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先生》谦少

5、少年

　　这段对话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在两个人都混熟了之后，贺叶庭还时不时拿这段话来翻旧账，每次裴隐一展示化妆师的技能，他就凑过来大肆嘲笑：“哦，有的人说是能看出祖籍，其实是个江湖骗子，背地里上网查的。”

　　裴隐一般这时候就瞟他一眼：“你这几天又吃了什么？说了你苗瑶加东夷血统，脸短中庭短不能胖，你看看前车之鉴莱昂纳多，你再吃下去我得给你准备水枪了。”

　　彼时他们已经成了朋友，小万别的事信口开河，这件事倒是没判断错——贺叶庭和裴隐确实很投缘，裴隐脾气和他长相一样，看似阴柔，其实绵里藏针，锋芒毕露，是个剑走偏锋的。贺叶庭这人什么都不缺，就缺有趣的事和人，他自己就挺喜欢折腾的，但是搞事的能力有限，遇上裴隐，是个爱折腾但没啥靠山的，一拍即合，两人倒成了好朋友。

　　其实裴隐根本不是什么恃才傲物不染凡尘的人，他其实也俗得很，否则不会每次他骂完贺叶庭胖之后，贺叶庭就回骂他：“你还说我，你这典型的百越混东夷，瘦骨脸，面无二两肉，跟骷髅有什么区别。”

　　贺叶庭含着金汤匙出生，活了快三十年，挨骂的次数估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吵架的技术非常之差。裴隐跟他斗嘴时其实都收敛到只剩三分功力，还是骂得他狗血淋头，一次两次有意思，多了贺叶庭就玩不起了。所以裴隐干脆左右互搏，自己时不时自曝其短，不然贺叶庭哪里知道什么百越混东夷，都是跟着裴隐鹦鹉学舌的。

　　斗嘴斗多了，感情也渐渐有了。其实裴隐就丁辉的事让他帮过一次忙，渐渐自己适应了圈内规则，他又聪明，也决绝，八面玲珑起来，根本不需要谁帮忙了。也恰恰是因为这样，才能渐渐演变成朋友关系，不然老是求着当靠山，就算裴隐是个神仙，也和贺叶庭平等不了的。

　　对于贺叶庭来说，这问题就简单多了。裴隐确实有趣，长得漂亮，性格也生动，他身上有股活生生的生命力，是从小在江湖中打滚的气质，嘴又刻薄，人又不坏，这就很有意思了。其实有所求倒没什么，很多时候让他觉得没趣的不是别人求他，而是求了他之后那种不自觉的谄媚，奉承两句还好，老这样就没意思了。

　　他后来还跟裴隐开玩笑：“你猜我靠什么决定帮谁或者不帮谁的？”

　　裴隐毫无兴趣：“难道不是看脸吗？”

　　贺叶庭哈哈大笑。

　　裴隐有时也笑他：“人生最难得是富贵，更难得是闲，你又富贵又闲，就叫富贵闲人吧。”

　　他和贺叶庭其实开玩笑都有分寸，是绵里藏针的刺，时不时来一下，但也不会刺痛他。毕竟身份差距在这，虽然他占不上贺叶庭什么便宜——化妆师能占到什么便宜？但是天长日久下来，渐渐也有了点真感情。

　　贺叶庭身边看似热闹，其实人来来往往，留下的少。比如那天晚上在那包厢里弹钢琴的女孩子，top2大学，勤工俭学不知道怎么误入到了这会所，家境中落，钢琴弹得好，人清高，很漂亮，他追了一阵，到手了也就处了半个月，天天吵，不多久就散了。他这人兴致来得快散得也快，对这世界是蜻蜓点水式的，世界对他则是蒙着面纱的，那些深刻的东西与他无关，他永远是轻松的，享乐的，有时候也有点腻味。

　　裴隐活得比他用力多了。贺叶庭其实见证了他从一个初入江湖的化妆师渐渐变成后来别人传说中那个“妖孽裴隐”，好在他虽然忙，有时间还是会来和贺叶庭吃吃饭的，贺叶庭有次一时兴起，还去他剧组看过，把剧组投资方都吓得够呛，连忙赶过来奉承。

　　最开始是一起在外面玩，渐渐裴隐就开始出入贺家了，贺家几代豪富，家里十分舒适，花园以亩计，遛狗不用出门，裴隐有时候累得人都迟钝了，就坐在他家后门廊上看着狗在草地上撒欢。

　　他就是在那时候遇到贺容轩的。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这名字。

　　那是个春天，裴隐刚忙完一部电影，连公司也懒得回，直接去了贺家，贺家紫藤花正开，一整面围墙开得云蒸霞蔚，紫雾笼罩一般，厨房做了紫藤饼，他吃完睡了一觉，从客房出来。贺叶庭又在泡一个世界小姐还是什么，两个人在客厅你侬我侬，裴隐看得牙酸，想去影音室看看电影，一转身，在过道里跟个黑黑壮壮的家伙撞个正着。

　　过道很暗，所以尤其显得黑，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又黑又胖，圆滚滚的小牛犊一样，穿了件脏兮兮的衣服，身上一股不知道什么味道，显得格格不入。

　　裴隐险些骨头都被撞散。

　　裴隐从来厌恶青春期小孩，但偶尔也怜悯，他师父Vincent喜欢收留无家可归的少年人，这个年纪的小孩最危险，对于世界来说，他们已经不像小孩一样懵懂无知，但又不像大人一样清楚明白，会闯下什么祸，谁也猜不到。对于他们自己来说，他们脑中关于危险的那根弦在青春期是失灵的，像在悬崖小路上摸黑攀爬，什么时候摔下去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有点像流浪狗，在城市看不见的角落生存着，挨了打受了伤就自己聚在一起舔舐伤口。有时候又像猫，对于疼痛的忍耐能力特别强，裴隐朋友家的猫去照X光医生都吓到，不知道它怎么揣着这么大的肿瘤还能行动如常。很多的少年人也是这样，成年人看见他们的伤口都吓一大跳，不知道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裴隐当过这种少年——他被Vincent收养时还不到十三岁，眼神戒备，满身伤痕，是师兄弟中最凶的一个。

　　他没法不对那些过得乱七八糟的青少年多看一眼。

　　但也只多看了一眼而已，他看完电影下来，世界小姐已经拿着贺叶庭的卡买包去了，贺叶庭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里发呆，裴隐踹了他一脚，问他：“那个小孩是谁？”

　　“哪个小孩？”

　　“胖乎乎那个。我刚撞见的，像头熊一样，吓我一跳。”

　　贺叶庭笑起来。

　　“别逗我笑了，你见过这么大个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