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8、第五十回 无可奈何恨春去,有心之过不可追(下) ...


  •   曜日凛在罗汉床一头坐下,我盯着罗汉床的另一头,忍不住想,在他的偏殿中放这么个物件有什么用呢?纵是皇后,怕也不敢坐在罗汉床的另一头吧。
      我在不远处的高背椅上坐下,有眼色的中人们立时奉上热茶。
      曜日凛喝了一口茶,放下盖碗看着我道,“既来了,可是已想好了用什么来跟朕交换了?”
      听口气仿佛他很乐意甚至很急切地等着我向他求这一样东西似的,然他还不知我要的是什么吧?
      我道,“陛下怎么比我还着急些?”
      曜日凛点点头,神色竟有几分认真,“嗯,朕还等着与你叙旧呢。”
      偏那份认真刺了我的眼,“我想问陛下要吻蛇淬的解药,这样,陛下还打算与我叙旧吗?”
      曜日凛沉默了许久,并非在思考“给”或是“不给”,而是一声不响地打量着我、琢磨着我的话,再去解答自个儿心中的疑惑。
      果然,他问我,“昆仑宫藏书阁丢的那几本古籍,是你派人取走的?”闭着双目紧绷着一张脸,叫人看不出神色喜怒。
      难怪凛这皇帝当得累,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要过问?不过是幼时读过书的地方丢了几本接灰用的古籍,他竟放在心上了,还能与我来要解药之事联系起来!
      我未否认,“陛下英明。”
      曜日凛站起身,几度将盖碗拿起又放下,手背上几条大筋明显凸起,让人禁不住担心那清透的骨瓷盖碗会就这般在他手中碎成齑粉。
      “子路……”他闭着眼唤了我一声,声音很轻也很无力,却又莫名地透着暴风压境的愠怒。“为什么?”
      为什么?求解药还能是为什么,饭后消食用?当然是为了解毒啊!
      我将手腕递到凛跟前,念出早已编排好的说辞,“陛下可识得中了吻蛇淬之人的脉象?当年我在集芳殿借住时被梁太子算计,中了这个毒。近来症状越发明显了,天南海北寻了一大圈,却发现解药最有可能就在陛下手中,这不就过来求了。”
      谎话得有三分真,丞昭确实给我下过毒,若非丞暄发现及时救我一命,我此时一样得落得这么个下场。这样想来,也不是完全诓凛的。
      然而骨瓷盖碗还是未能逃过一劫,透白的瓷器应声而碎,地上洒了一滩茶水几瓣瓷片。零星的碎瓷渣子却沾了曜日凛满手,细碎的白色反射着窗户透进来的日光,竟显出几分好看的明明耀耀。猩红的血珠子后知后觉地涌出,蜿蜒曲折地在修长的大手上勾画出红色图腾。
      他这是……在气夏丞昭那已作古的恶人给大爷我下毒?
      我正要唤中人去传太医,他却用那只血淋淋地手牵住我的手腕,沾满瓷器渣子的手心显得异常粗粝,我的手腕被刺得生疼。
      “朕问你为什么?!”他猛地拽过我,我额头撞在他的鼻尖上,说不上疼,却让人心头发毛。
      “什么为什么?!”不安的心绪让我的语气也不耐起来。
      曜日凛拉着我转身,将我抵在罗汉床中间的方几上,掌心的血顺着我的手腕流进袖子里,温热而粘腻。煎茶色的眸子却透着恰恰相反的寒意,宛若狂风卷着暴雪。“子路,朕的子路……为何要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我的脑袋糊住了会子,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既压抑且疯狂的男人,“你,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会猜到……
      曜日凛冷冷地道出真相,“既为了那人豁出了性命,又何惧承认?你从昆仑宫拿走古籍后三月才来找朕求药,难道不是因看过古籍后确定朕手中有解药,才自行服毒三月,再来找朕拿解药么?”
      我找不出真凭实据来否认,在帝王的盛怒之下,惊慌得只知本能摇头。
      “朕太了解你了,子路。”曜日凛寸寸逼近,我退无可退,腰身抵在方几上反着弯折,已是要躺在那方几上了。“可朕如今竟恨透了这该死的了解!你来告诉朕,朕猜错了,你并非是为夏丞暄做了这一切,只是被夏丞昭害了!”
      衣袖中的粘腻感让我从方才的惊慌中渐渐醒过来,望着几近发狂的曜日凛,我忽然笑了,“陛下神机妙算,简直神仙在世,我这点小心思搁在陛下面前,不过是猴子耍把戏罢了。您是知道我的,一旦认定了谁,便是要一门心思对谁好,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凛的嘴唇肉眼可见的颤抖,“连命也可以不要吗?”
      我笑着点头,“嗯,不要。”
      我丝毫不惧与曜日凛说这样的话,虽则不是同一个“认定”法,曾几何时我亦是可为他豁出性命的。换来什么呢,大雪纷飞的寒夜里,我在子凌坟前哭到晕厥。
      像火焰山忽然雪崩一般,凛的情绪大起大落,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放开对我的钳制后退了几步,煎茶色的眸子冷漠又残忍。“子路,你可曾想过,你已回到了大宁,此处是长天宫,我押着你服下解药,一切便回到了原点,你想为他拼命都不成。”
      说实话,我是当真不曾想过。
      我连凛会发现我是为丞暄求解药都未能料想,又怎会预知凛出此下策。然我尹子路又岂是会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认输的人,“陛下,我已不再为大宁效力,是死是活于你而言都无甚影响,然我还是厚着脸皮来找你要解药,不过是自恃与陛下尚有几分幼时的情谊,陛下不会见死不救罢了。纵陛下不念这份情谊,也无可厚非。”
      “然这三分的天下,讲谋略、讲战术、也讲道义,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宁军在西疆战场,是谁下令开放梁国边境的一条官道让宁军借道而行,杀了俄羌一个措手不及,从而大获全胜?这份人情,梁皇至今不曾向您讨过。再有,棣州之事,陛下放任夏丞昭的人埋伏在城中行刺梁皇,他当胸中了一剑几乎身死,这段仇怨,梁皇亦不曾向您要个说法。陛下今日赐解药,不仅将前述二事一笔勾销,子路还承陛下一个天大的人情,陛下何乐不为?”
      凛嗤笑了一声,甩了甩手,地上响起碎瓷渣子蹦蹦跳跳的动静。“白原公主和亲,朕将你这样一个稀世珍宝拱手相送,夏丞暄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开口向朕来讨任何人情吧?”
      他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又指了指罗汉床另一头的位置,“坐吧。”
      我撑着被方几硌得生疼的后背,走到他对面缓缓跪下,仰头道,“陛下,子路愿给陛下一个承诺,只要陛下肯赐解药,子路愿赴汤蹈火报答陛下。纵我离开人世,玉碗儿也会替我办到。”
      曜日凛身后的阳光被他尽数挡住,一张俊脸陷在阴影中,“你付出性命和承诺换来的解药,却拿去救他……呵,子路,梁皇值得你这般吗?四月初八是你的生辰,朕却得到消息说他要在那一日选妃立后,好一个深情款款的夏丞暄啊!与他历经生死的患难伴侣甘愿受着吻蛇淬的折磨来为他求解药,他倒好,眼下便要充盈后宫开创盛世了。”
      他伏下腰,倾着身子凑近我的脸,“子路,你是宁折不弯的性子,难道要回去看他拥红倚翠?”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不看,不想看,纵想看也不一定看得见了。前几日在乔府我还担心丞暄娶媳妇儿的动静太快,会让我在宁国丢了面子。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尚在此处演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苦情戏,人家那厢已敲锣打鼓地要选妃立后了。
      这让大爷的老脸往哪儿搁?
      然自个儿装的蛋,流着泪也得演完,我只得做出一副情比金坚的正房样,“陛下不必说了,您说的这些,我在服药前便都想过了。甚至更早,在他登上皇位之前我便知道,他是大梁的,不是我一个人的。陛下不如说说,想让子路给您些什么。”
      凛原本燃起些希望的脸在黑暗中恢复冷漠,他侧过脸看着窗外的白梓园,面朝昆仑宫的方向。窗纱滤过的日光轻柔朦胧,凛脸上那般清晰的棱角都显得柔和了许多,“朕想要的,你不会给,也给不了。”
      实则凛说的话我已有些听不清了,满脑子想的皆是太庆宫里百花盛放,而丞暄左拥右抱流连花丛的场景。那些年轻的女儿们,带着士族门阀的希望嫁给丞暄,为他拉拢朝臣,还能为他生儿育女。
      我呢,我只能让史书中关于他的篇章更厚一些,写的尽是骂他的话。
      我曾与丞暄说起,我出生在春末夏初的好时节,上京天寒,要到四月才会大片开花。那时他怎么回我的,四月亦是建京最好的时节,千红万艳天地同芳,他最爱的人就该生在这样的时候。
      想来丞暄是真心喜欢这个时节,喜欢到要在此时选妃立后。
      我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听得曜日凛唤了他的贴身中人来。
      中人进来看见满地的瓷器残骸与水迹,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紧绷感,小心翼翼伏着身子听候吩咐。曜日凛低声吩咐了几句,中人应诺退下。
      中人退下后,我谓曜日凛道,“陛下既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要的,那就容子路自不量力说一句,当子路欠陛下一回。陛下日后若有用得上子路之处,愿效犬马之劳。”
      凛笑了笑,那神情却不能称之为高兴,“你欠朕一回?”
      我道,“是,或许这于圣上而言算不得什么,但我总是不能白拿的。”
      凛不再说话,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日梁皇康复,后宫佳人济济,你当何以自处?”凛忽然问。
      我并不觉得他说的这种可能不会出现,“大概会去泉城吧,我在那里还有个兄弟。是亲的兄弟,我外祖家的血脉,竟教我寻着了,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许家还有后人?”他似乎颇为意外。
      “陛下好记性。”我年幼时曾与凛提起过母亲与外祖家的旧事,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曾经说过些什么,他竟还记得。大抵……这便是他说的……叙旧?既是叙旧,我不待他吩咐便径自起身坐回高背椅上。
      曜日凛道,“可惜我能为你做的太少了。”
      “陛下少时便为国事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又岂能被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所累呢?”我有些疑惑,他怎么说起这些来了。
      “取舍之间,又岂知毕生所求不是虚妄,舍弃的才是人生真谛?”凛的神色飘忽空洞,大约是迷茫了。
      “陛下,世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金刚经里说的,然您不是佛法的信徒,您是雄图天下大业的帝王,您追求什么,什么才是真谛,您舍弃的那些……只能是虚妄。”环绕在帝王周围的从来都不是鲜花与温情,金灿灿的御座由白骨堆砌鲜血浇灌。通往无上皇权的那条路,注定孤独与寂寥丛生,错过的那些风景,再也无法追回。
      凛的神色平静了些,“果然还是子路最知朕心,只要朕最终得以一统天下,登上寒鹰塔俯瞰之时自能寻得人生真谛。泉城……是个好地方,待朕收复齐州,泉城亦是我大宁国土。”
      自我认识他,他便这样想,不只我劝不动他,连先皇都动摇不了这份执念。
      此时,凛的贴身中人回来了,端着一个长方的锦盒。凛接过锦盒递给我,“这便是你要的东西。”
      心心念念之物忽然便到了自个儿手中,我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怔怔地捧着锦盒,过了许久才想起来打开。
      两枚红褐色的药丸。
      我疑惑地看向曜日凛,“这是……?”
      凛道,“一颗即可解毒。”
      见我仍不说话,曜日凛眉头微蹙,“难道朕会只给你一份解药,看着你为梁皇牺牲性命吗?”
      我心头微热,幼时的称呼脱口而出,“凛……”
      曜日凛听得一怔,瞬时红了眼眶,赶忙别过脸去。我亦吃了一惊,慌慌张张改口道,“多谢陛下。”
      凛侧过身背对着我,“回去吧,朕……便不送你了。”
      我收好锦盒,叩别曜日凛。
      行至门前,凛又将我唤住,“把玛瑙鱼符还给我。”
      他没有称“朕”,而是称“我”。
      然我早已还了他了,“陛下的那一半玛瑙鱼符我早已交还给高护卫了,他忘了交给您?”
      凛的声音极轻极低,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与沙哑,仿佛压抑着某种我不明白的情绪,“不是我的那一半,是你不要的那一半。”
      我心头泛起一股酸意——他要收回的,是我爹去世那一年他亲手塞进我手中的那枚玛瑙鱼符。
      那日是个深秋的上午,长天宫门外的风瑟瑟刺骨,等在靖国公府的亲戚们面目可憎,只有手心的那枚鱼符温温热热的,暖意直传到我心里。
      然而事过境迁,聚在心中的那些暖意终是被日复一日的时光冲刷而去。昆仑宫中少年老成的太子,与他两个双生玩伴的身影已被锁进红墙黑瓦陈旧的记忆里。新帝登基,大修宫宇,雕栏玉砌焕然一新,熠熠朱颜之下再不见那些逝去的流景韶年。
      我收住眼角的泪,望着他的背影道,“好,子路明白了。”
      凛依旧背对着我,不曾转过身来,“一别经年,物是人非。子路,不必觉得亏欠朕,终有一日你会恨透了朕。”
      他不告诉我杀害子凌的混蛋是谁、他几次放任旁人明里暗里加害丞暄,饶是这样我都从未舍得恨过他……我裂开嘴大笑,“怎么会呢,子路还要多谢陛下这些年对靖国公府的照拂,今日一别,惟请陛下珍重,珍重,再珍重。”笑容太大,一不小心将眼里的泪碰洒了。
      凛未答话,我赶在他的背影完全模糊在视线中之前,夺步离去。
      当日我便带着铜盆儿与德清启程赶往建京。离开靖国公府前的最后一桩事,便是从书房找出那枚玛瑙鱼符,差人送去了长天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第五十回 无可奈何恨春去,有心之过不可追(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