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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四十八回 慈母托孤盼子安,情敌对阵求终老(上) ...


  •   皇帝驾崩,太庆宫内外皆是一片银装素裹。
      昔日丞昭得势,各宫自是以东宫为风向的,若遇年节,亦是东宫先装点起来,各宫才纷纷有所动作。如今丞昭一倒,东宫便立时没了人气儿,竟连孝期的装饰都不曾布置,满宫里只偶有些胆大的仆婢卷着包袱仓皇进出。
      我凭着当年在东宫小住时的记忆,摸着黑寻到了丞昭的寝宫,果然黑漆漆的一片,无人把守,甚至无人愿意靠近。
      丞昭好奢,放置衣饰的东次间都布置得富丽堂皇,成排的蟒袍竟挂了上百件之多。依其质地色泽判断,似乎皆是这一二年新制,想在此处找出一件与那截双面缂丝品质类似的衣裳来,怕是不易。
      我将次间中的各式衣衫翻找个遍,果然无一件花样类似的外袍。许是时间过去许久,兼且是一件残衣,早已被主人丢弃;又或许是,那截断袖原就与夏丞昭无半点关系。
      然除却断袖,子凌还留下一枚白玉指环。这次间中还放着丞昭素日常佩戴在身的一些饰物,我一个匣子一个匣子的翻找,不放过任何一样玉器,却依旧一无所获。
      原本外面有些脚步声,我当皆是那些仆婢忙着与东宫撇清关系,匆忙逃走才闹出来的,便未在意。不想这会子却听见一伙子人闯进来,高声喝问,“屋内何人?!”
      这声音颇有些耳熟,我倒一时也未想起竟是谁,心中琢磨着这个节骨眼儿上应是没有谁敢在宫中作乱的,遂大大方方迎上去,道,“慕王府尹子路,敢问阁下是何人?”
      那几人进了东次间的门,我才借着婢子们手中灯笼的光晕瞧清了来人,不可谓不惊喜不意外。
      竟是丞昀的亲兵队长贵和带着几个亲兵,并我那嫁入东宫的旧友,我们大宁的公主、丞昭的太子嫔,曜日嫤妡。
      “贵和参见尹先生!”
      “子路哥哥?!”
      “贵和你怎么会在这?还带着嫤妡?”
      三人同时发问,场面简直混乱且尴尬。
      贵和最先回过神来,不问我的来意,只答道,“回尹先生,卑职是奉三殿下之命前来保护东宫中的各位娘娘和小主子们的。三殿下说,圣上虽已下令废太子之罪不株连亲眷,却难免有人落井下石,会对娘娘和小主子们不利,遂命卑职带人来护卫。”
      我点点头,“还是三殿下想得周全。以东宫此时的乱象,若是混进什么歹人来,后果怕是不堪设想。”此时若有人趁乱在东宫趁火打劫,怕是于丞暄英明有损。
      “我原是来东宫找一样东西,方才见东宫的仆婢跑了不少,怕是已被他们顺走了也未可知。罢了,反正也不打紧。”我含糊地将自个儿此行的目的掩饰过去,又将目光转向已孕肚高隆的嫤妡,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嫤妡,你有身孕了?这样的喜事怎么也不写封信告诉我,圣上可知道了?”
      说完方觉自个儿的语气似乎太过愉快,嫤妡的脸上并无多少喜色,毕竟这孩子的爹犯下弥天大错,她们母子皆是前途未卜。
      嫤妡艰难地笑笑,“东次间里冷,子路哥哥随我到偏殿叙话吧。”
      贵和立时退开一步,让出路来,“卑职在殿外巡查,尹先生若有吩咐,随时传召。”
      我微微施礼,“有劳贵和大人。”
      嫤妡边引我往偏殿去,边道,“午后听闻太子事败,太子妃便晕厥过去至今未醒。我听着东次间有动静,又不敢贸然进去,恰好遇上方才那位将军。他言谈恭敬,举止有礼,又说明了来意,我便引着他去东次间瞧瞧,谁知竟遇上了哥哥。”
      嫤妡与我停在了廊庑下,她看了看我,又回望了望那东次间,“子路哥哥?可是东次间有何不妥?”
      我这才回过神来,“啊,没有,是我多虑了。”又问她,“你如今是两个人了,出门可得仔细些。太医可说了我这小外甥何时出来与咱们见面儿?”
      嫤妡面露忧色,“约莫是春分那几日。”
      跟着她的婢子,只余两个自上京带来的,有一快嘴儿的婢子接话道,“娘娘一连数日没有歇好了,眼瞧着这几日便是好日子了,却偏偏瘦了不少。”
      我忍不住问,“夏丞昭苛待你?”
      嫤妡摇头,看了我一眼,低头道,“并不曾,太子他……待各宫女眷皆很和善。”
      偏殿已到,婢子赶忙跑过来打帘。进了殿,那婢子又道,“太子殿下待我们娘娘可好了,自娘娘有孕后更是日日都来看望,只最近几日委实太忙才不来了的……”说着,似乎又想起了太子如今的处境,这才面带忧愁地噤了声。
      嫤妡在罗汉床一边靠好,我自个儿拉出圆桌旁的坐墩坐下。
      说是要叙旧,两人各自坐下却有些相顾无语的尴尬。遥想当年我们在青州一同逛端午灯会时,还心心念念地说着什么以身许国。如今呢,那些誓言比起原先我们最不齿的小儿女心思来,竟教人再难比较孰轻孰重了。
      到底是细水长流的日子冲淡了信仰,还是信仰已在我们不曾觉察之时偷天换日。
      最终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你不必忧心那些琐事,安心将孩子生下来,我会想法子护你们母子周全的。”
      嫤妡道,“多谢子路哥哥。嫤妡虽在深宫,却也听到传闻说慕王……我是说圣上,曾在寿宴上将冠冕上的玉簪赐给身边最为宠信之人,分权示宠,情动天下。此人可指的是哥哥?”
      我猜后宫里那些老娘们儿之间传的话,肯定不止“宠信”“情动天下”这般浅显,大约比事实还要添些绘声绘色的香艳细节。
      我将那些细节从脑中赶走,谦虚道,“大约是吧。总之……大梁的这位新君,并非善恶不分之人,不会为难废太子宫中女眷的。”
      嫤妡蓦地抬起头看着我,“那殿下……我是说废太子,在哥哥心中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
      “实则何止是哥哥你,我在嫁入东宫前,亦将他想得阴险狭隘,暴虐无度,甚至青面獠牙、嗜血成性。然而相处数月后才发现,他与家中父兄并无差别。他疼爱每一个孩儿,对我腹中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更关爱有加……”嫤妡说到此处,已是满面泪痕,哽咽到难以成言。
      想不到夏丞昭竟是个慈父……我坐在坐墩上,干坐着也不是,起来劝慰也不是。且算计丞昭亦有我的一份“功劳”,此时此刻,委实无言以对。
      嫤妡哭累了,才复又开口,“让哥哥见笑了。”
      我道,“你是双身子,万莫再这般忧伤。”
      嫤妡脸上挂着泪叹道,“是啊,哭累了,不能再哭了,若伤着这个小的,可怎么好。”她将手覆在隆起的肚子上,“子路哥哥说话我一向是信得过的,今日得了哥哥千金一诺,我便也放心了。这个孩子……此生注定怕是不会顺遂,若他将来有难,还望哥哥能不计他父亲的过失,帮衬一二。嫤妡在此……先行谢过圣上与哥哥了。”
      嫤妡说着,便扶着罗汉床上的方几站起身,她的婢子赶忙上去搀扶。我亦忙不迭地站起身,躲开了她这一礼,“你我同是宁人,又是自幼的情分,这是要折煞我了。你既信我,我便拼尽全力也不会辱没了这份信任。”
      嫤妡与我说这些话时,我原本只当她是为腹中孩儿多寻一个照看的长辈而已。谁知三日后,东宫传来曜日夫人诞下麟儿的消息,我忙里偷闲正为那刚出生的孩子准备贺礼,翌日清晨却又闻得曜日夫人在寝殿悬梁自尽的噩耗。
      朔月宫太后,嫤妡的婆婆当日便将我请了去。
      昔日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与我初见她时变化不大,除却一头乌发尽染霜华,那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模样似乎更胜当年。
      太后,原应是后宫芳首。过去夫君是皇帝,如今儿子是皇帝,一日比一日得势,一年比一年硬气。偏这位太后,做皇后时便颇不受夫君待见,如今庶子称帝,亲生儿子却已因弑君伏法。她能留在宫中安享晚年,尚且全赖不计前嫌的庶子照拂,又如何端得起嫡母的架子呢?
      甚至于见了我这小小侍从,都客客气气的,当真是两厢不自在。
      行礼看座后,太后先是轻叹了一声,才道,“今日请尹长史来,是想与长史商议追封圣上生母一事。”
      我笑着点了点头,心道这老妪倒会绕弯子,丞暄自个儿说的不追封梅贵妃,与我商量有何用?且他的心思我最明白不过,梅贵妃因嫁入皇家受了说不尽的苦,丞暄自然是将她与先皇的关系撇得越清越好、
      太后倒不着急,仍旧徐徐道,“依例圣上的生母是要尊为太后的,他母亲命苦去得早,却也是应当追尊加谥号的。本宫劝了圣上数次,皆被婉拒,却教人有些糊涂了。尹长史最知圣心,可知圣上竟是如何考虑的?”
      我惭愧地低着头,也随着她叹了一声,“怕是要让太后娘娘失望了,圣心难测,微臣也曾劝圣上将礼数之事一一尽到,纵不追尊太后,左右也要尊为太妃吧。圣上非但不听,还因此着恼,命我再不许提此事,微臣这才不得已作罢了。”不管真的假的,我先将这话搁下,也免得旁人日后再拿此事烦他。
      太后大约未承想我是这般反应,遂一时怔住,半晌才低垂着眼眸讪讪道,“既连尹长史都劝不得,旁人自是更不宜提了。”
      我道,“可不是,圣上大约也是不想惊动已故之人吧。昨日之日不可追,已故的人咱们便暂且不提了,只说些有生气的吧。微臣听说,曜日夫人前两日诞下了一位小公子?”
      太后大约未曾想到我先提了此时,又是一怔。不过微微颔首,便流露出不合乎年龄的老态。“前太子嫔是个想不开的,诞下孩子后便随着本宫那逆子去了。”说罢,哽咽了一阵,才双目浑浊地看向我,“本宫尚且为着这几个孩子苟延残喘,她岂能就这般撒手而去呢?”
      丞昭妻妾皆送入皇家寺庙为尼,儿女则纷纷过继给了皇室的几家远亲。虽是过继给了自家亲戚,到底是废太子之后,难保不会受人苛待,有太后这亲生祖母在太庆宫里镇着,几个孩子的境况或还能好些。
      “太后言重了,曜日夫人素重情义,想来亦是情非得已。前两日我曾与她见过一面,微臣答应她会尽己所能照顾小公子。微臣想着,眼下宫里没几个孩子,想是大不如原来热闹了,不如就将小公子养在太后身边,您老人家也放心些。”自个儿的亲生孙子,自然是养在谁府中都不如养在自个儿的宫中来得踏实。我去回了丞暄,将这孩子留在宫中倒也非难事,如此也算全了对嫤妡的承诺。
      太后未置可否,只吩咐身后的宫婢道,“去将小公子抱来,给尹长史瞧瞧。”
      宫婢应诺,到内殿唤乳母将孩子抱了来。那乳母倒心宽,见我站起身,抬手便将裹成粽子的胖娃娃交到我手中。
      我是第一次抱这般大小的奶娃娃,登时便吓得浑身僵硬,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直勾勾地瞪着怀里的小东西。那娃娃原本流着亮晶晶的口水嘿嘿地笑,大约我面上神色委实怪异,奶娃娃愣了一阵便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越发手足无措,直想将他连皮带馅一同丢还给奶娘。谁知那奶娘一派淡定自若,“大人别慌,逗一逗小公子,他便笑了。小公子可爱笑了,是奴婢带过的孩子中最喜笑的呢。”
      我慌乱地腾出一只手来在身上摸索了半晌也未曾摸出一半件能逗孩子的物件来,只得用手捏着鼻子做鬼脸来逗他。这孩子倒颇吃这一套,看了一会子便不哭了,还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摸我的手。
      待我将自个儿的一张脸都搓歪了,小祖宗总算破涕为笑,我心头竟涌上一丝功成名就的快意。
      太后的宫婢道,“小公子与尹大人果真投缘。”
      我抱着孩子坐回原位,细细品味太后的意思。
      太后果然道,“这个孩子与丞昭的前几个孩儿不同,他身上流着大梁与大宁两国皇室的血脉。旁的孩子,送到宗亲府中教养,倒也可保此生衣食无忧。可这个孩子不同,待本宫百年之后,岂知不会有人拿着他的身世大做文章?”
      我道,“微臣是宁国人,虽得圣上信任,却到底身份尴尬。若连太后都护不住他,微臣区区长史,岂非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太后殷切地微仰着头看我,“尹长史与前太子嫔幼年相识,当是这孩子最亲近的长辈。此子父系一脉只剩本宫一半截黄土的老妪,母系一脉却还有尹长史啊!前太子嫔生产后嘱托本宫,让这孩子拜尹长史为义父。”
      我微微一怔,此话果真是嫤妡的临终嘱托么?
      然纵这话乃太后胡编出来诓我的又如何呢?横竖嫤妡已去,她爱上了自个儿原本当作洪水猛兽的人,许多刻在心中的界限早已被平庸的岁月冲刷斑驳。一个母亲,宁愿放弃刚出生的孩儿,都不愿苟活于世,心中竟是被当初那份不谙世事的坚持与后来这般泰然静好的妥协怎样反复煎熬着?
      或许,此心此境,只我能懂吧。
      我未贸然答应,只道,“太后娘娘,微臣自个儿也不过是个客卿。若说要保这孩子平安顺遂,我自当竭尽所能,然他到底是先帝的皇孙,有些事,非微臣可左右。”
      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太后瞧着老实巴交,一心只为襁褓中的孙儿求一份平安,岂止心中未存了旁的念想?我与丞暄的关系大约已满宫皆知了,她若想加以利用,从这孩子入手,不得不说是最合情理的选择。
      然太后却似乎已想到了我的担心,当即表明立场,言辞恳切,“尹长史多虑了,此子能得尹长史照拂,已是他母亲结的善缘,本宫绝无得陇望蜀之心。只盼他能在尹长史身旁平安长大,他命中没有的缘分,本宫亦不会教导他做非分之想。”
      见我仍不回话,太后又道,“尹长史有所顾虑也是应当的,本宫倒是有两个法子消除忧虑。”
      我道,“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太后强撑起一点笑容,道,“一则,尹长史若不嫌弃,本宫愿做主将这孩子过继给你尹家,自此不许旁人再提他的身世,父子竟比义父子更加亲厚。二则,便是圣上立后之事。”
      “立……后?”我也不知自个儿是以怎样的口吻将这二字问出口的,只知胸中的那只兔子,气鼓鼓地胀了老大,堵在我的心口上,害得我一丝气息都喘不上来。
      太后道,“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一个半月孝期过后,立后之事自然须得筹备起来了,圣上自然得有了子嗣,国本方能稳固。届时,这些旁系别支的孩子,便也能少受些谗言蛊惑。”
      这老妪的意思,无非是为表明自个儿无意让丞昭之子与丞暄扯上关系,一旦丞暄有了自个儿的子嗣,便也不会有那不长眼的将心思放在旁人身上了。
      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然她大抵当大房当惯了,还道世间之人皆如她这般宽和大方不善妒,听见所爱之人要娶媳妇儿还能泰然自若。
      似是嫌方才所言还不够诚恳似的,太后接着方才的话道,“人选自然也是由圣上来定,他相中了哪一家士族的女儿,本宫自会出面,将人请到朔月宫来好生相看。”
      我懒怠搭理这不知所云的老妪,只一门心思逗弄怀中的奶娃,待她说累了,才问,“请问太后娘娘,这孩子的名字可取好了?”
      太后听我问这个,眼中染上一抹喜色,随即又似是忆起不快旧事,双眸之中,百色杂陈。“名字,他父亲原是取了几个的,如今听来却也不甚合适。久闻尹长史博学多才,不如……就由尹长史来取吧。”
      我起身将孩子还给乳娘,“此事非同小可,还望太后娘娘容微臣回去细加思量,待想好了,再来向您回话。”
      太后见我要走,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似是有话要说,却终是又缓缓靠回圈椅中,轻声道,“还望尹长史,早日答复。”
      拜别太后,离开朔月宫,我心中颇不是滋味,遂不曾去勤仁殿见丞暄,径自回了近日在宫中的居所,香雪苑。此处原是梅贵妃寝宫,后贵妃薨逝,丞暄开衙建府前亦长居于此。此番入主太庆宫,便让广顺带人收拾出来,当做寝宫。
      香雪苑地如其名,内外几个花园都种满梅花。听福永说,建京虽经年不雪,每年冬天风过梅园却如飞雪飘扑一般,不仅景致怡人,梅香阵阵更是教人流连忘返。
      如今正月未过,白梅开得正好,石板路两侧各种着一排,直从苑门连到寝殿所在的内院。我沿着白梅一路走,想象着早慧的小丞暄,一本正经地在梅树间穿梭着背诵春秋经典的模样,心中的阴郁不自觉便散开了些。
      行至内院,却见梅林中的石桌旁坐着一人,方才散开的那点子阴郁此时又变本加厉地聚了回来。
      我在那人背后不远处停下,淡道,“许久未见,孙兄一向可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第四十八回 慈母托孤盼子安,情敌对阵求终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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