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米安》玖菀

2、遗忘戈米安

　　“铛——铛——铛——铛——”

　　当所有教堂里的丧钟同时敲响时，布达里奥众和国十亿民众都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垂首哀悼。

　　他们心里是真切的哀伤和对死者的崇敬，也许还有些许对未来的迷茫；但很快地，一切消极的思想都被抛之脑后，对于素来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布达里奥众和国来说，区区一次需要签署败方条约的败仗并不能改变什么……对，这本应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就像曾经很多次一样，冠有戈米安姓氏的天才很快就会接管在他们眼中可靠无比的护国军，而后，赢的总会比输的多，不是吗？

　　宇宙星年四百八十年，七月一日。

　　布达里奥众和国首席指挥官、布达里奥护国军总司令、历史悠久的戈米安家族第六位族长，艾森纳·戈米安的遗体，于今日被众和国主席罗芒·吉尔接回位于主星布达提拉中心的政府教堂。此外，还有在这次战役中侥幸幸存下来的一万众和国士兵也跟随着扶灵的队伍，一路陪着这位令人扼腕的指挥官返回主星。

　　围观的人们看见这些在战场上控制着先进飞船战舰、拿着科学院研究出来的高端武器，冲进敌阵浴血奋战都无所畏惧的大男人们，竟然是一路红着眼圈走向政府教堂的。

　　他们不害怕刀剑无眼的战场，更不怕吃了败仗后灰溜溜地回到家乡；对他们这些好男儿来说，失败，不过是意味着卷土重来罢了。

　　——只要那站在顶端的身影屹立不倒。

　　可指挥官阵亡了。

　　再没有人能够率领他们赢得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了；再没有人能够在他们陷入泥沼时冷静地把他们从泥沼里拽出来，分析出一条条无往不利的战略了；再没有人……能够在庆功宴上不拘身份与他们一同喝个痛快了……

　　他们怎能不怕呢？但他们又不能怕，更没有资格怕。

　　敌人还有很多，他们还没有痛痛快快地赢回去，宇宙间最美好的国度需要他们守护，他们必须甩掉这早已习惯的痛苦，重新振作起来……

　　然而他们手中的棺椁里，还有一个人，他们无比熟悉的人。

　　布达里奥共和国护国军总将军，戈米安家族第六位大家长艾森纳·戈米安的妻子：斯嘉蒂·戈米安。

　　这场历时两年的，布达里奥众和国与伊什比贝伦联邦争夺边境摩比斯星的战役，最后到底是怎么结束的，他们都很清楚。

　　——在艾森纳·戈米安以自身为诱饵吸引敌军火力的情况下，斯嘉蒂·戈米安亲眼目睹自己的丈夫被伊什比贝伦独有的敢死队集体自爆而炸飞，咬着牙启动了自己身后的光能粒子炮。

　　那夺目的光辉，是斯嘉蒂这一生见到的最美的风景。

　　“啊，”她微笑着，“艾森纳，虽然我们失败了，但我总得陪着你。”

　　——连司令的妻子，他们一样崇敬的将军都在为布达里奥燃烧着，而他们却浑浑噩噩地苟活于世，尽管没有任何人怨怪他们，但午夜梦回醒来，他们却宁愿当初牺牲在了那个悲壮的战场上。

　　“光能粒子炮，是科学院近几年研究出的大规模灼伤类武器。该武器虽然有强大的杀伤力，却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必须站在该武器的射程之内启动。到今天为止科学家们仍然在努力完善着，让我们敬情期待它不用牺牲我们可爱的战士们就能迎来胜利的那一天。”

　　此刻布达里奥全国所有的终端虚拟屏幕中，特别解说员语调沉痛。

　　“在我们最敬爱的护国军指挥官艾森纳·戈米安由于战况不利无奈制定下‘牺牲计划’之后，他最爱的妻子，护国军总将军斯嘉蒂·戈米安却偷偷将此计划的最后执行者打晕，自己替换了上去。”

　　“是的，这是个令人感动而悲伤的故事……正因如此，斯嘉蒂女士才会因内脏灼烧殆尽而死……”

　　解说员有些哽咽：“让我们为这对可敬又可爱的英烈夫妻哀悼……”

　　在这一刻，布达里奥众和国所有终端前的人们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他们或与许多人拥挤在广场上的公共终端前；或与家人在家里一起关注着这个不幸的消息……毋庸置疑，艾森纳·戈米安的死，对于这个具有“人间天堂”美誉的国度来说，是一件轰动全人民的大事。

　　尽管在这四百八十年间，人们已经经历过五次这样的时刻了。

　　政府英烈公墓。

　　少女平静地放下手中新鲜的雏菊，伸手抚过冰凉墓碑上那两个相依相偎的名字。

　　她突然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父亲与她的第一次单独谈话。

　　——也是最后一次。

　　“艾利维亚，在你心里，什么是戈米安？”

　　十四岁的她甚至还有些惧怕父亲深邃的目光，但多年的骄傲与自信还是使她挺直了脊背：“戈米安是骄傲，是荣耀，是众和国的未来。”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父亲轻轻地笑了起来，是那种和善的微笑。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很严肃，无论是监督她学习戈米安家族繁重的课程，还是手把手教导她基本的防身术，甚至是平常一家四口难得能够去别的星球旅游，父亲都是没有一丝笑容的。

　　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总是告诉她，父亲为了她思虑良多，又因为在战场上板着脸久了，在家才会习惯性地没有笑容。

　　父亲很爱她，她一直都知道。

　　“艾利维亚。”她懵懵懂懂间，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父亲到底为什么要笑，又为什么要叹气呢？

　　那声叹息，又带着怎样的感情呢？

　　十四岁的艾利维亚，怀着如此多的疑问。于是十六岁的艾利维亚，得到了沉默无声的答案。

　　残酷的答案。

　　“父亲，”艾利维亚·戈米安苦笑着，“戈米安，远不止是骄傲与荣耀啊。”

　　公墓大门在身后闭合时，艾利维亚不经意抬头，就看见了那抹漂亮的银光。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看见了母亲。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突然失去双亲后精神失常的幻想。

　　“路德维西。”她若无其事地笑道，“走吧，该回去了。”

　　面色苍白的银发少年斜倚在公墓前的夏季树上，布达里奥从外面引入的太阳光穿过夏季树透明的枝桠洒在他漂亮的银发上，散发出的光芒就像艾利维亚曾经见过的宇宙星河一般，璀璨而夺目。

　　没有声音。

　　艾利维亚故作夸张地眨了眨眼，局促地看着他：“喂，这位兄长，你妹妹很好，真的。”

　　依稀间，她好像又听到一声叹息，和父亲当时一般无二的叹息，她不禁有些气恼，为什么这些人总是乐衷于故弄玄虚，为什么不能把想说的都说完？难道不知道一次分别过后……就有可能再也无法相见吗？

　　琢磨来琢磨去的，等她刚想撕破自己这张温和的面具难得发点脾气时，少年却几步迈过来，然后……然后……死死掐住了她的手腕……

　　这种时候艾利维亚甚至能分神想着：路德维西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啊，要不然也不会用这么大的力气，嘶，手有点痛。

　　“一定要走这条路吗？”她回过神，只见他浅灰色的眼眸中尽是凝重与不安。

　　艾利维亚不由得有些好笑：“路德维西，你被母亲带回来的时候，不就知道了会有今天吗？”

　　“……不能回头？”他眸光一黯。

　　“不能回头！”她努力学着父亲往日里严肃的神情，“戈米安是众和国的未来！”

　　“路德维西，谁都可以退缩，我们不行。”

　　路德维西·戈米安苦涩一笑，垂下眼睑，缓缓地，缓缓地放开了她的手。

　　“好……艾利维亚，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看着少女纤细挺拔的背影，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这个家只剩你了，艾利维亚，只剩你了。

　　我会让你活下去。

　　众和国防务部。

　　会议室中，一群军方大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最后坐在首位的红发男人只得第一个开口：“艾利维亚·戈米安？”

　　艾利维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是。”

　　被她那冷漠不带一丝感情的漆黑眼眸盯着的奈西尔上将有些不自在。

　　心中嘀咕这戈米安家族可真够诡异的，黑发黑眸……居然是什么特殊优良基因性状？按理来说这本来应该归于星际流民的判定区域，是不被法律承认的异种基因才对。

　　他撇开纷乱的思绪，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艾利维亚·戈米安，你今年已满十六周岁，在众合国律法上已成年，按照规矩确实是可以继承艾森纳阁下的职位。”

　　“是。”艾利维亚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明明是简简单单的视线，却让他心虚地差点说不出下文来。

　　奈西尔上将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呃……哈哈，但是呢咱们要为战士们负责对吧，你看要不然继承职位这件事不如再缓几年？”

　　艾利维亚一愣：“缓几年？”

　　“是的。”奈西尔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高层，心中有些无奈：“不仅是你需要时间证明自己能够承担好护国军指挥权，路德维西·戈米安也必须证明他拥有足够的执行力和武力，这样才能让我们相信他能够胜任护国军总将军一职。”

　　艾利维亚有些沉默，奈西尔没催促她，因为他内心里也有些不忍。

　　缓几年？用时间证明？不过是这些老狐狸不愿意再将这两个好职位放给戈米安家族罢了。

　　好吃好喝伺候着这两个孩子，过两年所有人都会忘记“戈米安家族还有两个年轻的继承人”这件事。

　　这两个孩子？在现在平均年龄是一百五十岁上下的水平里，十六七岁的孩子简直不能更纯真了，估计在人民群众还没忘记艾森纳·戈米安还有个女儿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就已经成为了与那些烈士遗孤一般无二的普通人。

　　他其实也不想对护卫众和国四百多年的戈米安家族这么绝情的，只是……让他相信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和十七岁的少年就能像戈米安的先辈们一样扛起护国军，未免……太过荒谬。

　　奈西尔上将绝对不承认这当中也有自己的私心，尽管他是护国军总将军的第一候选人。

　　“我知道了。”艾利维亚在心底长叹一声，向在座的所有高层行了一个军礼。

　　如今是宇宙星年四百八十年，远在四百多年前，蜗居地球的人类就已经濒临绝望。

　　地球，千百万年前也曾是宇宙间最美丽的一颗明珠。

　　可人类对这颗明珠做了什么？

　　战争、过度采伐、生物灭绝……

　　明珠在绝望地哭泣，她没有言语。

　　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属于她那必然的命运。

　　人类逃离地球四百多年，就分裂了四百多年，戈米安家族就守护了两个人类势力之一的布达里奥众和国四百多年。

　　从第一代族长与他的妻子发明出B病毒与W病毒开始，到每代戈米安继承者不惜以损害自身寿命为代价注射B病毒完善基因链，收养不排斥W病毒的孤儿，使二者孕育出固定适宜B病毒的下一代……

　　戈米安家族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了。

　　可是如今呢？难道就像昔日里人类对待地球一样，戈米安家族就要这样被众和国遗忘吗？

　　艾利维亚站在家门口，正打算抬手扫描掌纹时，才发现惯用的右手掌心里全是细小的创口。

　　她抿了抿唇角，用另一只手打开了家门。

　　没什么好愤懑的，只是以前的自己……太天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