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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四十五回 死而后生翻天地,凤凰浴火望江山(下) ...


  •   丞暄自出生便是身份极为贵重的皇子,十岁时理应尚在宫中。实则我早该有所怀疑了,纵他母妃不得宠,却也只在皇后一人之下,母家又权倾朝廷,能够一连三月给丞暄服下吻蛇淬的人,放眼整个大梁,怕是也只一人做得到。
      答案呼之欲出,纵我一个旁观者都觉难以承受,一个十岁的孩子得知这一切时,又当何以自处呢?
      两双手纠缠着握在一起,我凑近他的耳畔,轻声道,“都过去了,丞暄,我一定会想法子治好你的。”
      丞暄将头枕在我的颈窝,“我十岁生辰那日,他的宠妃诞下皇子,他大约便是那时做了决定,要将我推出去当靶子,给我无上的尊荣与权势,一面制衡太子,一面替他最疼爱的幼子成为众矢之的。”
      丞暄语调缓慢声音干枯,他描述的画面十分苍白,可我知道,那些回忆早已被他心中流的血染红。“自那之后宫内宫外皆知,比起太子,七皇子才是圣上属意的储君人选。七皇子天生聪慧,文能倒背经典如流,武能飞马持弓猎鹰,比他年长的几个哥哥都不及他。圣上爱若至宝,生怕七皇子朝兢夕惕太过劳累,专门请太医院配了补养的汤药,日日赐予七皇子一人独享。”
      丞暄说着,声音里竟带了些许笑意,“你说,这份独一无二的荣宠,让多少人白白地嫉妒眼红?”
      温热的鼻息扑在我的脖子上,贴着脖子的衣领上却传来痒痒的凉意。“只怪我当时太过年幼,竟看不出皇帝看着我的眼神有多冰冷、多狠心……”
      何止是年幼的丞暄不解,我活到这个岁数亦不能理解,怎会有人舍得待自己的亲子如此无情?乐羊为破中山食子,虽不仁却有功,后人不可多言;晋献公逼死申生虽昏庸,却也是因怀疑申生下毒行刺之故;纵是易牙那没人性的老王八蛋,烹了亲子还知痛哭流涕;如何恩献帝却能这般步步为营地将丞暄推下这万丈深渊呢?
      我不禁问他,“梅贵妃可知此事,她可曾找梅令公帮你?”
      我的衣领已湿透了,丞暄再开口时亦是瓮声瓮气的,“不曾。毒性深入骨髓后,圣上杀光了所有与此事有关的太医和宫人,只留下福永一人伺候我服药。我母妃想了许多法子救我,然皆是付诸东流。”
      “她为何不请梅令公相助?”
      丞暄缓缓坐起身,浓密的睫羽低垂着,伴着一声嗤笑,一颗晶莹的泪滴顺着睫羽滚落,砸在他鸦青色的衣襟上。“呵,母妃当与外祖说些什么呢?夏丞暄不得帝王看重,中了不解之毒,再难堪大用?外祖为了整个家族只会将我当作弃子,而后再另选族中女儿进宫,诞下皇子,悉心照看,以图大计。”
      我小心地拭去他眼角未干的泪,“圣上、梅令公,原本都应是你的至亲之人……”
      丞暄笑了笑,似是将多年的苦楚一举倾诉后心中轻松了不少,“梅家是世家大族,本就让圣上忌惮;圣上的乾纲独断又使得煊赫数百年的士族人人自危。所以让士族的女儿嫁入皇家,原就是双方各让一步之后的妥协,诞育的皇子也并非他们的至亲,而是皇权与士族相互博弈、相互掣肘的棋子。”
      “丞暄……”我不知该如何阻止他说下去,遂吻上了他的唇角,“这些话,为什么不早一些与我说呢?”
      丞暄神色一滞,虽看不见我,却还是将脸别过去。
      我顺势伏倒在他身上,几乎是含着他的唇在与他说话,“你以为我与旁人一样对你有所图谋,一旦发现你的秘密便会将你当作弃子?”
      丞暄抓着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一面吻着我一面含混不清地答话,“芳满,你明明知道我从未那样想你,这是我唯一的秘密,在忠州时我便许诺过,若能回到建京便会将一切和盘托出。我不过是……”
      我闭上双目沉浸在这场久违的亲吻中,“我知道,你不过是尚不习惯有一人与你共担风雨,共负命运。无碍,我们有一生的时间,你终会习惯,这世间有人与你亲密如一人。”
      银钩谷一役后,大军虽未急着行进,然日子终是越过越多,路程也终是越来越短。
      距建京五百里时,探子传回密报,镇北大将军李翌叛变,俄羌军神不知鬼不觉入了大梁境内;距建京三百里时,京中传来消息,逆贼李翌与俄羌军组成联军,兵临建京城下;距建京二百里时,圣上一道诏书颁给了尚在回朝途中的骠骑大将军慕王殿下,命他快马加鞭即刻回京勤王,若路遇阻碍,不必回禀,就地格杀。
      军报传得一副狼烟四起、烽火蔽日模样,建京二百里外的郊野却风和日好,天朗气清,丝毫未受到京中战局的影响。任是再急的消息,都被丞暄严严实实地捂在他的帅帐中,不曾传出去一个字。
      丞暄的眼睛虽暂时无甚起色,腿脚却是比刚醒过来时利索多了,平日里纵无人搀扶,在自个儿的营帐中亦能行走自如。
      耳听着建京的情势越来越危急,我禁不住问他,“建京城内粮储丰厚,围城确实不足为惧,然你就不怕他们攻城?梅家几百口人可俱在城中,纵你胸有成竹,岂知梅让不会担心自个儿的亲族?”
      丞暄却比我从容泰然良多,“我着人暗中盯着皇后的亲族呢,他们尚在京中淡定自若,我便不必忧心梅家。”
      “那你打算何时出手?”
      “明日一早启程吧,恰好后日到达。圣上重病后便由原来的两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后日正是早朝之日。”说着,又微微侧过头面对着我,“如何,担心我?”
      他将谋算与计策尽数告知于我,滴水不漏如丞暄,我自是无甚可担心,只是……“烁王亦在京中,若他知你见危不救,卖巧邀功……可会与他结怨?”
      丞暄温声道,“难为你连这些都替我想到了。皇叔无意大位,只要不祸及百姓,他日谁登大宝于他而言相去几何?他与皇帝虽数年兄友弟恭,却也不过是粉饰给天下人看的皇家亲情罢了。若非皇叔好龙阳且无后,皇帝也不会放心若此。纵观本朝,杖节把钺如烁王与我者,再无第三人。足见,皇帝必得握着一人的命门才可对其放心一二,想来皇叔这些年也未必好过。纵皇叔当真刚直不阿,眼里容不得这一粒沙,事后,我亦有法子消除芥蒂。是人皆有私心、有软肋,我自还上他这份人情便是。”
      听得他连日后如何拉拢烁王都想到了,我不禁有些想笑,“你倒周全,你这‘行一步思百步’的功夫都值得送你一个雅号了,不如就叫……‘百步神机手’?”
      丞暄皱皱眉,“似乎不怎么雅致,有些像走江湖卖艺之辈……”
      我笑道,“既是名号,自然该响亮些才是。”
      丞暄大约委实不喜这诨名,遂沉了沉嘴角,哼笑一声,“我若真能预知天机,又岂会容你落了单,险些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想来他早已知道,却偏待到今日才隐晦地说出来,分明是不想让我没脸。偏我像个没事人似的瞒了他这许久,今日忽然被提起,倒闹得我越发不自在了,“咳,唉,你,你都知道了啊……”
      丞暄不仅不曾发难,还道,“芳满,我不会为难那侍卫,一切交与你处置便是。亲密如一人,我正在慢慢体会。”
      虽则“亲密如一人”这话是我先提起,此番从他口中说出却别有一番滋味。我喜不自胜,嘴已咧成了个开口栗子,声音却矜持着不愿让他听出来。只干干巴巴道,“既如此,德清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我去瞧瞧他。”
      丞暄点头应允。
      我行至帅帐门口却又忽然着了魔似的,发足奔回丞暄身边。他听到我的脚步,笑着问我,“可是忘了什么……”未说完的话尽数被吞入大爷我的血盆大口中。
      爱意大约与尿意同理,忍是忍不得的,若强行弹压,最后只会是……唔,一片狼藉。
      原是打算看过德清再回帅帐吃午饭的,不想这一耽搁,天都要黑了。都说小别胜新婚,这回还是丞暄醒来后头一遭与大爷我活动筋骨。王太医善解人意,原是私下里与我说了,以丞暄如今的身子状况,偶一为之并无大碍,只莫太过激烈便好。然我想着费心引导他如何莫要“太过激烈”大约是白费功夫,遂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只说王太医特意嘱咐了不可行房事。
      如今看来,他的身子……已全然大好了。至少大爷我的腰,是如斯诊断的。
      饶是如此,赶在入夜宵禁前,我还是去探望了德清。大战将近,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池,有些事我总要亲自问过德清,才能安心。
      德清虽受了伤,却不曾移入伤兵营,仍与他的几个手下住在原先的营帐中。他虽年轻,却是亲兵中资历颇深的,同住一帐的几个亲兵敬重他,赶路之余还能照看一二。
      众人见我来了,纷纷起身行礼,寒暄几句后便纷纷识趣地避了出去,留我与德清说话。
      德清歉然笑道,“卑职伤在腿上,不能起身给主子行礼了。”
      我弯下腰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不必起身。我将带来的食盒放在地上,自个儿也席地而坐,目光平视着他,“那日亏得你智勇过人,将我自阿列克谢手中救下,否则此时我大约已在底下与家里人打麻雀牌了。”
      德清道,“主子吉人天相,已逝的家人也保佑着您呢。”
      我笑了笑,“我何曾是什么吉人……不过是个背主的叛徒罢了。”呵,曜日凛手下那朱护卫是如何说的来着?一女二嫁,家里吃食,外头下蛋。
      德清闻言一怔,我视若不见,只问他,“入王府多久了?”
      德清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迟疑了片刻后,还是如常答道,“有三四年了。”
      我点点头,“嗯,三四年便被抬举至如今这个位置,果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才。跟你一同来的还有什么人,尚在亲兵之中么?”
      他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眼中的慌乱渐渐被坦然涤荡干净,“原有三个的,一个未能入选,再一个虽入选了王府亲兵却未得重用,后内卫府为保卑职不被发现,便命其故意犯了个小错离开王府了。”
      我叹道,“我昔日统领在梁的众细作,竟从未听说过你……”
      德清解释道,“卑职来梁国早,且早几年才入府时是什么都指望不上的,不过探听些消息罢了,怎值得直接面见主子,只由内卫府统领便罢了。直至年初时被派至上京保护主子,圣上才秘密召见了卑职。”
      我怔了怔,“圣上……他说什么了?”
      德清神情诚恳,不似作伪,“圣上只说主子是国之栋梁,命卑职尽心护卫,不得有误。”
      “那这一回呢,圣上吩咐了些什么?”我平静地与德清对视,并无一丝催促他作答之意。
      德清不自觉地垂下头,目光无措且飘忽。
      我道,“德清,你大可想清楚了再答,我不会逼迫你,你也不过是听吩咐办事;你不想说也无碍,待你的伤好了,我会想法子保你平安离开。”
      德清抬起头看我,几度欲言又止,却终是道,“卑职扪心自问,深觉有愧于主子。”
      我笑了,“你两度救我性命,何愧之有?”
      德清摇摇头,“保护主子是卑职的本分,然这一回,卑职却险些害主子被俄羌人所擒。”
      我问他,“圣上命你伺机带我离开天启军军营?”
      德清闻言一愕,不答反问,“主子……难道不希望趁乱离开?”
      我哭笑不得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若我想走,那日在半山上岂不是与你一拍即合?你又何苦大费周章地一面躲俄羌人,一面避王府亲兵,还要做的不着痕迹,不能让我瞧出来。”
      德清看着我,眼中似不解又似期许,“主子……您是咱们大宁的靖国公啊,您不回上京了?”
      许久不曾有人唤这名号,骤然听来竟有些陌生,“呵,惟浮名尔。咱们大宁需要的是轻赋役实仓廪的宪令,而非一个二个尸位素餐的公侯。更何况……”我坦然地谓德清道,“大约你也看得出来,我留在慕王府并非为圣上探听消息。我不会背叛大宁,却也不会对慕王不利,自年初我病重,便已不再理朝中事了。”
      德清这才有些无奈地与我交了底,“实则圣上今回是命卑职带主子回上京的,想来主子是不会回去的了……”
      我道,“我留在慕王身边,这也是咱们的圣上与慕王约定好了的。”
      德清忙点了点头,急着谓我道,“主子可是指济州之约?圣上说了,若主子因济州之事有所顾忌,大可不必烦神,济州城一切如旧,随时可完璧归赵。”
      庞大如城池,更名易主亦有例可循,只要运作得法,终是能有条不紊地改弦更张。唯有人心,开弓没有回头箭,已逝的永不会循着离开时的轨迹回归原点。
      我未向德清多做解释,只谓他道,“我自是不能随你回去复命了,不过,我有句话问你。你可是一早便知阿列克谢等人的预谋?”
      德清连忙摇头,“此乃攸关天启军几十万大军性命的大事,卑职岂敢知情不报?”
      我既一直抬举他,自然此前也冷眼观察了他许多时日,这孩子做事稳当,心性纯良,倒不似个一般的细作,诚然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犯糊涂。
      然此事委实蹊跷,我遂又问他,“你若不知我军将被困于银钩谷,难道那日救我后便趁机带走我乃是临时起意?”
      德清眉头上扬,道,“是在宿州时,卑职得到内卫府的秘密消息,两日之内务必带主子离开天启军军营,回到江北。”
      我这方心下了然,曜日凛果然对阿列克谢的计策早有所知的。他不惜将子凌的名头抬出来召我回去,大约……是笃定天启军必会中了阿列克谢的毒计。偏我不听凛的劝告,一意孤行;且亦只有他能猜到以我的性子会如何抉择,遂提前备了后招,命内卫府知会德清趁机将我带离天启军。
      不想德清的动作慢了些,入银钩谷前始终未能得手。若不是我临时想了个法子应对阿列克谢,包括我在内的几十万天启军,恐怕皆葬身火海了。
      凛前后做了两手准备,意图使我免于俄羌人给天启军设下的圈套,已算是仁至义尽。他非心存妇人之仁的绵软帝王,自然是宁舍了我,也决计不能放过让慕王这个劲敌全军覆没的机会。
      他这样做,无可厚非,我没有立场指责。
      “主子,可是德清说错了什么?”德清小意地看着我的脸。
      我回过神来,问道,“怎么?”
      德清道,“主子的脸色不大好。”
      我尴尬笑笑,“是么,许是天色渐暗你看错了。过去这些事,你皆是奉命而行,你我皆是梁国来的,我信任你的人品,自是不打算追究了。只想问你,今后却有何打算呢?”
      德清是个聪明人,“想来,殿下也已清楚了卑职的身份,这慕王府卑职是再难待下去了……”
      我道,“殿下何等韬略,自然是一早就识破了。然你两番救我是事实,他也不会枉顾这份功劳,是进是退,我都有法子保你,端看你怎么选?
      德清颓然道,“有罪之人还有何可选,事已至此,不过听凭主子发落罢了。”
      我搭着他的肩膀,道,“我早说过,你是棵好苗子,只可惜被识破了身份,纵我让你回宁,内卫府也是万万回不去了,倘在靖国公府谋个差事,圣上和内卫府倒是会卖我一分薄面,不至为难于你,只是你这一身武艺才华便埋没了;若留在梁国却不同,亲兵队虽不能待了,我身边却正缺一个武功人品心性俱佳的侍卫,你可愿意?”
      德清的神色随着我的话起起伏伏,待我问过这话,双眸方才一亮,“卑职还能有这个福分再跟随主子?!”随即又是一暗,“卑职乃细作出身,人品心性委实称不上一个‘佳’字。”
      我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英雄莫问出处,我初来梁国时的职责,还不如细作。且我敬你是条好汉,日后在我身边,虽不再为大宁效力,却也决计不会让你做背主叛国的勾当。你尽可放心。”
      德清面上百感交错,却最终停驻于“感激”。他虽暂不能屈膝,却侧着身额手伏地拜于我面前,“主子大恩,无以为报,德清日后听凭差遣,惟效忠吾主一人。但求仰俯无愧于天地,行止无愧于吾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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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四十五回 死而后生翻天地,凤凰浴火望江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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