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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五十回 无可奈何恨春去,有心之过不可追(中) ...


  •   我倒未成想凛会问起这个,一时不知是否该如实相告,支吾着开口道,“我,不是,是臣,臣……”
      曜日凛抬手打断我,“不必对朕称臣,子路,你早已不是朕的臣子。也不必告诉朕你是因朕受伤才回来,棣州之事未成,乔有成回京与朕说了你当时的态度,朕便知道你与朕……终究是离心了。”
      我未做否认,“是啊,我想不明白。昔日我所崇拜的天选之人,心高气傲,怎会甘心与或是阴险歹毒、或是戕害我大宁子民的小人为伍?”
      曜日凛又是自嘲一笑,“政治、战争,原本就是阴谋阳谋无所不用其极的勾当,朕从未觉得自己是君子,又何惧与小人为伍?只是……没想到会令你这般失望,抱歉,子路。”
      他与我道的哪门子歉呢?横竖为了这份家国大业,他交出的是自个儿的灵魂,又不是大爷我的。
      “陛下说哪儿的话,您为了大宁也算是呕心沥血倾其所有了,自古英主图霸业,您无需对任何人说抱歉。”高处不胜寒,他站的那地方,纵是喊着说“抱歉”,怕是也无人能听见,无人能响应。
      “而且,”我干了杯中酒,接着道,“陛下派人奔波千里告知子路前路有伏,想方设法助子路避开险境,子路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朕不要你的感激,更何况朕派去的人亦不曾真正助你脱困。使你安全离开银钩谷的,是夏丞暄的天启军。”凛又欲给我倒酒,我却将酒壶接过来,比划着先给他倒。
      凛拦住我的手,“不必了,朕不能醉。”
      我遂给自己满上,道,“陛下说得对,也不对。助我脱困的是天启军,累我中伏的亦是天启军。且我与夏丞暄原就是相互亏欠,还何谈帮助或是拖累?”
      我又喝了一杯,壮了壮胆,“是以日后再遇类似之事,陛下不必再忧心我了,不必特意给我传信,更不必因我使御驾犯险。您知道我是什么样人,不管是他还是天启军,我都不会弃之不理,只顾自个儿远走高飞的。”
      曜日凛微叹,“你这样说,便是在怨朕。”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耐,不知该如何解释自个儿当真不是个小心眼。“陛下,我有何立场怨你呢?眼下早已不是幼时的光景了,子路还能因记恨您把满树的梨子都收走了,就与您使性子发脾气么?彼时我看见昆仑宫有什么好的都敢往自己府里搬,现在呢……陛下不是问我为何回来吗?不瞒陛下,我想向你求一样东西!”
      与我预想的不同,凛并未露出惊讶或是了然之色,平静中带着往事难追的忧伤,“幼时的事……朕以为你都忘了。说吧,你想从朕这里求什么呢,朕……富有大宁,却也一无所有。”
      我摇摇头,“我还没想好用什么和陛下换呢。”
      曜日凛却想也不想就提出了交换条件,“济州的事,你原谅朕;绿盛之事,你不再追究,朕什么都答应你。”
      我道,“济州之事,何谈原谅?夏丞暄处心做的局,我甘愿上的套,陛下何错之有?”
      曜日凛提起了酒壶,斟酌片刻却还是放下了,他自嘲地笑道,“绿盛的事,你是打定主意不原谅朕了。”
      我又自斟自饮了一杯,低着头默不答话。
      我猜乔有成早已将饭菜张罗好了,只碍于我跟曜日凛一直在房内谈话,才拘着不敢贸然进来。
      酒意渐浓,我问他,“陛下为何不问我所求何物?”
      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淡道,“你既来求,必不会是朕拿不出的东西。”
      我点点头,将酒壶中最后一点酒倒在杯中,一饮而尽。“陛下猜得不错,不过今日不是时候,改日子路进宫去向您讨吧。”
      曜日凛看着我空了的酒杯,面色冷淡下去,“你要走了?”
      然而冷淡未尝不是一种表情,不同于中原人的清秀,曜日凛天生面容深邃,这般冷淡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实则显得十分鲜活。眼前的人发梢卷曲,嘴角微垂,与幼时那个高傲又执拗的少年储君在我的心中重合。
      我摇摇头,夹了一块肉皮冻放在他碗里,“陛下让乔大哥哥他们进来吧,方才不是说想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么。”
      曜日凛唇边缓缓绽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好。”
      这样的凛、这样的笑容皆阔别已久,久到我已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
      宿醉之后第二日几时起身,此事与酒量有关。
      但与膀胱容量的关系更大些。
      大爷我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我扶着架子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才迈出一步,脑袋里就如灌了铅一般,压着脖子往下折。
      ……
      “玉碗儿!”我坐在地上既烦躁又无奈地喊人。
      铜盆儿很快推门而入,一双铜铃瞪得老大,他急急绕到我身后,轻而易举地将大爷我拽起来。“大爷,大爷您没事吧?您知道此处是何处吗?您认得我是谁吗?”
      我白了他一眼,“扶我去净房,爷要放水。”
      铜盆儿一面扶我来回一趟净房一面唠叨,“我还以为爷醉得厉害失忆了,忘了您今回只带铜盆儿一人回了上京呢。”
      这孩子,德清不是人吗?
      废水清空后,身上自在了不少,只是仍旧头重脚轻。我爬回床上钻进被子里,正准备睡个回笼觉,却瞧见外面天色似乎更暗了,透过窗户都能瞧见屋外廊庑下隔一段便亮起一盏的灯笼。
      原来不是清晨,而是傍晚了,我竟睡了一整日……
      我坐起身问铜盆儿,“我昨夜怎么回来的?”
      铜盆儿端过一杯热茶放到我手中,“您是今早才回来的。”
      依稀记得昨晚我与那三人的一餐饭确实用了许久,却不想竟是饮酒达旦?说是四人同饮,实则只我与乔有成二人饮的是酒。
      萧青要护卫皇帝,自是滴酒不沾的;曜日凛少时还多少意思一些,以示与民同乐的,昨日却是一杯都不曾喝。不过萧青比他尚难熬些——
      昨日他与乔有成一入席我们便决意换了大碗喝酒。凛是皇帝,喝不喝自然由心随性。萧青却不好意思端着个空碗与我们喝酒,遂以茶代酒与我二人同饮。我与乔有成喝多少,他便喝多少,一晚上去了好几趟净房。
      遂我改口问铜盆儿道,“那我今早怎么回来的?”
      铜盆儿道,“让人抱回来的。”
      大爷我,“……”
      乔有成只会醉得比我厉害,所以,“萧青将我抱回来的?你谢过他了不曾,留他用早膳了不曾?”
      铜盆儿道,“萧大统领没抱您,倒抱了我一回。”
      我怀疑自个儿酗酒太凶将耳朵喝坏了,或是萧青的茶水都喝到脑子里去了,“萧大统领……好上这一口了?”
      铜盆儿,“……”
      铜盆儿没好气地将我手中的空杯收走,“我家大爷头一日早上竖着出的门,翌日清晨横着进来,我心里能不急吗?也没看清来人是谁,抡着膀子便要上去干架,萧大统领这才把我抱住了……亏得他老人家出手及时,不然铜盆儿这会子大抵已因犯上作乱大不敬被送入刑部大牢了。”
      我闭着眼靠在床上安慰他道,“无碍,刑部侍郎与大爷是一同逛窑子的交情,大不敬也可以不杀头改流放的,到时候爷还是给你买两个美婢……且慢!犯上作乱大不敬?!”我猛地睁开眼,“是圣上抱……亲自送我回来的?”
      铜盆儿点点头,“大爷放心,香雪苑那位虽则待我们哥儿几个不错,然咱们还是与大爷您一条心,回到太庆宫,铜盆儿也决计不会将此事告诉他的!”
      曜日凛明明不曾喝酒,怎会发了这么一通酒疯?
      我有些无力地闭上眼揉着太阳穴,“我的药可煎好了?”
      铜盆儿道,“尚未煎呢,我信不过旁人,这便去煎。”
      我点点头,“去吧,将德清叫来。”
      铜盆儿应诺退下,很快,德清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一身墨黑,随时可隐匿在夜色中的德清,温言道,“德清啊……你又不是暗卫,不必每日这般神出鬼没的,大大方方地在府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自在怎么来。”
      德清道,“国公府到底不比太庆宫里守卫森严,卑职隐匿着行迹,万一有个什么,也好在暗处有个接应。主子放心,卑职不累。”
      我知他是个一根筋的,也不再劝,只道,“你别太过苦着自个儿便好。我唤你来是想问问昨夜之事,我是当真醉得人事不知。”
      德清道,“昨夜萧大统领在,卑职便未敢跟得太近。主子在乔府饮酒直至子时过,萧大统领扶着您上了马车,而后圣上也上了马车。萧大统领赶着马车停在了国公府附近。”
      “然后呢?”我竟不知萧大统领还会赶车……
      德清愣了愣,“然后?然后便天亮了啊。”
      我忍不住问,“我与那两位便这么一起看草看星看月亮直到天亮?”
      德清道,“萧大统领从马车上下来,与那两匹马聊了会子……圣上和大爷一直在马车内。卑职离得远听不清,然能够确定马车内铁定没有打斗,圣上应是没把主子怎么样,主子醉成那样……大约也不能将圣上怎么样。”
      我带出来的人都这么说话么?
      不过,曜日凛好好的不回长天宫睡金屋子,深更半夜地守着我这个醉鬼坐在破马车里吹了大半宿凉风?亏得入夏了,否则夜风还不得将大爷我吹个嘴歪眼斜?!
      我想起回到上京的头一夜,他也是这般,在我院子里站了许久。
      凛他……可是有什么话与我说?他这人,大约是在高处待惯了,幼时便是心中有话只说一半的性子,如今大了,竟是什么也不说全让人猜了。
      不过我并未对此纠结太久——春末夏初,我与子凌的生辰快到了。
      这是个黄道吉日,我起了个大早,熏衣剃面,收拾停当,准备入宫。
      早膳时铜盆儿端了两个碗上来,一碗羊肉汤面,一碗我喝了三个月的补肾偏方。
      羊肉汤面肉香扑鼻冒着热气,羊肉肥瘦相间还带着皮,羊汤撇去了浮油只剩浓厚,手抻的细面蜿蜒成诱人的弧度,碧绿的葱花和酥红的腐乳汁错落在冒出汤面的一点面条上,可谓是色香俱全。
      我挑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又喝了口汤,囫囵着咽下,总算有些理解丞暄为何喜食软糯和酥脆之物,因这两类东西入口后,即便你味觉全失也能大致尝出它竟是软糯还是酥脆来。
      不像这羊肉汤面,吃进口中只觉得糟蹋了。
      铜盆儿问我,“原先做羊肉的厨子回老家了,这是管家的儿媳妇煮的,大爷吃着可还顺口?”
      我点点头,又喝了一口汤,“不错,不比原来厨子做得差。”
      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在门外小声喊,“铜盆儿!羊肉面大爷吃了不曾?”
      我道,“进来说话吧。”
      管家急匆匆进了屋,见我碗里的面已经动过了,登时便苦了脸,“唉,大爷别怪罪,我那儿媳妇灶上的伙计还不熟练,早上起得早了又迷糊,不小心便将白糖当成盐了!正给您煮新的呢,这便给您盛来!”
      我半晌不言语,管家还道我生气了,正欲求情,我却又喝了一大口汤。喝完抬起头道,“无碍,有腐乳的味道压着倒也不觉很甜,不必另做了,我吃着竟觉得挺顺口。锅里若是还有,你们也尝尝。”
      管家看看铜盆儿,铜盆儿道,“大爷方才还说不比原来厨子做得差呢,您放心吧,大爷这儿我伺候着便是。”
      管家这才千恩万谢地要退下,我唤住他,“这两日府里可收到什么贺礼不曾?”
      管家很快答道,“冯二爷的姨娘诞下一位小公子,送来了两筐喜蛋。”
      冯老二终于把芳芳纳进府中,还一举为他生了个儿子,他能不嘚瑟么?
      “就只这个?可有不认识的人给我送了什么的?”去年中秋,丞暄好歹还托人送了酒和信来。过几日便是我生辰,照丞暄的性子,该提早几日送上贺礼的啊……
      管家低头想了想,道,“大爷的寿辰,算来也还有好几日呢,若有送礼的,怕是也得再过几日才登门。再则咱们府上既不打算设宴,想来旁人也是怕送了贺礼来白惹您伤心……”毕竟我的生辰便是子凌的生祭。
      算了,说过的话忘了也不奇怪……
      我点点头,未多做解释,让管家退下了。
      一碗羊肉汤面见底,我竟一丝甜味也不曾觉察。吻蛇淬药性刁钻古怪,凭我不甚深厚的药学修养来看,这药效应是看人的。身子强健体质好的服了,三年五载都看不出什么反应;若原本就是病弱之躯,失味之症便会来得如疾风骤雨一般。
      这不,我才服了三月,便已分不清甜咸了。
      但因此药大多是给自幼修习内功的死士服用,药效皆几年后才会显现,是以书上并无记载。这样看来,丞暄的身子底子应是不错的,服了十几年才恶化到第二步。
      只需三个月,服药者短暂的一生便再离不开这劳什子了。自打得知丞暄服过吻蛇淬后,我便知道他很痛苦,一直以来都痛苦。可直至今日,我变得与他一样,才深切体味到生命的灵性被一丝丝抽走的感觉——恐惧、不甘、悲哀、绝望。
      初夏的日光大约很和暖,长天宫的宫人们都换上了轻便的的宫装,高耸的宫墙都显得不那么冰冷了。然不知是素来体弱,还是吻蛇淬药性太强,明晃晃的天光照得大爷头昏眼花,周身却无一丝暖意。
      原以为此生再不入睿宸殿,不想不过半年光景,我竟又来了。
      中人引我到睿宸殿后院的白梓园时,曜日凛正席地坐在水池边喂鱼。我揉了揉眼,又仔细看了一回,确实不是我眼花,曜日凛穿着闲适的直裾安逸地坐在水池边撒鱼食。
      梅青色的直裾上只在袖口和领口绣了龙纹,远远瞧着并不明显,仿佛一普通的富家公子悠闲地在自家后院打发日子。
      我走到他身侧坐下,“陛下,少撒点食儿,您方才撒下去的那一把够半个长天宫的鲤鱼吃了……”
      曜日凛一怔,这样的实话怕是没人告诉过他,随即似乎自个儿也明白过来,失笑道,“朕想把他们喂胖些……”
      我也笑,“锦鲤胖了便不好看了。”我探头仔细看了看白梓园这池中的鱼,似乎当真比别处的肥些,遂道,“我幼时便常念叨着终有一日要捞几条锦鲤尝尝味道,也不知可是比外头河沟子里的鲜美些。”
      曜日凛看着水面,不经意道,“不鲜美,远不及你从宫外摸回来的好。”
      我惊诧道,“陛下你……尝过了?”想来高处不胜寒的日子委实难熬,凛竟已无聊到吃锦鲤来排遣寂寞了……
      曜日凛似乎是“嗯”了一声,拍打拍打双手站起身,“起来吧,地上凉,你不宜久坐。”
      他这样说着,我却瞧见他行动也比原来迟缓了些,似是冬天时摔下马受的伤还未好利索。
      想说些什么,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却还是吞了回去,我一言未发地随着他站起身进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第五十回 无可奈何恨春去,有心之过不可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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