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青灯》治病神仙水

8、猫魂（七）

　　岳恒仙君微抬下巴，飘然迈下檐外的几层阶梯。而泽女继续向前挪了些许，二人堪堪比肩，站在一处。
　　岳恒仙君侧目，笑道：“不愧是你，天上地下，就没有泽女难办的事。”
　　泽女听他说完，面不改色。

　　岳恒仙君神仙之躯，玉面乌发，俨然凡间男子弱冠的年纪。泽女过了而立，又以凡人体魄操劳多年，目视之下，要比岳恒沧桑许多。

　　可他二人放一起看，却又有着一丝说不出的和洽。
　　楚云洲挣了几下毫无作用，质问泽女：“你有记忆？”

　　泽女不置可否，避开他的目光，转而进了房门。
　　她只对岳恒仙君扔下一句话：“将这二位，请进来吧。”

　　淮源城隍想要土遁逃走，无奈身体陷入青砖地面一半，便再也下不去了，愕然道：“这这……怎么回事？”
　　岳恒仙君轻轻一招手。
　　淮源城隍连同猫魂和红木拐杖，一起凭空揪了上来，直接小呼小叫着被扔进了房门里。

　　他再用同样方式去搬楚云洲，后者努力钉在原地，岿然不动。
　　“放肆。”岳恒仙君面露愠色，飞身过来亲手揪住楚云洲衣襟，把他往房里带，“此处院落已被我设下结界，方圆上下，里面的出不去，外头的进不来，你们不要妄想逃脱。”

　　大门关上，门闩自动落下。
　　楚云洲被狠狠丢地上，脑袋磕上房内桌脚，倒是不痛不痒，实木桌脚却崩出几粒细碎木屑，被砸出几道裂纹。

　　泽女坐在床边，其子郑毅紧闭双眼，像是在床上沉沉睡熟。
　　楚云洲勉力支撑上身，“泽女，神仙转世，需要清洗前尘记忆，你为何……”

　　岳恒仙君陡然一脚踏在楚云洲胸口。
　　楚云洲支撑不住，重新倒地。
　　淮源城隍抱紧猫魂，试探着伸手，想劝阻岳恒仙君，楚云洲立时制止他：“别过来，躲开些。”

　　泽女暴露记忆，岳恒仙君对同僚动手，很显然这二人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现如今落在他们手中，苟全性命为上。

　　淮源城隍战战兢兢躲在桌子另一方，还想说服二人：“岳恒仙君，县……泽女大人，楚司刑可是奉天帝旨意下凡的，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不怕天帝问罪么？”
　　泽女默不作声，像是没听见。
　　岳恒仙君则是轻淡一笑，更添了几分脚力。

　　楚云洲被踩得血气翻涌，咬紧牙关捱着。
　　岳恒仙君话中尽是不屑：“一个小小刽子手，也配劳烦天帝过问？我可听说，你楚云洲当初升仙时，因没有来处，相貌奇怪，没有地方肯收。最后还是因为拿鬼头刀的差事无人肯做，才落在你头上，可有此事？”

　　往事突然被毫不留情地揭开，楚云洲浑身一震。
　　岳恒仙君觉出他的异样，进一步笑道：“天界司刑官接茬轮换，到你这里一做就是数百年，还不是无可奈何之举？除了陶天君，还有谁肯要你？也怪天界门槛忒低，什么阿猫阿狗随便找个山头修一修，便给他成仙。瞧瞧这幅尊容，哪个凡人敢请回去供在神龛上。”

　　淮源城隍听他说得越发刺耳，忙替楚云洲道：“岳恒仙君休如此说！楚司刑是肉身成圣，自然不好改变容貌，大家都是为三界效力！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你不拜天帝如何？”岳恒仙君冷眼横去，淮源城隍哑口无言。

　　“人有王侯将相，神仙自然也有高下。本仙君出自昆仑仙境，乃是三清徒孙，又在天界位列财部，与你楚云洲、跟什么城隍土地之流，绝非一类！你也配拿刀对着本仙君？”岳恒仙君犹自说得不解气，探头打量楚云洲眼上的暗红疤痕，“我看这右眼骇人得紧，恐怕楚司刑升仙之前，便不是正经人吧？”

　　楚云洲胸口微微起伏，抬眼往上看，恰好对上岳恒仙君俯视而来，鄙夷戏谑的目光。
　　记得某一年，也是同样居高临下的姿态，有人如此曾对他百般折辱。

　　“够了。”泽女突然出了声，打断道：“说这些于事无益，劳烦岳恒仙君再去巡视外界情形。你我等候多年才到今日，万不能失手。”
　　“也好。”岳恒仙君倒是听从泽女的话，漫不经心撤了脚。
　　楚云洲身上轻了，整个人却没有再动一下。

　　岳恒仙君走到床前，伸手欲碰泽女的脸，最后却收手一笑，“罢了，今非昔比。还是等你日后魂归天界，恢复容貌，再说。”
　　泽女目光微闪，看似并不计较这近乎冒犯的言语，只说：“仙君出去巡查，可变作淮源城隍的模样，一来无需掩盖身上仙气，二来遇到其他神仙，也可遮掩过去。”

　　“有道理。”岳恒仙君立时采纳，摇身一变，赫然便是淮源城隍的模样。
　　他从淮源城隍手中夺过红木拐杖，“借来一用。”

　　此刻有了“替身”，淮源城隍和楚云洲在这结界之内哪怕立即就死，一时也没人来管。
　　淮源城隍着急起来，喊道：“岳恒仙君！清早泽女曾去上供，那瓜果点心十分新鲜，还请仙君帮忙收起来，免得叫野路子神仙抢先拿了。”
　　岳恒仙君眼光一闪，突然一脚将淮源城隍踢倒在地，“本仙君在城隍庙小住时，你每日只在子时统一收纳贡品，突然出此主意，莫不是故意让本仙君露出破绽，好让别人发现？”

　　这一脚颇有几分力道，淮源城隍缩成一团，五官扭曲，“不不……今日过节，贡品太多，下官真是怕收不完才……”
　　“不管有意无意，也轮不到你来支使本仙君。”岳恒仙君朝他再踢一脚，傲然离去。

　　淮源城隍嘴边涌出淡红色神仙血，瘫在地上不住喘息。
　　他忍痛舒展身体，露出里头探头探脑的半透明猫头。
　　猫魂试探着，想要挣向主人所在的床边。淮源城隍捂住它的眼睛，将它摁进怀中，“别去啊。”

　　再看楚云洲，靠在桌边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出神之态。
　　圆桌投出的阴影淡化了他眼上痕迹，下半张脸的细鼻薄唇便显了出来，竟是周正秀致，凡人见了都会评一句“年轻俊俏”。

　　淮源城隍只叹，天界上仙能人辈出。
　　楚云洲的表象也不过二十来岁，能在这个年龄修仙大成永葆青春的，已经少之又少。不过是出身差点，脸上有疤，竟被那岳恒上仙说得如此不堪。
　　人间的一众城隍、土地等，可是一辈子上不得天界的地仙，怕不是个个都要羞愤自尽。

　　大抵是觉察到淮源城隍的目光，楚云洲偏过头，露出那双有缺憾的眉眼，“伤势如何？”
　　“无妨，回去养两日便好。”淮源城隍回过神，忽然意识到此时安危不由自己掌控，忙问泽女，“敢问泽女大人，几时放我们走？”
　　泽女目不斜视，道：“待岳恒仙君回来，再议。”

　　楚云洲忽而盯着她：“多半，不会让我们活。”
　　泽女顿时抬眼，与楚云洲在瞬间的对视后，撤开眼神。
　　淮源城隍看在眼里，抖在身上，却还心存侥幸：“楚司刑言重了吧，你我尽心尽力帮泽女安定家宅，她为何对付我们？何况你我还有仙职在身，把我们杀了，他们也要担下重罪！泽女大人，可是岳恒仙君胁迫你了？你并非有意是不是，你说话呀！”

　　任凭他如何叫嚷，泽女一语不发。
　　楚云洲道：“虽不知他们是何目的，但你我目睹一切，凶多吉少。”

　　此时此刻，泽女的默然，几可算是默认。
　　淮源城隍大声道：“泽女，你受天界派遣下凡，功德圆满之后再回天界，便是前途无量，何苦冒险与岳恒仙君为虎作伥？”
　　楚云洲道：“他二人，有私情。”

　　泽女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波动。
　　她不疾不徐地道：“楚司刑，知道的越多，生还的门路便越少。”
　　楚云洲似是有些不适，费力地动了动一侧胳膊，道：“你以猫魂引我们来时，我便没有生路。”

　　本只是要抓岳恒回天界，岳恒却费力与他周旋，甚至赌上前途。
　　楚云洲隐隐猜测，这二人之间必定还有惊天秘密。

　　“私情……你们竟会触犯这个人尽皆知的天条！不该啊！”淮源城隍惊愕之余，只剩恨铁不成钢：“这些个上仙，身居高位，应当更加谨慎才是。咳咳，凡人一片赤诚，你们却怀着私情，不顾身份为非作歹！哪个想供奉这样存私的神仙！”
　　大抵是怒火攻心，他边说边咳血，吓得猫魂缩在他怀中再不肯出来。
　　楚云洲想劝他，如实说道：“别气……这类罪仙，都归我砍。”

　　淮源城隍拿袖子胡乱擦一把胡须上的血迹，猛点头道：“砍得好！可惜楚司刑只有一个，砍太慢了！”
　　泽女仿佛胜券在握，稳坐床边，“二位无需指责，也无需威胁。我这肉身生在淮源，我这一世自当做好治水的本分，绝不会为难城中百姓。日后新的城隍到来，我也会对他尊重有加，日日供奉。”

　　话中之意显而易见。
　　淮源城隍一时说不出话，闭眼道：“可惜柏山老兄给的那些丹药，我无福消受了。”
　　楚云洲闻言眉心一动，眼中微有光芒闪烁。

　　近乎正午，岳恒仙君才回来。
　　他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那襁褓以岳恒仙君身上同色料子缝制，流光溢彩。

　　只是，本来用作包裹婴儿的襁褓，却一动不动。
　　鼓囊囊的，像是包了死物。

　　岳恒仙君眉飞色舞，见了泽女便道：“你预料得没错，值日功曹曾来过，我告诉他，楚云洲和岳恒仙君打斗起来，追逐着飞往淮南方向了。值日功曹便也跟了去，这一来一回，再加上找寻的时间，没有两个时辰下不来。”
　　泽女点头：“那时午时已过，一切尘埃落定。”

　　她说着，朝那襁褓伸出手，脸上终是露出一丝柔和之色：“给我吧。”
　　岳恒仙君将襁褓小心地送到她手上。

　　因角度有变，楚云洲勉强仰起头，一瞬间看清了襁褓里面。
　　那是一个脸色乌黑，嘴唇发紫，毫无血色的婴儿。
　　看不真切长相如何，但那双微闭、涣散的眼睛，足以说明这是个死婴。

　　岳恒仙君伸出一根手指，怜爱地探了探死婴的小脸。
　　死婴没有动静，也理应不会再有动静。
　　岳恒仙君微微一叹，眼中闪过几分戾气：“若非这些闲杂人等干扰，这仪式本该放到今晚的，如今……只得勉强提到正午了。”

　　淮源城隍这时也看到了死婴的模样，惊诧道：“这、这是……”
　　无人理他，泽女和岳恒仙君只顾围着死婴疼爱，竟像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享受天伦。

　　楚云洲忽道：“岳恒仙君可曾去过淮阳？”
　　岳恒仙君的手滞在半空，警觉道：“关你何事？”
　　楚云洲不理这句虚言，自顾自下了结论：“淮阳孕妇坟墓被盗，是你所为。”
　　淮源城隍听得抽了口气，指着襁褓：“难道说，孕妇腹中取走的死婴就是这个？”

　　岳恒仙君缓缓垂下手，眼中带了杀意，“我竟看轻你了，下凡一日，打听得如此详细。”
　　“你们媾和生下婴儿，想借助凡间孕妇，转世托生，岂料凡人承受不了，一尸两命。”楚云洲一字一句，反问，“是不是？”

　　淮源城隍面露哀戚：“造孽，白白害死一条人命，都入土为安了，还挖那死婴出来做什么？”
　　楚云洲道：“换命。”
　　他支起上身，目光越过淮源城隍瞪大的双眼，落在床上沉睡的郑毅身上，“泽女要拿他的命，换这婴儿重生。”

　　泽女抱紧襁褓，转过头，微冷的目光扫过来。
　　岳恒仙君早已按捺不住：“本还想办完正事，再处置你，如今看来，一刻也留不得。”

　　他抬起手掌，掌心金光凌厉，杀机骤起。
　　楚云洲破除心中重重矛盾，开口道：“别杀我。”

　　岳恒仙君只是冷笑：“不杀你？留你败坏本仙君名声？”
　　楚云洲镇定道：“且慢，你想要我身上的青灯……这便给你。”　　

　　更新~下个单元尽量不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