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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四十五回 死而后生翻天地,凤凰浴火望江山(中) ...


  •   我望着山狼幽绿色的目光,一直悬着的心反而放了下去。最坏不过如此了,一匹狼,继而引来一群狼,殊死搏斗,最后尸骨无存。
      想来也是好笑,初到夏梁我便被夏丞昭盯上,却被丞暄救下,逃过了他的毒害;忠州之事更是一大劫,万幸刘春水误打误撞,又使得我平安渡过;此后在忠州与上京各大病一场,白日里又与阿列克谢几番周旋,皆是死里逃生……这般多的灾祸都挺过来了,也算是与不少老谋深算的敌人交了手,却仍旧安然无恙,不想此番竟要折在山中的这群畜生口下。
      实则人之一死,无论火葬土葬水葬,俱是一了百了,如我这般喂了狼,倒还干净。然一想到丞暄,这些洒脱便都成了不舍……若他苏醒后听说我死了,且连尸骨都不曾留下,怕是这辈子都不得安生了。
      思及此处,我紧紧握住了随身的匕首,挡在身前。
      往好处想,或许此处只有这一匹落单的狼呢。然待我缓缓站起身,零散地躲藏在附近的群狼纷纷现身,一双双幽绿色的眼睛将我包围,封住了所有生门。
      最初发现我们的那匹狼一步步试探地靠近,我扎稳马步,将匕首握得更紧。毫无征兆地,那畜生忽然向我扑咬过来!我下意识地扬手躲避,又反手一刀刺入它的侧颈,借拔刀之力将它甩在地上。
      许是我腕上力道不足,此狼伤得不重,扑腾了两下便再度站起。他不远处的同伴更是被我激怒,低啸着跃跃欲试地朝我逼近。
      “嗵!”天上仿佛响起一个炸雷,漆黑的夜被瞬间点亮。
      我抬头向夜空中望去,竟是一朵绚烂的烟花,耀眼且美轮美奂,光芒甚至遮住了黯淡的月色。
      方才还步步紧逼的群狼皆在一寸寸后退,连我面前那匹袭击我的畜生都扭头躲开去好远。我这才明白,狼怕火光和巨大的声响,这一道烟花并非是为浓墨一般的夜空增色,而是特意来救我的。
      “嗵嗵嗵嗵!”一连几声炮响,空中的烟花竞相绽放,好似王母娘娘开了百花节。
      震耳欲聋的烟花炮声大约将我的耳朵震出了幻觉,我竟听见那个最熟悉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唤着我的字,“芳满!芳满!你在何处?!”
      借着满天的火光,我朝缓坡上望去,有一人白玉一般的脸被烟花映得欺霜赛雪万般明亮。原来让天上百花盛开群芳竞放的不是王母娘娘,而是我的慕王殿下。
      “丞暄!是我!我在这儿!”大半日没沾到水,我的喉咙早已喑哑,却还是忍不住以撕破喉咙的力量唤他。
      那人明明看不见,却还是弗一听见我的声音便仓皇地挣开了架着他的人,循着声音的方向来寻我。果然,他踉跄着在缓坡上一脚踏空,借着坡上半枯不黄的杂草滑到了我身侧——狐裘上沾了泥污与杂草,未束起的乌发凌乱地贴在面上,瞳仁漆黑却茫然无光,模样说不出的凄惨狼狈。
      “丞暄!丞暄!”我原已被山狼耗尽了气力,这会子却没命似地扑到丞暄身上将他死死地抱住,恨不能那人嵌入自己的灵魂里。丞暄的双臂使不上力,我却能从他如抽泣一般的喘息中,感受到他从昏迷至苏醒再到此刻与我重逢,经历了何种跌宕与煎熬。
      欣慰与委屈都非一句“劫后余生”或是“久别重逢”能够形容,只觉此刻连两人身上的泥土都泛着空山新雨后的清香。
      我将下颌垫在丞暄的肩膀上,抽泣得不能言语。逐逐眈眈的狼群也好,低眉侧目的随从也罢,此时皆顾不得了,我的丞暄醒过来了,好好的在我怀里,而我也活着见到了他。
      直到我趴在他肩上累得发不出什么动静了,丞暄才缓缓将我拉开,两人额头相抵,呼吸相缠。我听见丞暄古琴般的嗓音带着惊魂甫定的疲惫,道:“下回……切莫如此了。”
      我用力地点点头,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眼皮,却终是将手指停在了双燕眉精致的眉梢,轻声问他,“你呢,你……身子觉得如何了?”
      丞暄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我一切都好。”
      我的指尖还是忍不住在他的眼角眉梢间流连,“那你的眼睛……”
      丞暄漆黑的眸子中空无一物,微凉的指腹却轻柔而精准地滑过我的眉毛、鼻峰、嘴角,认真地描摹着我面颊的轮廓,温声道,“我能看见,这就是我的芳满。”
      我将他羊脂玉一般的手紧紧握住,“对,正是你的尹芳满。”
      我二人如此这般厮磨许久,才渐渐想起身边还有旁的人来。广顺竟也跟了来,也不知他何时过来的,见我与丞暄心绪都平复了些,这才带着人将我与丞暄分别扶起,劝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殿下与主子移驾马车内吧。”
      广安道,“山上不便行马,主子还能走么,若一时腿上无力,便让卑职背着你吧。”
      我舒了舒筋骨,身上各处的伤虽有些疼痛,却尚能行走,遂道,“你还是背着殿下吧。”
      丞暄才醒过来,沉睡了许久的身子必然还未完全复原,想必是站都站不住的,如何受得起这般奔波?
      又想起受伤昏迷的德清,遂蹲下去扶他,谓广安道,“还有德清,此番是他救了我的性命,我方才摸着他似是起了高热,赶快请大夫给他瞧瞧伤势。”
      劫后余生的广安大人似乎心情不错,遂嘬着牙酸了我一句,“我救你数次也不曾见你这般感激……”
      丞暄微微将脸转向广安,虽未发一言,广安却自知失言,讪讪地低下了头。我抬眼望着目沉如水的丞暄,隐隐觉得他向广安“看”的那一眼似乎没那般简单。
      广安与我说话向来随意,日子久了倒显得比旁人亲厚,且我自个儿从上京带来的人也都不讲究这些劳什子规矩,丞暄是一贯清楚的,又岂会因这等小事责怪于他?
      难道他怀疑德清?
      不会。连我都是在躲入山洞之后才起了疑心,丞暄不过才醒来这半日,如何能想得到……然那毕竟是丞暄,向来是行一步思百步的。
      我晃晃脑袋,暂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免得表现出什么异样,届时丞暄不疑心也疑心了。
      丞暄精神原就不济,又寻我寻至半夜,这会子想是已经累极,趴在广安背上时便睡着了。只是睡梦中仍不忘攥着我的手,我只得站在广安身侧,与他并排走着。
      身后跟着约莫两百亲兵,自然是人人都能瞧见这场景的。原先我还不乐意在人前与他过于亲密,经了这一遭又一遭的生离死别,伦理纲常于我心中的分量似乎更淡薄了些。
      及至下山与大部队会和时,天光已然大亮。天启军的数十万将士已走出了那条布满血腥与硝烟的峡谷,整齐有序地列队在山下的空地,一个个儿身姿挺拔得仿佛从未遭受昨日那场噩梦般的劫难。
      梅让站在队伍最前,如一棵不畏风霜的劲松,长身玉立。
      下山后丞暄也醒了,我将他扶到马上,亲自牵着马向大军走去。
      初升的旭日温和且新鲜,轻柔地拂过世间万物,仿佛给这清晨被上了一层金色的烟罗。我转身朝那条险些将天启军全军吞没的峡谷望去,似乎连被大火席卷过后的断壁残垣都不若昨日那般触目惊心了。
      梅让的披风残损得只剩下肩膀那一块了,步履却仿佛比原来更加沉稳,副帅的威仪竟是只增不减。他面色肃然地上前来迎我们,我平日里是最不耐烦与他打交道的,却在今日这样一个云销雨霁生机盎然的清晨忍不住为与他的重逢眉眼泛酸。
      梅让健步如飞,不多会子便行至我们跟前,挡住我的去路。
      我轻声谓坐在马上的丞暄道,“是梅将军,你们可曾见过了。”
      丞暄“嗯”了一声,“见过了。”
      他话音未落,我就见梅让在眼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我被他唬了一跳,忙闪开身子避了一避,万不敢挡在他与丞暄中间,仿佛要占他这便宜似的。
      不想却听得梅让开口道,“尹长史请受梅让一拜!”梅让说着,竟当真俯下身去朝我叩首。我惊得连扶他起身都忘了,忍不住喊道,“你痴懵了吧?!”
      梅让大约不曾料想我是这般反应,便也是一怔,半晌才道,“不错,我就是痴懵了!是我刚愎自用,行事急躁才会令大军陷入险境;我一直轻看你,然此番却是你不惜以身犯险才使得大军脱困。这般胆识,梅让自愧不如!今日这一拜,权当是为以往的赔罪和对今日的感激。”
      我边扶他起身边道,“梅将军快请起,小可愧不敢当,无地自容。”何止无地自容?给他这么一本正经的一拜,我只觉这一早上的荡气回肠可歌可泣全都化成了一股……哭笑不得。
      这些闲话暂且不提,且说经了这一昼夜的磨难,天启军虽折损了些许战力,主力却是保存住了的。半山上的敌军又被广安带人尽数剿灭,将士们士气大振,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
      遂丞暄上了马车后,梅让也跟了进来,一则汇报近日的军情,二则提议快马加鞭追击阿希伦的部队。
      梅让昨夜亦一夜未眠,这会子瞧着眼下虽有些青黑,精神却是极振奋的,“末将派了郭将军带人去前方探路,他方才来报说,江南两道交界处确实有一队俄羌军,乃是阿希伦亲自带兵,太子一派的李翌率军与他们会合了。”
      我苦笑道,“都说谎话里得夹着三分真才可信,阿列克谢领悟得不错,他倒是将阿希伦的路线都据实以告,只是没告诉咱们路上还有如此阴毒的埋伏。”
      梅让道,“若这么说,阿列克谢与阿希伦根本就是一伙的,此前他二人不睦的消息难不成皆是他们有心诱咱们上当?然他二人不睦久矣,我数年前便听过这个传闻,是宿敌联手还是处心积虑?”
      我道,“我在半山上得以拖住时间等到广安,便是以襄助阿希伦为筹码与阿列克谢周旋了会子,看他那处处为阿希伦着想的模样,倒不像是多年的宿敌忽然便联手了。”
      丞暄歪着身子将手臂杵在方几上,缓缓道,“早年我倒探得过一个消息,说阿列克谢与阿希伦的母亲有私,且对此女颇为看重,许是他不爱江山爱美人,要力扶阿希伦上位以图巩固此女在俄羌的地位吧。”
      我无奈地看着他,“这么要紧的消息,若是能在我与梅将军被阿列克谢蛊惑时得知,怕是便不会有昨日那一番遭遇了。”
      丞暄点点头,神色越发黯淡,“我确实病得不是时候。”
      我赶忙改口道,“我岂是那个意思,快别说这些了,你如今好了我便也别无他求了。”边说还边给梅让使眼色,让他寻个旁的话头,将此事揭过。
      梅让原也有事请奏,遂道,“照方才的军报来看,阿希伦是已与太子狼狈为奸无疑了。将士们如今士气高昂,只要加快脚程,三日之内便能赶上他们的联军,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丞暄抬了抬手,“将士们死里逃生,这一昼夜也辛苦了,暂且在前方城外近郊扎营,原地休整一日吧。”
      梅让不禁瞠目,“休整一日?!那岂不是再难追上逆贼的联军了?”
      丞暄一副胜券在握的淡定,面上却又瞧不出半分喜色,“由着他们去,眼下还未到出手的时候。”
      待梅让下去,我忍不住问丞暄,“阿希伦与太子的人联手后,这一路必定以破竹之势攻往建京。京中得用的兵力只有皇帝的禁军与烁王的两卫,你若此时还不发兵,届时可就要眼睁睁看着建京沦陷了。丞暄,你竟是如何打算的?”
      丞暄的指尖在茶碗的边缘来回摩挲,微微侧过脸来对着我,“你既有此一问,大约已知道我心中所想了吧。”
      “是,但我希望那是我的臆测。”我果断答道。
      丞暄闭上眼,思绪似乎也飘向了远方,“你猜得对,太子螳螂捕蝉,阿希伦黄雀在后,而我便是姗姗来迟的猎人。”
      任由太子弑父篡位,再静候阿希伦原形毕现,最终名正言顺杀阿希伦清理战场,一举便扫清了他登基路上的所有绊脚石。
      我拉过丞暄藏在广袖中的手,将他冰冷的指尖捂在手心,“丞暄,你并非贪慕权欲之人,为何要殚精竭虑坐上那个位子呢?”
      我甚至能理解他对于恩献帝之间父子亲情的漠视,却不愿他如魔怔了一般不惜服毒也要领兵作战,以求在皇位之争中大获全胜。
      丞暄不答反问,“我骤然昏迷,险些丧命,也不知广安与广顺与你说了多少,你想问我的,应该不止这些吧?”
      我道,“我想问的的确有许多,然看着你自愿服下剧毒,只为暂时复明以图与皇帝和太子一战,我最不明白的还是你为何会如此执着于输赢?”
      丞暄抿唇浅笑,面上竟是欣慰之色,“我并非执着于输赢,而是不再执着于生死,我感受过这世间最坏的,也得到过这世间最好的,此生足矣。”
      他才活了几岁,这便知足了?那大爷我算怎么一回事?
      我气得将他的手松开,“若真如你这么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你救回来,倒是碍着你早登极乐了?你已贵为亲王,若少花些心思在朝廷的明流暗涌上,多为自个儿的身子想想法子,又岂知不能解了吻蛇淬之毒,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他虽看不见,却能听出我的不满,遂有些讨好地将我的手拉回去,温声道,“若有生机,哪怕只是苟且偷生,我也愿意在这尘世与你一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且我赌上性命做的这一切,正是为了这份长久。”
      拼死去做的事,却是为了生?
      我疑惑地望着他,“你的意思是……”
      丞暄一手拉着我,一手捋过我的一缕头发把玩, “我活在这世上,碍了太多人的眼,挡了太多人的路,有太多人日夜都在想着取我的性命。若不将他们一一肃清,只怕不等吻蛇淬发作,我便已先被人暗算了。”
      丞暄说这些话时,语气中未有一丝怨怼,似乎早已习惯了来自这尘世的种种恶意;他甚至语带安慰,生怕我听了会伤心。
      我将丞暄的话细细思量了一回,不由得一惊,“这‘太多人’中,难道也包含了恩献帝?”我被自个儿的想法吓了一跳,话已出口才惊觉竟是怎样的惊世骇俗。恩献帝可是丞暄的亲爹,对他纵无一般父亲的疼爱,却也不至……虎毒还不食子呢!
      丞暄脸上的平静大约便是最直白的答案,我的心越发凉了。他放开我的头发,双手皆与我相握,古井无波的双眸闪着星星点点的哀戚,“芳满,你可知我十岁那年,是谁给我服下吻蛇淬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第四十五回 死而后生翻天地,凤凰浴火望江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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