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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五十四回 欲速不达疏间亲,拈酸小别情更切(上) ...


  •   且说我在香雪苑放下狠话拂袖而去,心中不仅不见开阔,反更觉憋屈。遂不曾乘轿,一路沿着御花园与御湖步行,然及至出了凌霄门,胸中郁结的那口闷气仍未能散去。
      赶至太常寺,这口闷气非但不散,反拧着麻花窜上来顶在了大爷我的肺管子上——孙擎正峨冠博带体体面面地端坐在议事堂中。众人皆知他是皇帝亲自派来辅佐我的,自然高看他一眼。
      方才勤仁殿出了那样的事,知道的是皇帝早有意要办陈家,偏让我赶上了;不知的还道是我尹子路魅惑君主,皇帝要灭了陈家满门替我出头呢。
      不必想我也知此时这些人心中正如何编排我呢,恰巧我亦懒怠与他们虚与委蛇,遂说了些冠冕之词后便道,“这几日各位大人都辛苦了,受了不少累,不如我请大伙儿一同出宫喝两杯解解乏。”
      不待他们推拒,我又道,“只可惜圣上方才又给我安排了旁的差事,子路便不陪各位大人同往了。不过倒也不打紧,我已在鸭先知老店安排了一间雅阁,各位去了自有人接待,还望尽兴才是。”
      鸭先知生意红火,等闲的日子皆须得提前个一年半载才能订上一间雅阁,任是再大的权贵来了都无现成的雅阁,只有外头的散座。且坊间传闻鸭先知乃是烁王府的私产,建京城内自然无哪家权贵胆敢来鸭先知耍威风,皆十分乖觉地提前付定,遂鸭先知可算是连这些达官贵人们都鲜少得尝一回的美味。
      众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愿拒绝,又偏偏不好意思答应。
      倒是孙擎打圆场道,“鸭先知可是千金难求的好地方,还是尹长史体谅咱们,日后咱们跟着尹长史办差,长史自是不会亏待了各位大人的。”
      众人纷纷称是,又有人道,“只可惜今日长史事忙,下回长史若能与下官等同饮,自是能更热闹些了。”
      我看着笑容可掬的孙擎,亦使劲勾起嘴角,谓方才那官员道,“一言为定啊武大人,下回咱们去我院子里,我请个戏班子来唱几出,咱们好生热闹热闹。”
      旁人或有不知我在宫外的住处的,孙擎却不会不知,你爷我住得乃是夏丞暄的老窝!
      孙擎的脸色果然灰了灰,笑容也不似方才那般得意了,只与身旁另几人道,“几位大人这便去吧,擎再向尹长史禀几桩事,随后便到。几位先开席,万莫等我。”
      那几人向我与孙擎拱了拱手,这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没了旁人,我与孙擎脸上虚伪的笑意如潮水般汹涌褪去,骤然凝结成霜,皮里阳秋亦翻作针锋相对。
      “圣上办了陈家,只怕得花些工夫安抚陈家小姐,大公子近几日亦能得闲了,先恭喜大公子了。”孙擎面无表情地抖抖广袖,坐回高背椅上。
      我道,“瞧把孙大人高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圣上要娶的不是陈氏女而是你呢。我也得恭喜孙大人,你在大宁的十几年不算虚度,解药确在长天宫,且我已取来给他服下了,只可惜……此事从头到尾与你无甚牵扯。”
      孙擎侧着脸笑了,眼光中同时泛着自相矛盾的欣慰与怨毒,“只要他好便是,要什么牵扯呢?反倒是大公子,来日中宫正位,你当何以自处?长居帝王后宫,与邻殿的妃嫔一同辘辘远听宫车过,缦立远视盼君恩?”
      盼你娘个头!
      虽则我极想挥拳招呼在孙擎细皮嫩肉的脸上,然打嘴仗时输家才会恼羞成怒愤而动武,大爷我不愿当输家,更不愿承认孙擎对我的编排。遂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道,“孙大人,我不了解你,然我太了解那人,了解寻常人会对他如何痴迷。你说的那种日子,我尹某人自是不稀罕的,然你孙大人怕是求也求不来吧?我与他左右已好了这些时日,他不嫌烦我也该厌了,你呢,一直可望而不可即吧?”
      孙擎接话道,“既厌了何不回上京当你的国公爷,擎也算是天子近臣,可即不可即的,也不宜过早定论,大公子以为擎说的是也不是?”
      “孙卿此言差矣,朕为万民所望,却只芳满一人可即。”丞暄冷着脸推门而入,沉声谓孙擎道。
      这也非头一次了,丞暄便是喜欢这般出其不意地推门而入,仿佛无所不在,是以我并不惊讶。
      孙擎却并不熟悉丞暄这个爱好,颇为意外。他未答话,只倔强地偏过头,抿着唇俯身下拜,那模样不像君臣,倒颇似闹别扭的小儿女。
      我瞧着他们熟络的样子,忍不住嗤笑一声,“大爷我还不稀罕呢。”
      丞暄瞥了我一眼,使劲扯过我的手腕将我按在高背椅上,低声呵道,“你坐下。”
      他又转向孙擎道,“少祯,你也平身。”
      少祯,叫得可真亲切啊,这大约是孙擎的本名或是他的字吧,原来咱们圣上就是喜欢唤别人的字!
      孙擎猛然抬起头,目光中有惊喜亦有感伤,“陛下还记得?臣以为这些年,陛下只记得孙擎,早已忘了少祯。”
      丞暄在我身侧那把高背椅上坐下,“那年你想尽办法寄了一封书信给朕,便是想让朕为你取一表字,朕如何会忘?”
      还为人家取字,还真把自个儿当多情才子了!
      许是忆起了昔年种种艰辛,孙擎眼中噙着泪,“微臣多谢陛下记挂。”
      好在丞暄的神色并不比那孙擎丰富,否则大爷我非拂袖而去把这议事堂让给他们叙旧不可!
      “你为朕的事奔波数载,这些恩赏何足挂齿?然你不该依仗着朕对你的信任,离间朕与芳满。解药之事是其一,今日之事是其二,少祯,你该知道疏不间亲的道理。芳满不会再回宁国,他只会留在太庆宫,与朕朝夕相对,终此一生。”
      孙擎自然并不爱听他说这些,只僵着脸道,“是,微臣知错,陛下责罚便是。”那委委屈屈的小妇模样,看得大爷我顶门冒火。
      丞暄倒是颇为平静,“你是朝廷命官,不是朕的家仆,今日咱们不谈赏罚。你隐姓埋名在上京数年,背井离乡吃了不少苦,也该熬出头了。广州刺史算来已是将近致仕的春秋了,朕封你为刺史别驾,在他身边习学历练二三载,便留在那替朕守好岭南吧。”
      孙擎直挺挺地跪在丞暄面前,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几滴泪珠涌出眼眶,“陛下这是要赶臣走了?”他抹干泪珠俯身拜倒,“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只要不离开京城,无论罢官还是凌迟,臣愿受任何责罚。”
      我是当真想冲上去与他干一架,然这是人家君臣间的事,与我什么相干,我又非他的皇后!纵皇后还不得干政呢!遂我站起身,预备绕过他二人出去,却冷不丁被孙擎拽住裙摆。
      “大公子,不,尹长史,求长史为擎求个情,请陛下收回成命!疏不间亲,擎记下了。”孙擎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让人听来心中不忍。
      “谁在乎你们是疏是亲的,不若你二人就在此处好生说道说道,只别将我这外人扯上便是!”我拉回自个儿的裙摆,不忍心口出恶言,却也断没有半句好话给他。
      “坐好!”丞暄再度将我摁回高背椅上,咬着牙道,“你的账我回去再跟你算!”待到同孙擎说话时,他却换上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只轻叹着道,“岭南是个好地方……”
      孙擎再仰起脸时,已是满面泪痕,“陛下,微臣少小离京,已经离开建京、离开陛下太久了。微臣不求高官厚禄,只愿此生长留建京,辅佐陛下。”
      丞暄有些无奈,“朕让你离开建京,便是要你断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孙擎哭求道,“微臣知错了,再不敢痴心妄想。求陛下念在微臣少年孤身入宁为陛下办差险些丢了性命的份上,饶过这一回。微臣从不曾肖想借此封侯拜相,只是一心为了陛下啊!”
      丞暄放在桌上的手指微蜷,神色微动。
      孙擎见他有所动容,膝行几步行至丞暄跟前,“陛下,您想想,十年前的那个少年,何曾知道什么利害得失,只是一心为您啊!陛下当年亦不过十岁出头,四面楚歌前途未卜,微臣若是贪图富贵名利之人,又岂会背井离乡去谋一份虚无缥缈的前程?驱使着微臣的,除却一片真心,别无他物!”
      “真心……”丞暄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实则我省得他在想什么,“真心”,这不就是少年时的丞暄在这深宫之中一直心心念念索求之物么?他原以为遇见我之前从未得到过,如今孙擎这一番剖白,他怕不是要喜出望外与人抱头痛哭?
      遂我顺水推舟道,“陛下此时捡着这颗真心倒也为时未晚,毕竟,新皇后还没进门不是?孙大人,我瞧着你这颗心‘真’得很,不若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明日便搬到香雪苑,指不定圣上有你这一颗‘真心’便够了,改主意不娶陈皇后了呢!如此,你也不必‘与邻殿的妃嫔一同辘辘远听宫车过,缦立远视盼君恩’了!啊?”
      孙擎跪着转向我,已不复初时的嚣张气焰,“长史息怒,是微臣的错,微臣不该出言冒犯长史……”
      丞暄瞟了瞟我的脸色,揉着丝竹空穴,眯着眼道,“都不必说了,少祯暂且回去思过吧。岭南……朕再物色个会带兵的人选过去,如今户部账目乱作一团,户部尚书又是戴罪之身,你领侍郎之职,后日去户部报道吧。”
      孙擎喜极而泣,却是笑中带苦,连连叩首道,“谢陛下,谢尹长史,擎……必鞠躬尽瘁,报效陛下。”
      孙擎退下后,我起身到丞暄对面坐下,咬牙冷笑道,“陛下恩宽啊,也算对得起人家的一、片、真、心、了。”
      丞暄道,“我并非心软,只念及他为了替我寻解药,小小年纪便离开建京,受了许多苦,甚至有一回……”
      我抢白道,“这不就是心软了?一国之君的耳根子可真软啊,你对我如何就心硬如铁呢?大爷当年在忠州求你别让我离开梁国时哭得比这孙擎可丢脸多了,你是如何待我的?把重病中的我丢在雪地里,自个儿走了。”
      哼!虽已事过境迁,如今想来仍觉得气不过!
      丞暄苦着脸道,“你明知彼时我与先皇正……”
      我根本不听他说话,只顾着自个儿生气,“还把玉扔了!”
      丞暄,“……”
      “陈皇后要正位中宫,老相好亦留在尚书省伴你左右,你这新欢旧爱哪一日若是闹将起来,别殃及我这池鱼才是!”
      我自认为尚算心平气和,丞暄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方才也是,还说什么我不嫌烦你也厌了?你厌我什么了?厌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救我,不如让我毒发而亡,大家干净!与你解释,你不听,只用这些无稽之谈来讥讽我!旁人说什么你便听什么,面上有什么你便信什么,既如此你我之间还有何话说?!”
      “既无话可说,咱们还耗在此处做什么,你回你的香雪苑,爷回爷的芳满乾坤便是!”说罢,我便站起身往门口去。
      丞暄亦站起身,额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却终是未拦我,只道,“正合我意!下月朕大婚,还望靖国公务必来观礼,莫一个不高兴又回了你们大宁!”
      我等了半晌,他仍未追上来,遂我恨恨道,“爷自是要来观礼的,陛下的青梅竹马大闹礼堂,该有多么精彩?!此生怕是也不会有二回!”
      他既不来追我,我自不能再杵在堂中了,遂连回香雪苑取些日常用的物件都不曾,径自回了潜邸。
      原以为过个三五日,待丞暄那没良心的气消了便要请我回宫操持他的婚事。遂我一回到潜邸便向天思讨了一份他誊写的“崇瑞变法”草案,预备着趁这几日耳根子清净好生研读一番。
      谁知不过两日,朝堂上便传来消息,陈祎一案牵连甚众,阻挠变法案、贪墨赈灾钱粮案、扬州屯兵案、策反绥王案,桩桩件件触目惊心。陈家全族获罪,陈祎这一支更是满门男丁抄斩,女眷发配南疆。
      陈礼的女儿曾许给皇家,如今这样的戴罪之身虽不宜再入主中宫,圣上给个恩典,许她到寺庙修行为国祈福却是可以的。偏满晟帝冷心冷情,没下这道恩旨,曾经距后位仅一步之遥的陈家小姐只得与族中女眷一同踏上漫漫流徙之路了。
      我午膳后得的信儿,玉碗儿不待晚膳时便给我收拾出了个小包袱送来。
      见我仍穿着歇晌时的中衣,玉碗儿急得直跳,“爷怎么还穿着这个呢?”
      我搓了搓脖子上的薄汗,打了个呵欠,“这个穿着舒坦啊……春困秋乏夏打盹啊,现什么时辰了?你这仿佛被狗撵着似的是要做什么?”
      “马上酉时正了,您还不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回宫同圣上用晚膳!”
      我瞧着他那猴急模样,笑了笑,“你呀,便是让你媳妇儿治得太服帖了。你媳妇儿是女子,小两口儿闹了别扭,不拘是谁的错,都该你这大老爷们儿先低头赔不是。我与他不同啊,同样是男子,爷还能回回让着他不成?”
      玉碗儿瞥了瞥嘴,“哪回不是圣上让着大爷……”
      我想了想过往种种,确是他迁就我多些,然那有如何呢?“他办了陈家,不娶陈氏女,便是向我示好了?今日不娶陈氏女,日后也会有别的女子。陈氏女是个好拿捏的,日后若是碰上个厉害的女子,指不定日日要将你爷的心肝肺挖出来剁一遍馅儿呢。所以啊……也无甚可庆幸的,日子该如何过便如何过吧。”
      玉碗儿默默地将包袱放在圆凳上,手却仍旧抓着不松开,踌躇道,“那……大爷今日也不回宫了?”
      我忍不住笑道,“傻孩子,‘回宫’?你还真当皇宫是我家了?时候不早了,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之时,你还不早些回去,杵在我这儿做什么?”
      玉碗儿犹豫着看看外面的天色,又看看我,“可是大爷……”
      我起身趿拉着鞋走过去,将他手中的包袱夺过,连推带搡地将他推出门外,“哎,快去快去,你媳妇儿正等你用晚膳呢。”
      到底是新婚,玉碗儿犹豫了片刻便依言回家了,只留下我与这满院的寂寥夕阳。
      在房门口一坐便坐到了天黑,蚊子渐渐多了,在大爷我的俊脸上招呼了两口,我才渐渐回过神来。
      晨起时原想着今日要将崇瑞变法草案中与如今时情不相适应之处一一标注呢,何以闻得丞暄不娶陈氏女的消息后便再未读进去一字呢?
      自暴自弃地回到书房,找出刘酒仙上回藏在书案下的两坛子秋露白,我边饮酒便继续研读草案。几杯黄汤下肚,心境竟莫名开阔了些——
      我幼时鲁莽,尚武轻文,又兼彼时大宁的朝堂上无人为君为民献治国之策,一个个只顾着结党营私谋取私利,遂我一心只想着为家国征战四海建立功业。偏生来体质孱弱,莫说上阵杀敌,气候变换的急促些,都要来势汹汹地病上一场。
      不能习武又不愿从文,年幼的我在一种近乎自我报复的心境下急流勇退,彻底沦为上京城首屈一指的恶霸纨绔。
      然自从通读了一遍外祖起草的新法后,心中一道一直迈不过去的坎儿似乎自个儿被洪流冲刷平整了。谁说文官只懂得在朝堂上尔虞我诈打肚皮官司,武将守卫疆土,文臣治国理政,缺一不可。
      大梁百姓富庶,正得益于文臣治国有方,且民富方能国强,国库丰盈、粮草充沛才可使军队兵强马壮。若能推动此次变法,不做夏丞暄的“尹长史”,而做大梁朝廷的“尹长史”倒也未为不可。
      天下九州或可划土分疆而治,然黎明百姓皆乃上苍之子。若尹子路有幸略尽绵力,又何需以狭隘之心区别待之。
      然心境是一回事,提笔写字却是另一回事,刘酒仙的酒将我从凄凄戚戚的颓废青年醉成晃晃悠悠的有志醉汉。我大有才从一个泥沼爬出,便坠入另一深坑之感。有感于自个儿的脚步虚浮,看碧成朱,我放下了纸笔,预备到屋顶上吹吹风。免得待会子醉得糊涂了,将适才写好的书稿塞到酒坛子里……
      只是不知为纵身一跃上了屋顶后却发现,怀中扔抱着酒坛……
      夜风裹着夏花的幽香飘过屋顶,靡靡摇摇,虽略吹散了几分暑热,却未能消解我眉间心上的醉意。我躺在屋脊上望着高远的残月繁星。满天墨蓝中,有一颗熠熠闪光的星子光耀远胜周遭繁星,我双手举起酒坛,对着那别具一格的明星道,“爷瞧着你很顺眼,爷中意你,敬你一杯!无富余的酒碗了,你便用这坛子喝吧!”
      言罢,手中忽地一轻,酒坛竟当真被天上星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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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第五十四回 欲速不达疏间亲,拈酸小别情更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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