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米安》玖菀

3、波曼的选择

　　布达提拉郊外，充满古典气息的古堡前种满了一簇又一簇鲜艳的植物。一路穿过这主人家特意培植的花园，艾利维亚忍不住惊奇地观察着它们，其中有认得的植物种类，也有压根没见过的，更甚者还有她从前学习古历史时在书上看过的、只存在于地球上的远古物种；而现在，无论珍贵与否，它们都像眼前这样大咧咧地摆在这儿，也不知道主人家是财大气粗还是智商捉急——但她无比清楚，古堡的主人两者都不是，他只是……根本不怕有人伤害到它们而已。

　　“艾利维亚小姐，路德维西少爷，请，老爷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艾利维亚向面前的女仆微笑示意，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紧跟着的男人，果不其然见那人死死地盯着古堡石门上篆刻的“波曼”，脸色无比精彩。

　　与她并排而立的路德维西却像是没有兴趣观察这些一般，依旧是没有表情的表情，甩下那男人就率先走进了古堡。

　　艾利维亚眼睁睁看着他走了进去，心下着急，却也不忘记转过身子，朝高层们名为照看实为监视她的人和颜悦色地说：“伊梵尔爷爷大概是很久没有见到我和路德维西，心中挂念，不如您先随这位女仆去会客厅等待片刻，我和路德维西马上就出来。”

　　这下负责“监视艾利维亚·戈米安不能让她与任何政府高层接触”的欧丹就算脑子再怎么转不过弯来，也知道自己是被这小妮子算计了。

　　什么突失双亲心中抑郁，想来郊外散散心，还软磨硬泡说没有路德维西在没有安全感，真是信了她的邪。最可气的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装起柔弱来可真不简单，那一口一个好叔叔，那一抹一串泪花儿的，真是……

　　欧丹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阴狠地瞪了笑意盈盈的少女一眼，一言不发地跟着女仆走了。

　　算你小伎俩多，我倒想看看你下次还能不能成功！

　　欧丹一走，艾利维亚嘴角的笑意飞快地隐了下去。

　　她一边循着记忆穿过古堡古旧的悠长走廊，一边在心中不断思索着。

　　不用欧丹说她都知道，像这种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她选择了伊梵尔·波曼，正是因为这是各方面来说都最好的选择，那么问题来了，伊梵尔是她最好的选择，她……又怎么向伊梵尔证明，艾利维亚·戈米安是他最好的选择呢？

　　凭交情？搞笑。凭立场？戈米安家族的立场从来都是对外。还是说，还有别的什么？艾利维亚的大脑疯狂转动着，当站在波曼家刻画了无数华丽古朴花纹的大书房门前时，她终于摸到了一些可靠的东西。

　　于是，她没有再多做犹豫，而是信心满满地敲开了门。

　　是的，不是敲，是敲开了……

　　可怜了艾利维亚羸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体能，在如此出人意料的一刻里，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成就最失礼的五体投地。但她所有运动细胞也就只能做到这么一件事了，其他的，比如猛地踉跄撞到人，又比如撞到比她还小很多的孩子这件事，她也无能为力。

　　“十、十分抱歉。”艾利维亚好不容易从额头相撞带来的眩晕感中挣脱出来，就发现自己好像做了比五体投地更失礼的事。

　　“您是……波曼……小姐？”她定睛一看，极不确定地说：“您没事吧？”

　　坐在地毯上的小女孩皱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胡乱揉揉微红的额头，听见她的声音后顿时怔住了。

　　“我……是。”一身高级定制面料的小女孩居然绽开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扶着艾利维亚递过去的手顺利站了起来。

　　这时候艾利维亚才注意到，整个房间除了眼前这位身份不明的波曼小姐以外，空无一人。

　　等她环视了一圈后，就听小女孩声音极轻地说：“您是要找……伊梵尔老爷吗？如果是的话，他马上就会来了，您可以先在沙发上坐着稍等片刻。”

　　艾利维亚了然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伊梵尔·波曼作为这代波曼家族的当家者，他的喜好就是这座古堡的样子；于是乎，这沙发也不同于现在普遍的人工虚拟舒适度变化系统，就是根据坐在上面的人身体重量来调节沙发中的虚拟反作用力，力求绝对的舒适度；而是运用最原始的柔软材质……那叫什么名字来着？棉花？差不多的东西来填充内部的吧。

　　可能现在的物品和远古地球时期比起来，过于平衡也是缺点吧……更别说在“过于平衡”的布达里奥众和国推行过于平衡的东西了。艾利维亚享受着仿古制造的纯天然沙发，漫无边际地想着，视线却时不时往波曼家的小姐那儿瞟。

　　当然，事实上她还是最关注这位小姐的。一开始只是见她能够自由出入伊梵尔·波曼的书房，衣着也不像是女仆的样子，所以才脱口而出“波曼家的小姐”；可现在回过神来仔细一琢磨，据她所知，伊梵尔·波曼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女儿，而他本人是独子，那这小女孩……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答案很快就被柱这拐杖推门而入的伊梵尔揭晓了：“艾利维亚，孩子，你久等了——凯瑟琳？你怎么在这儿？你母亲不是答应我要带走你吗——”

　　艾利维亚起身迎上前，和扶着老人家的路德维西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发现伊梵尔的脸色十分不好。

　　自从他三年前先是被刺杀落下腿疾、失去主席选举权的离奇事件，又与波曼夫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大闹了一阵，最后以难堪的离婚收场以后，这位曾经在政界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就变得阴晴不定，脾气暴躁……怎么现在听这口气，这位波曼家的小姐还真是名副其实？

　　想通内里关节的艾利维亚脸色顿时变得和伊梵尔一样差了，戈米安家族和波曼家族的那点塑料交情暂且不论，他伊梵尔·波曼的前任夫人，可是她最尊敬的老师！

　　伊梵尔不愧是曾经众和国主席的第一候选人，艾利维亚能想到的东西电光火石间他也顾忌到了；令人膛目结舌的速度，前一秒还面沉如水的老人就笑呵呵地拉过她的手，一派慈祥的长辈模样：“孩子，你见笑了，我马上就吩咐人送凯瑟琳回她母亲那儿去。”说完居然一眼也没有施舍给那呆站在屋内的女孩，只是朝跟在身后的管家使了个眼色，就殷切地拉着艾利维亚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几年未见，艾利维亚长大啦，最近怎么样？心情还好吗？有空多来我这郊外地方转转，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来跟我说——你老师呢？她身体可好？”常用的长辈式开头语，只是这位伊梵尔爷爷每次都要顺便问一句自己的前妻……艾利维亚“嗯嗯啊啊”就糊弄过去了，包括最后那个大概是伊梵尔重中之重的问题；她不经意扫过一眼，那个叫“凯瑟琳”的小女孩已经被管家领出去了，真奇怪，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不是应该会哭的吗？本已做好心理准备的艾利维亚出神地想着。

　　“您可以说正事了。”路德维西冷淡地打破伊梵尔虚伪的爷孙问候场面，抬手作了个“请”的礼貌手势。艾利维亚望过去时，他刚好放下手，十指交叠，安放在从一开始就摆得笔直的双腿上。

　　伊梵尔斯文地推了推眼镜，浑浊的深金色狐狸眼微微眯起，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路德维西。在某个瞬间，艾利维亚以为他要发怒了，结果没有，不知道是忍住了还是怒极反笑，总之伊梵尔又慈祥地笑了起来。

　　“我很喜欢远古地球时期的一句话——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抓着拐杖，慢慢站起身，艾利维亚想去扶，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闪开了。

　　伊梵尔·波曼步伐很慢、却无比坚定地踱到了属于波曼家主人的位置前，缓缓坐了下去。

　　“年轻人们，让我们来好好讨论讨论，由你们引领风骚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的。”

　　走廊好长好长啊。她想。

　　身边这个叔叔很礼貌，但无论怎么掩饰，她依旧感觉到了他对她衷心的厌恶。

　　也对，毕竟她大概是这个家最不欢迎的人了。

　　“这位夫人，老爷吩咐了，请带走凯瑟琳小姐。”管家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语调铿锵而冷漠。

　　她默默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母亲逐渐涣散的瞳孔，那个一直以来都歇斯底里的女人，终于忍受不了再一次打击，彻底疯掉了。

　　“我要见伊梵！”母亲癫狂地大叫着，不顾管家的阻拦疯狂地朝走廊的方向冲击着：“我不相信！我生下了凯瑟琳！我就是这个古堡的女主人！”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静静地看着母亲冲破管家的钳制，却由于收不住过猛的力道，狠狠地撞在古堡漆黑的墙壁上；静静地看着母亲在一片死寂的眼神里，随着额角汩汩而出的鲜血一起，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凯瑟琳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她扭头望向貌似还愣愣摆着阻拦手势的管家，轻声说：“叔叔，伊梵尔老爷应该很爱他的前妻吧？”

　　管家抿了抿嘴角，敛下那儿方才不经意间掀起的细微弧度，安抚性地弯下腰来：“凯瑟琳小姐，别看，我带您去找老爷。”

　　她温驯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转过身去，不看，跟着，往回走。

　　所以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母亲与我，就注定了是永远不会被承认、不会被喜欢、被真心接纳的存在。

　　凯瑟琳保持着克制有礼的微笑，这笑容乍看之下没有什么感受，看见的人们只会觉得这个孩子很有礼貌，比如艾利维亚，比如管家，甚至她的亲生父亲，伊梵尔·波曼。

　　然而在这孩子挺直脊背，头也不回地与生身母亲的尸体擦身而过的同时，还能显露出这一抹微笑时，当家者伊梵尔·波曼的亲信、波曼古堡的管家先生突然有些毛骨悚然；仿佛一只冰冷的手从头到脚抚过他的全身一般，这个孩子只让他觉得恐怖。

　　这是为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记得将这孩子领回去时，属于老爷那可有可无的目光和那一句无所谓的“那就收拾个房间，总归是波曼家的小姐”。

　　懵懵懂懂的管家觉得很不对，又或者只是逐渐年长者的多疑，然而要具体问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于是最后他憋回了所有欲说不说的话，只简简单单应了声好。

　　为什么觉得不对呢？精明的管家后来总是会突然揪出这个问题细细思索，不知多少年以后他才模模糊糊总结出一个答案：大概不应该用不以为然的态度去看待那孩子吧，毕竟……毕竟……毕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