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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第五十回 无可奈何恨春去,有心之过不可追(上) ...


  •   天不亮,我便带着铜盆儿出了凌霄门。
      铜盆儿一面赶车一面小声问我,“爷,咱这般大摇大摆驾着马车出门,当真无碍?待会儿若有人拦了咱们的车却如何是好?”
      夤夜出宫,旁人是想都不敢想的,然满晟帝早已晓谕太庆宫上下,见尹长史如见皇帝。原以为丞暄左右封我个禁军副统领当当,也便宜我在宫中行走,谁想他却放了这么句令人咂舌的话出来,也罢,横竖我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这宫中畅通无阻便是。
      遂我道,“你只管赶车吧,我坐在外头,自不会有人拦。”
      铜盆儿不解,“既如此,大爷何必在这深更半夜启程?”
      我回过身去看了看月光下的太庆宫,清冷苍寂,却又沉重肃穆,忍着心酸道,“我手劲儿不够,给圣上点的那一下睡穴,怕是只够他睡到天亮。”
      铜盆儿的瞌睡顷刻便醒了,他欲哭无泪地看着我,“大爷,我就想问问,我们做下人的未能规劝主子,由着主子冒犯了圣上这等罪过,依律是流放一千里还是两千里?”
      我瞥了他一眼,“放心,你若真要流放,我给你买两个美婢伺候你,一个给你做饭,一个陪你睡觉。”
      铜盆儿来了精神,马车越赶越快,“大爷真乃明主,铜盆儿万死不辞!我一定让这两匹马儿有多快跑多快,必不让圣上将您逮回去!”
      我,“……”
      “铜盆儿啊,也不必太快,德清还在宫外等咱们,你跑太快……我怕他的千里马跟不上。”前半宿坐在那人身上颠,后半宿坐在马车上颠,怕是要提前见了阎王。不过说也奇怪,下午时我不过一拳挥在栏柱上便呛出来一口血,晚上被丞暄撞得魂儿都要出窍了,竟能全须全尾儿地从他的床上下来,也算是身残志坚了。
      铜盆儿借着月光看了看我的脸色,惊道,“大爷脸色极差,可是怕圣上醒后派人追来?”
      我摇摇头,衣裤内的粘腻感越发明显,然这总是不便与人道的,遂钻进马车内躺着,嘱咐铜盆儿若有人拦车再喊我。
      实则我并不担心丞暄会派人拦我,强人所难不是他的性子。我趁夜逃走,实是担忧醒来后两人又滚在一处,我便更舍不得走了。
      丞暄会这般沉然睡去,大约也是不曾料想我尚能爬得下床之故。毕竟前一刻,我才被他折腾得双腿颤抖,难以合拢。
      大约大宁的气候并不适合我将养,我带着铜盆儿与德清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身子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一个月的路程已生生拖至一个半月,却还未抵上京。
      途中,铜盆儿最不解的一事便是,我已病得饭都要吃不下了,为何还坚持日日服用那建京带来的偏方。他几次三番十分眼馋地望着那一箱我当成命根子的药,问我,“大爷,那偏方……真有那般灵验吗?您病成这样都不忘服药,圣上又不在身边,你把……把那儿调养得那般好又有何用啊?”
      我只笑着回他,“现下是用不上,待回了建京不就用上了。”
      铜盆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待铜盆儿成亲了,您给我也备两箱呗!”
      我摇摇头,“爷瞧着你根骨儿不错,来两箱……怕你那新嫁娘受不住,一箱足矣。”
      “那好,待咱们回了建京,先给玉碗儿办亲事。玉碗儿的媳妇便是我的弟妹,届时便让弟妹也给我操持一门亲事。大爷养好身子,铜盆儿还指望你老人家给我主婚呢!”铜盆儿想象着他即将到来的婚事,把车赶得更快了。
      行了不远,他看看一旁骑马的德清,又问,“哎,新来的,你成亲了没?”
      德清红了红脸,“我,我纵成了亲也不用那个药……”
      铜盆儿似乎不太喜欢德清的“假正经”,“嘁”了他一声,继续赶车。
      我放下轿帘,无奈地躺在马车上望着车顶自言自语,“我这可算是被德清鄙视了,我用偏方的消息日后若传扬出去却怎么好,现在改口说那偏方是作益寿延年之用的可还来得及……”
      及至上京,正是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的暮春之际。这是上京最好的时节,每年只得十日——不冷不热,风绵日暖,满城飞花,红湿绿润。
      饶是这般人间好景,也未能让我的身子好些。回到靖国公府的那日,我足足在床上躺了一日夜,到第二日正午才起身。期间勉强进了一回药,两餐饭。
      德清在我门口探了几次头,似是有话要说,我既已能起身,便将他唤了进来。
      德清二话不说便跪在地上,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刚起来头还昏沉着,一时想不起他何故行此大礼,近来值得他这般激动的事似乎只有一件。遂我温言道,“德清啊,你可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要请我去帮你说项?快起来吧,这于我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必这般客气的……”
      德清怔了半晌才红着脸道,“主子想到何处去了……卑职是向主子告罪的!”
      “告的什么罪?”我倒很有些好奇,他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德清道,“昨夜有人闯进府中,值夜的护卫除了卑职皆被迷晕或是点了睡穴,只卑职一人隐藏了行迹未被发现。”
      “哦,无碍。”能这般悄无声息夜闯靖国公府之人,身边必定高手如云,全上京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是以我并不担心,只问德清,“做什么来了?”
      德清道,“圣上只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便又带着人回去了。卑职见圣上并未进屋,便一直躲在暗处不曾现身。”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既匆匆来见,为何宁与满身风露为伴却不肯露面;既无话可说,又何必沉溺于昨夜星辰。
      我点点头,无力道,“嗯,做得很好,不必告罪。”
      德清却问,“依主子之见,可要加强府中防卫?”
      我摇摇头,若他想来,仅靠靖国公府这些护卫又岂能拦得住,何必白费工夫?
      德清犹豫着,又问,“倘下回……圣上再来,卑职便只如昨夜那般暗中保护主子?”
      我怔了一会儿方抬起头喃喃道,“下回?他下回应是不会再来了的。”
      曜日凛正如我所料,那夜之后便不曾出现过,仿佛我这个人并未回到上京一般。而上京的好天气果然转瞬即逝,我的病也因这忽风忽雨的天气反反复复,始终不能下地走动。
      休养数日,总算是得以出门,我却并未急着进宫,而是去了乔有成处。
      我与乔有成一并出城祭拜已故的李姑姑,期间又忆起少时种种,暂且放下不提。
      傍晚时回到乔府,我原预备着打道回府,乔有成却盛情难却地拉我进去喝一杯他新得的雨前龙井。
      我二人正在门外颇不体面的一个拉扯一个推辞着,乔有成的长随自门内出来,匆匆向我行了个礼。我见他那神色似是有话对自家主子说,遂识趣地挪开几步,径自参观乔府的门面。
      乔府占地颇广,远超出他这个阶品应有的尺寸。然他是天子近臣,左邻右舍都十分识趣,自愿将自家宅院的土地让给乔家。
      乔有成听过他那长随的耳语,神色大变,又慌又喜地疾走几步将我扯住,“大公子,来来来,快随我进来。”
      我不明就里地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随着他进了大门。
      他眉飞色舞地问我,“大公子猜猜谁来了?”
      我摇摇头,乔有成喜欢热闹,只要不是他太讨厌的客人,他都会很高兴。
      乔有成由拽着我改为揽着我的肩膀,愈走愈疾,“是萧青萧大统领!”
      竟是那个面瘫!内卫府统领,高护卫、朱护卫的顶头上司,怪道乔有成如此兴奋。萧青执掌内卫虎符,调配近身护卫皇帝的一万精兵,曾与子凌同为曜日凛身边最为宠信的近臣。
      因其职责重要,萧青虽与皇帝说得上话,却从不与任何朝臣结交,纵是亲王宰相求见,也一律拒之门外。
      今日却主动来了乔有成府上,可真是给了他天大的脸面!
      我与这萧青倒也有几分交情,乔有成此时拉着我一同去见萧青,自是希望我在内卫头子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然我倒一时猜不到萧青找乔有成所为何事,以我对萧大统领的了解,除非事涉皇帝,否则断没有什么值得他老人家亲自出马的。
      我放慢脚步问乔有成,“大哥哥可知萧大统领为何事而来?”
      乔有成似乎只顾着高兴,“我一不作奸二不犯科,萧大统领找我总不会是坏事。既不是坏事,能与萧大统领说上几句话,便是大大的好事啊!”
      果然……
      他还真是天生的乐观啊……
      “上回听我的护卫说,圣上年初时曾受了伤?既有萧大统领从旁保护,圣上岂会受伤?”我认识的人中,功夫能与萧青匹敌之人不超过三个,广安算一个,秦天嘏算一个。
      乔有成叹了一声,“唉,萧青为此深以为愧,护送圣上安全回京后在睿宸殿外跪了三日三夜,若不是老高死命拦着,只怕已引剑自刎了。”
      “听说圣上是在京郊围猎时不慎受伤?”我自知这是宫中为安抚民心扯的慌,还未开春,猎物大半尚在冬眠,谁会在那个时候去围猎?!
      乔有成摇摇头,见四下无人随侍才道,“我听近身护卫圣上的人说,彼时圣上只带了一队心腹快马加鞭赶去了南方。路上连跑死了几匹马,后来在驿站换的坐骑使唤不便。圣上又太过心急,策马飞驰快得连萧青都追不上!以至于□□那畜生踩在山上未化开的雪块时滑了一跤,狠狠将圣上甩了出去!圣上摔下山崖身负重伤,在济州将养了好些时日才回京。”
      凛坠马?!
      这可是我与他认识这些年都不曾有过的。自我有记忆开始,他便是能骑马的,且马术精湛。竟是怎样的状况,使得他被摔下了马。
      难道那时……他是为去宿州给我送信,好让我避开阿列克谢的圈套?
      胡思乱想了一路,终是被乔有成带到了他府上正院的暖厅。乔府的下人皆远远地站在厅外,我与乔有成推门而入,却见贵客萧青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而主位上坐着的正是我大宁国年轻的帝王。
      这委实让我意外。
      曜日凛是极重规矩的,幼时虽将我靖国公府当成自家后花园一般来去自如,登基后却也鲜少劳师动众亲至臣子家中的。
      好吧……虽则他前两日才夜入靖国公府。
      总之,皇帝毫无预兆地到臣子府上,简直是挖煤挖出金矿一般稀奇之事,我才回到上京数日,便已撞上了两回。
      乔有成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跪下行礼,我大约太久不曾给人行礼,竟一时有些无措,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跟着乔有成跪下。曜日凛却道,“没有外人,不必多礼,都坐吧。”
      于是我跪到一半便从善如流地改为坐下。
      然这房中似乎只我一人省得恭敬不如从命的道理,纹丝不动如萧青、卑躬屈膝如乔有成,皆仿若不曾听见般仍旧站在一旁。
      我看看这两人,颇尴尬地站起身,干笑道,“我、臣,臣还是站着侍膳吧。”
      曜日凛放下筷子,“朕不过是想找人一起吃顿饭。”
      萧青比我们年长,自幼就如一把利刃般佩在曜日凛身上,利刃要么杀人要么自保,他是从不与曜日凛一同用膳的;乔有成幼时倒是偶尔随着李姑姑进宫,不过他被李姑姑教得很懂规矩,绝不敢与主子同桌而食;实则纵是子凌,也是规规矩矩地另支一张餐桌,摆在时为太子的曜日凛不远处。
      只有大爷我,在自个儿的桌前踏实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不是与子凌说两句闲话,便是到曜日凛桌上摸个鸡腿,总之是没个片刻斯文。
      乔有成看着桌上几个简单的下酒菜,歉然道,“不知圣驾到寒舍,一时也没个准备。陛下可有什么爱的,微臣这便让厨房去准备。”
      凛自幼便被当成储君教养,一国之君掌生杀大权,岂敢让他有了喜恶?是以帝王的餐桌上从没有他爱的菜或是不爱的菜,于他而言,荤素搭配八分饱便是好的。纵是李姑姑,都未必说得出凛在饮食上有何喜好。
      我原以为他会让乔有成随意准备便是,谁想那人却道,“朕记得你曾说,嫂夫人刚进门时李姑姑教了她几样拿手菜,如今可是得了姑姑真传?”
      乔有成咧嘴道,“学了有八分像!”
      曜日凛笑着点点头,“朕幼时李姑姑常做一道肉沫粉丝,很是开胃,不知可传给了嫂夫人不曾?”
      乔有成忙点头道,“传了传了!不正是那道蚂蚁上树!母亲说过,大公子也极爱这个,每次只桌上有它时,才肯老老实实坐下来吃上两碗饭!陛下稍候,微臣这便去张罗。”
      李姑姑在东宫时亦偶尔下厨,不想凛竟还记着她做的菜。我还当他早已麻木了吃不出好坏呢,不想竟也钟爱那道蚂蚁上树,品味倒是不错。
      萧青人虽未动,眼珠却随着出门的乔有成转了转,道,“陛下,微臣去外间守着。”
      一时间,原本能坐满一张圆桌的四人,只剩下我与曜日凛。屋子里不冷,两人皆不言不语,却显得有些空寂。
      我抬眼看着他,果然比去年消瘦许多,正是大病初愈的样子。脸颊薄如刀刻,鼻梁高耸冷硬,线条棱角分明,煎茶色的眸子却是近乎寂寥的平和。
      我用给他添了一杯热茶,轻声开口问道,“臣听闻圣上围猎时受了伤,如今可大好了?”
      曜日凛喝茶的手顿了顿,“嗯,不是个围猎的好时候,一无所获不说,倒把自己伤着了。朕习武十数年,说来惭愧。”
      凛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自嘲的笑意。这不像他,印象中的凛生来便是带着一股倨傲的。
      我的鼻尖有些酸,开口时声音都是哑的,“是伤在了何处?眼看就要入夏了,阴雨天还是当仔细些。”
      他不答反问,“你呢?夺嫡之战想必凶险异常,你这一向……可好?”
      我道,“我又无须上阵杀敌,倒不曾历什么险。”除却被阿列克谢逼上山那次……生死似乎只在一线之间。
      他颇意外地看向我,似是有什么话要问,却终是从欲言又止变为一言不发。
      末了,只点点头问我道,“你一路追随夏丞暄,也当算一份从龙之功。梁皇……当越发厚待你了吧。”
      我沉默着点点头,房中安静得可以听见门外面仆婢们跑动着传膳的动静。
      “你与他……”凛艰难地开口,却像不知如何说下去一般复又停下。
      我大抵猜到他想问些什么,满足地笑道,“棣州那次,乔大哥哥已把与我见面的情形同陛下说了吧。梁皇他……很看重我,许我兵马军饷,允我随意出入太庆宫,我在建京过得很是逍遥快活。”
      在凛看来,我抛下在大宁的一切,为了夏丞暄孤身入夏梁,总不能让他觉着我在梁国过得十分憋屈吧。实则我原就过得很好,只希望丞暄别太急着立后便是。莫要我这头将自个儿吹成他心尖尖儿上的人,他那厢却敲锣打鼓地娶媳妇儿,左右待我离了上京再娶,免得一巴掌打在自个儿脸上太疼。
      凛仰首看了看我的发髻,“我原还不信会有人将自己冠冕上的玉簪赐予旁人,然你说他居然许你兵马……想来夏丞暄对你委实爱重。粱皇后宫空置,却将你光明正大安置于太庆宫,他为你做的这些事,诚非常人能及。”
      唉,家丑不可外扬,我想着那日看见的那一群莺莺燕燕,忽然有些想笑。他才在太庆宫住了几日,倒是想不空置呢,也得来得及啊。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想妻妾成群也得一个一个地娶,想儿孙满堂也得一个一个地睡不是?
      心中已将丞暄编排得精尽人亡,面上却仍维持着恰如其分的笑意,我只差没拱手朝曜日凛道“托福托福”了……
      凛纡尊降贵地抬手为我倒了一杯酒,冷不防地问了一句,“既过得如此称心顺遂,你又岂会忽然回了上京呢?”
      低沉的嗓音将这屋子衬得越发安静,凛眼中的颜色似忧伤又似期许,星星点点晦暗不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第五十回 无可奈何恨春去,有心之过不可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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