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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四十四回 末路逢凶勇无畏,前途未卜伤离别(上) ...


  •   世人皆知靖国公府功勋卓著,深蒙皇恩,尹家老大一出生,连是否痴傻都看不出来时便被封为世子。国公尹将军情深不寿,思念亡妻过甚,未及不惑之年便病故,时年十二岁的世子尹子路继任靖国公。
      彼时旁人大约皆颇不看好靖国公府,走在街上,认识我的人都不愿唤我一声“国公爷”,只含糊其辞地唤我“尹大公子”。子凌出息后,“大公子”这称呼蕴含了无尽荣宠,我初承爵时听来心中却并不欢喜,以致连我自个儿都觉得尹家的功业怕是要断在我这一辈儿上。那一年大爷我在睿宸殿受封时,压根儿未从老爹过世的哀痛中醒过神来,紧咬着牙关逼着自己,才忍住未在大殿上落泪。
      依稀记得我恍恍惚惚离开睿宸殿后,凛从后追上来,说要送我回府。
      我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直冲冲地往前走,任他如何唤我都佯作没听见。量他堂堂太子殿下顾及着仪态,也不能在宫里跑起来追我。
      不过那日我还是被他逮到了,弗一出内宫的门,我的胳膊便被人从后扯住。
      “子路!”年少的曜日凛气喘吁吁地瞪着我。
      彼时我虽只十二岁,曜日凛却已十六了,正是少年人身条抽高的年纪,而我仍瘦弱得像个孩子,须得仰着脸才能与他说话。
      我抹干脸上的泪水,吸吸鼻涕道,“别扯我了,我要回家了。”
      “你是靖国公了,在内宫里跑跑撞撞的成什么样子?!”他又数落我,若数落我能让他舒坦些我便也忍了,可不知为何,他说完反而更生气了。
      “我急,我爹走了,族中的亲戚全来了。子凌是个老实好欺负的,我若不回家坐着,他们便要在我家中做起主来了。”不说还罢,一说到这些,我的眼泪便又停不住地往下落。
      凛那时虽年轻,却已渐渐在朝中有了威望,喜怒无形杀伐果断,莫说是尹家那些不成器的亲戚,许多宦海浮沉多年的老臣都怕他。他眯了眯眼,貌似宽和道,“别哭了,孤王与你一同回府,你族中的那些亲戚……不会不识大体的。”
      饶是我彼时只十二岁,也知在众人眼中,太子殿下亲自送我回府是怎样的荣宠。族中那些爷爷叔父姑母堂兄们想不“识大体”,也没那个胆子。
      我点点头,“以后我便不来宫里了,好在子凌不必丁忧,三个多月后又能回昆仑宫陪你了。”大宁武将不必丁忧,然父母过世,朝廷允假百日。
      凛默了默,煎茶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那你呢,子路,你想……继续回东宫陪我吗?”
      “我……”我当然也想了……可是我爹没了,尹家在圣上眼中怕是已无用。太子的身边自然还是当安排些重臣家的子弟,我兄弟二人得以留下一人已是天大的恩典,哪里还敢奢求更多?虽则只要凛肯去求圣上,我也能留下,然我兄弟二人已给他添了不少麻烦,那样终是不妥。
      且我是靖国公了,府里总空置着也不像,日日在昆仑宫拘着,不若回到府中当我自由自在的国公爷。这样想想,便也释然了。
      遂我改口道,“臣,不想。皇宫里规矩大,如今爹不在了,我若又犯下什么错,连个保我的人都无,还是回府中自在些。”说完,便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
      凛大概松了一口气,过了许久,我才在地上瞧见他的影子点了点头,“嗯,也好。你不喜欢宫里那些规矩,你喜欢自在。”
      “这个你拿着。”凛往我手心里塞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我摊开掌心一看,是一块通体绯红的玛瑙,细细雕刻成了半片鱼的形状。这玩意儿原应是凉的,想是方才一直被凛攥在手里,才带着他的温度。“这是……鱼符?”
      凛道,“嗯。”
      我又问,“鱼符不是过几日吏部的人会送到我府里么?且这块鱼符怎么是玛瑙的,咱们大宁有这样的鱼符吗?”
      凛耐心地解释道,“这鱼符不是吏部给你的,是孤王给你的。另一半也不在内廷,在孤王处。”他鲜少这样有耐心,说完,还将我的手包裹成拳,“收好吧。不必在乎旁人的眼光,更无须理会小人非议,任凭天下人如何看如何说,你都是孤王认定的靖国公。”
      我自个儿的一半鱼符,一直放在书房的藏宝阁中,而曜日凛手中的那一半,今回还是第一次见。果然与我的一模一样,艳而不妖,润而色满,水泽潋滟,雕花如浑然天成。
      看着这半片鱼符静静地躺在木盒中,我不禁又想起年轻时的曜日凛站在内宫门外,语带安慰的谓我说的那些话,却是庭树无知,春花刺眼,事事不与人期。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得广顺唤我,“主子?”
      我回过神来,“啊?”
      广顺道,“奴婢已将帅帐附近的人都支开了,主子若要见他们,可从帅帐后绕过去,到玉碗儿与铜盆儿帐中。”
      我起身赞许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径自去了玉碗儿与铜盆儿的帐中,不想玉碗儿已带着来人候在帐中了。
      我目光扫过那几人,几个身形健硕的男子皆是侍卫模样,有几个生面孔,还有几人正是曜日凛的近卫,子凌昔日的同僚。
      其中一位高姓侍卫并一位朱姓侍卫我印象颇深,子凌尚在时曾带他们来家中喝过几次酒的。我那时与他们同桌饮酒,席间稍一与子凌换座位,旁人便会分不清哪个是尹大,哪个是尹二。
      玉碗儿自然也认得他们,想来这才将人带到了自个儿帐中。
      几人发丝上都结着冰,一看便是连夜赶来的。
      见我进帐,正在炭火盆边上烤火的诸人立时起身行礼,“见过尹大公子。”
      我搀扶着为首的高护卫,客气道,“你们与我行得哪门子礼,一个个冻得嘴唇都发紫了,快坐下烤烤火。”
      几人闻言仍左顾右盼地不敢失礼,也不知在顾忌什么。还是玉碗儿又劝了一回,这才犹豫着地在地毯上坐下了。
      铜盆儿给每人倒了一大杯热热的茶水,整个帐篷皆被热气熏得暖和起来。
      高护卫放下茶碗,仰头望着我道,“大公子,卑职等此番是带着皇命来的,圣上有要事找您,宣您即刻回宁。”
      曜日凛找我?
      他此举是何以?他与丞暄是有济州之约的,纵我愿意回去,丞暄也大可以济州之事为由不允。
      况我根本不打算回去。
      辞行那日我已与他说得很清楚了,他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想问的他不能说,不若各退一步,互不相干。
      遂故作为难地谓那几个侍卫道,“圣上召我,我原是排除万难也当回去的。然眼下却有这样一个缘故,年前我自上京去了梁国的齐州,乃是圣上与慕王殿下商定好了的,遂我如今也是身不由己。不如这样,我给圣上上表一封,请他给慕王殿下写一封信商议此事。诸位兄弟先到齐州等我,待慕王殿下这头给了旨意,我再去齐州与各位会和,咱们一同回京复命。这样,也不伤圣上与梁国慕王殿下的情谊。各位觉得如何?”
      几个近卫面面相觑,神色不尽相同。
      高护卫说话还算客气,“大公子,您可能去慕王殿下面前求个情,圣上这回是真着了急……”
      我假模假样地点点头,无奈道,“高大哥亲自来寻我,自不会是小事。只是王府里规矩大得很,小弟平日里亦是谨小慎微的……当真是身不由己啊。”
      高护卫身侧的朱护卫却一脸忿忿然,似是对我多有不满,大约若不是念着当年与我一同喝酒的交情,此时已要跳起来骂人了。
      我拿出玛瑙鱼符在手中摩挲了会子,才有些不舍地放回木盒中,道,“这样吧,这信物我自知是圣上之物,然信物到底不会说话,作不得数。几位大哥可带了圣上的什么手谕,哪怕是只言片语呢,我也好拿着去请示殿下。”
      说罢,断然地将木盒递还给高护卫。
      实则他们一来我便知这些人手中断没有任何圣上给的凭证了,是以曜日凛才会派了东宫的旧人一同前来。他与丞暄有约在先,自然无法正式下旨召我回宁,只得故技重施,将昔日美好全充作砝码,指望我念及情分自个儿悄无声息地回去。
      高护卫双手接过木盒,十二万分小心地揣进怀里,却是为难地支吾道,“因来得匆忙,手谕……却不曾带。只不过……”
      方才就面色不好的朱护卫终于忍无可忍,怒道,“圣上急成那样,哪还来得及写什么手谕?!咱们兄弟几个不眠不休地跑了几日,只为了诓你不成?!”
      高护卫拉着他,低喝道,“老朱!休得无礼!”
      朱护卫仍是不依,“什么有礼无礼的,圣上为了他都追来……”
      我惊道,“你说什么?!”
      高护卫却是急得把刀都拔出来了,“你给我住口!”
      朱护卫似乎这才知失言,意犹未尽却又心虚地偏过头去,“哼!”
      朱护卫虽不说话了,我心中却仍如擂鼓。我急匆匆地跑去将帐帘拉下,生怕有人听见帐中的动静,又问他,“你说谁来了?他在何处?”
      难不成曜日凛到宿州来了?眼下的形势多么险峻,三国间微妙的和平假象危如累卵,倘凛此时有个什么长短,这天下可就真的大乱了。
      高护卫收起佩刀,肃然道,“大公子。大公子请放心,卑职以项上人头担保,圣上仍在咱们大宁境内。其它的,事涉机密,无可奉告,还望大公子见谅。”
      我这才略放下心来,又思及丞暄的境况,梁国眼下的局势,方觉自个儿方才委实激动过了头。纵凛此时真来了宿州又如何,横竖我是一刻也不会离开丞暄的。
      是以重新在方才的位置坐下,神色镇定如常,甚至又摆出了客气且亲和的笑容,道,“得知圣驾安好,我也便放心了。若换做平时,几位兄弟远道而来,我该留几位住上个十天半月的。可眼下的状况诸位也瞧见了,大军这便要拔营,我亦是个寄人篱下的……怕是不能招待各位啊。”
      起身拱了拱手,我已准备回帅帐了,“这样吧,玉碗儿去给几位兄弟换一批最好的马,再准备二百两银子的仪程,替我送一送高大哥他们。”
      高护卫连忙推辞,“仪程便不必了,只是大公子不回去……”他为难地皱了皱粗糙的面皮,“咱们没法子交差啊。”
      耿直的朱护卫又看不下去了,“交不了差又如何,咱们自去领罚便是!像他这般一女二嫁的,我还怕他回去了要祸害圣上呢!”
      “老朱你……”
      这回还未待高护卫教训他,向来不声不响的铜盆儿先动手了,他拔出随身的匕首迎面朝朱护卫招呼上去,朱护卫身手不俗,亦很快扬手拆招,然到底失了先机。几个来回下来,终是被铜盆儿的匕首抵在了嘴边。
      铜盆儿不似玉碗儿八面玲珑会说话,脾气憨直,轻易不生气,生气便动手。“你的嘴太脏了,若不是看在我们家二爷的面子上,我非割了你的舌头给我家大爷谢罪。”
      我朝玉碗儿使了个眼色,玉碗儿小心地扶着铜盆儿的手臂,将那匕首拿开了。
      高护卫无奈地瞥了朱护卫一眼,似是又要道歉,我却摆摆手道,“无碍,高大哥不必介怀。”
      从我决定跟丞暄好,便知道这样的毁谤会源源不断五花八门地传入我的耳朵里,听多了,总会习惯。
      高护卫又道,“实则还有一句话,圣上嘱咐卑职待到万不得已时再与大公子说,圣上他想通了,此番见大公子是想与您说说……”
      高护卫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我心中升起一种不大吉利的预感,“说什么?”
      高护卫像是豁出去一般,“他想与您说说尹二公子的事!”
      每一次听到子凌的名字,周遭的空气都会冷成一阵寒风,将我全身凝结成冰。敷衍的笑容如烟一般散去,我忽然觉得方才给凛留得那几分面子都嫌多余。再度提及子凌,根本就是把多年情分积累下的最后一丝体面都撕毁了。
      高护卫略比我高些,我微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声音就如同这正月的清晨,“不知高大哥可还记得,以往你与我和子凌皆是兄弟相称的。”
      这位高大哥,每每喝醉后都错将我当成子凌,左手拍着子凌肩膀唤大公子,右手拍着我的肩膀唤老弟,反正一次不曾认对过。
      高护卫大约也想到了当年轶事,又想到我们兄弟再不会被错认,面上神情颇为复杂,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
      “你们不去想,便可当尹子凌此人从未存在过。可是我不成,我只要活着,只要呼吸,就会想起这世上的另一个我已不在人世。”
      高护卫低着头不敢抬起,任由我的声音冷冷地飘在他的头顶。
      想到子凌的音容,我便越发克制不住心中的恨意与委屈,“他自幼跟着圣上,为他卖命,甚至不求娶妻生子光耀门楣,最后却落得个什么结果呢?不、明、不、白,枉、死、异、乡!”
      高护卫的声音有些颤抖,“所,所以圣上这不是想通了……”
      我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呵,我弟弟尸骨都烂了,圣上偏这会子想通了?他要召我回去,编个什么样的由头不好,偏将死了二岁的人搬出来。我的子凌……死都死了,竟还要时不时地被请出来作筏子?”
      这几个护卫也算是曜日凛的心腹了,虽不及乔有成与凛亲密,忠心却是一般无二的,且那朱护卫是个有血性的,一个不顺心便又要发作,“二公子死亦为鬼雄!是我大宁的功臣,好过你家里吃食……”
      家里吃食,外头下蛋。这朱护卫大约并非世家出身,言语举止果然皆……不同凡响。
      不过玉碗儿未等他将后面半句说出口,便眼疾手快点了他的哑穴。高护卫几人自知冒犯,便也不曾为他解开穴道。
      玉碗儿道,“得罪了。”
      高护卫道,“是老朱口无遮拦,冒犯了大公子。只是……”
      “高大哥勿再多言。”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怨恨、痛苦与愤怒全部凝练成伤痛后的平静,“几位请回吧,并请回禀圣上,我自己的兄弟自己没能护住,怨不得旁人;害死子凌的凶手我自会手刃,尹家的事日后不劳他费心。”
      高护卫还欲再开口,却被玉碗儿拦住,“护卫爷请随我来,小人带诸位去换马。”说罢,也不管高护卫等人是否愿意,便强将他们带走了。
      托曜日凛的“福”,自清晨出发后,我便一直在想子凌的事,想他离去时是何等惨状,想他可会在泉下与父母团聚,想他为何仍在包庇那个害死他的混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第四十四回 末路逢凶勇无畏,前途未卜伤离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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