，若二人同时猎到，如何分胜负？”
　　丞暄道，“自然是先射中者为胜。”
　　弓箭之道算是我的强项，我发的箭虽射程不远，但准头是决计差不了的，遂我又问，“既分胜负，总得有些彩头。依我看，败者需应胜者一件事，如何？”
　　丞暄侧着脸挑眉看我，“我有何事不依你的？”
　　我反问，“岂知不是你技高一筹？”
　　丞暄不再追问，握着弓箭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未同他客气，策马寻鹿去也。丞暄亦拍马赶上，我二人一同入了树林深处。
　　实则这片树林中最多的猎物便是野兔与梅花鹿，方才我与他插科打诨时，草地上跑过了数不尽的灰色毛团。而这猎场旁的镇子，便因梅花鹿而得名梅花镇。
　　一抹棕黄色的身影闪过树丛，是一头成年雄鹿！
　　丞暄与我先后循着那头鹿的踪迹追上去，雄鹿原本信步而行，见我二人皆策马追来，立时警惕起来，奔了几步便不见踪影。
　　我与丞暄料定它不曾走远，围着原地转了几圈才发现它的藏身之所。只是离它尚有些距离，我的箭射程未必能到，贸然出手若不能一击即中，极可能惊了它，它若再跑远些，怕便不是能这般轻易找到的了。
　　是以我下了马，一步步靠近，十余步过后，雄鹿已在我的射程之内。
　　与此同时，丞暄已在方才我下马的位置，拉满弓瞄准了猎物。
　　丞暄的弓比我的重，只要他这一箭放出，我便再无胜算。偏丞暄忽然放下弓箭，倒让我占了先机，一箭射中雄鹿的尻部。丞暄此时才赶来，与我一同制服了受伤的雄鹿。
　　我按着雄鹿问他，“你方才为何不放箭？可别是为了哄我高兴故意放水吧？！”
　　他苦笑道，“若是让你，你又岂会高兴？只是我方才正欲放箭时，这雄鹿望了我一眼，那惊恐又倔强的眼神楚楚可怜，与你我初见时你看着我的眼神一模一样，我一犹豫……便下不去手了。”
　　我气笑不得道，“你，你这算什么理由？”
　　雄鹿一味挣扎，丞暄如往常般吩咐道，“来人，将这鹿收拾了送到朕的营帐。”
　　不想却无一人回应，遂我探出身子喊道，“铁锅儿！铁锅儿？广廷呢？广廷安在？”却也无人应答。
　　我心中莫名慌乱，“这倒奇了？他二人竟都不在，莫非你我适才追鹿时跑得太快，他们跟丢了？”
　　丞暄皱了皱眉，“你的人跟丢也便罢了，广廷是皇家亲兵出身，当值时断不会轻易离了主子。”
　　“糟了！这其中恐有阴谋！”联想今日种种不合常理之处，我心中不禁生出一个极可怕的想法！
　　丞暄放开了鹿，冰凉的手指转而握住我的手，“你先别急，慢慢说。”
　　我的心莫名镇定下来，“这事还真不能慢，咱们恐怕中计了！你适才说广廷不会跟丢了咱们我才察觉出不妥，那徐敢也是皇家亲兵出身，如何会放任自家主子单枪匹马追着李英回了京城呢？”
　　丞暄垂眸思量片刻，“李英的长随骗了你。”
　　我凝重地点点头，“没错。徐敢一定和烁王在一起，梓萱为让我放松警惕，才说徐敢在外围巡视，实则正是此话让他露出了马脚。如今想来他的话漏洞颇多，李兄他们是带着烁王世子一并来的，他二人将小世子爱若至宝，再如何生气，又岂会撇下孩子独自回京？”
　　丞暄拉着我起身，“此事不简单，皇叔怕是被人控制难以脱身，我们先回大营！”
　　撇下猎物，我与丞暄纷纷上马，欲赶回大营。岂料弗一上马，便有一支冷箭朝丞暄袭来。
　　我与丞暄都未随身携带佩剑，身边无一趁手的兵器，若非丞暄一向警醒，及时仰身避开，这支冷箭怕是已没入他的胸膛。
　　我二人连忙躲入丛林，躲避箭矢。
　　丞暄道，“大营怕是一时回不去了，你我想必一早便被盯上，此时回营路上已安排下打凤牢龙，回去也是自投罗网。”
　　我抽出三支羽箭拉在弦上，随时准备放箭，眼观着前方问丞暄，“是谁这么大胆子，胆敢公然行刺圣上？能在猎场中设下埋伏，不是三五乌合之众能成事的，逆贼哪里寻来这么多人，公然谋反？”
　　自来谋反兹事，皆讲究路数，大多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亦或假借“勤王”之名趁乱弑君。否则一来难以号召同盟，二来也会落得个不光彩的名声。是以谋反者不轻易弑君，先将帝王身边的护卫与拥趸杀个干净，再逼迫其让位，最终让其死得悄无声息。
　　如今日这般一支冷箭朝当朝皇帝放过来，实属罕见。
　　丞暄打马行至我的斜前方，亦是眼观六路，“猎场守卫森严，能混入猎场的，应是军中之人。在军中有如此人脉的，非陈家莫属。今日参与狩猎的九百余人中，指不定还有多少是他们的内应。陈家一党被我步步紧逼若此，反了也不奇怪，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这般聪明，拉了老十二作帮凶。”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们敢对帝王下手！难怪你那十二弟今日这般古怪！这起子逆贼是算计着在猎场要了你的命，直接便拥立福慧郡王登基呢！”
　　说罢，又谓丞暄道，“哎，你往那边儿去去，挡着我了。”
　　丞暄头也不回道，“我便是要挡着你！”
　　丞暄站的位置，挡着我放箭，却也能挡住外面射来的流矢。
　　我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感叹于自个儿在这般千钧一发之际还有心思琢磨这些腻歪事……
　　我往前走了走，绕开丞暄的遮挡，眯起眼松手放箭——三支羽箭分别射往三个方向，不远处的三个骑兵一一中箭倒地。
　　丞暄拍手道，“夫君好箭法！”
　　我拉着他转身便跑，“快走！他们已然发现咱们了！”
　　二人的好马皆是无须扬鞭自奋蹄的，是以丞暄还腾出工夫与我闲话，“人心向背我心中大略有数，猎场内围杀我的人不会太多，你适才已解决了三人，只怕也不剩几个了。咱们只需寻个妥当处暂且避一避便是，万幸广安昨日销了假，今日恰在附近巡营，纵皇叔不能及时赶到，广安接到其他禁军的讯号，也会赶来营救。”
　　我伏在马背上躲避着身后的流矢，却仍是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唤他……‘安卿’了？”
　　丞暄被我逗得笑。
　　不过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我们出了树林，眼前却是一片断崖。
　　丞暄皱着眉问我，“以你的轻功，可能过去？”
　　我苦着脸看着他，“你纵是给我插上翅膀，我也得飞一会子……”我小心地到断崖边探了探，十分确定，掉下去便是两坨肉泥。
　　前有悬崖，后有追兵，今天可真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啊！太常寺那帮龟孙，早该回家种地去了！

　　you jump I jum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