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青灯》治病神仙水

10、猫魂（九）

　　楚云洲说话时，音色清朗，音调压得略低，每个字的速度都能念得出奇一致，便形成一种独特的刻板腔调。
　　因此，对方看不清他的脸，也立时能辩出他的声音。

　　泽女反应极快，并未照做，反而将刀一横，用力砍向楚云洲。
　　楚云洲劈手夺刀，用一只青火缭绕的手，牢牢捉住刀刃，声音冷彻：“还我。”

　　那青色火焰舞得凶猛，甚至攀上了刀柄鬼头。
　　泽女心里一惊，蓦然将鬼头刀往前猛推，随即撒手，转身越过火堆，往床边跑。

　　楚云洲提着鬼头刀，踩着满地火苗大踏步向前。
　　淮源城隍站在半壁火海中不敢乱动，但不妨碍他满心激动，“楚司刑没事可太好了！快快快！拿住她！”

　　床边幔帐也起了火，火苗呼啸着，几乎窜上床。
　　郑毅浑然不觉，睡得像是一块陈年木头。
　　泽女已顾不上别的，一手抱着襁褓，一手去拽郑毅，却不料刚拽到一半，突然眉心一皱，脸上闪过几分痛楚。

　　猫魂死死咬着她的手，牙齿几乎陷进肉里。
　　眼看楚云洲已经追至床边，泽女毫不迟疑，反手将猫魂摁在床上，用力一掐。

　　猫魂不及发出任何声响，浑身一僵，立时不动了。
　　泽女再一甩手，将猫魂往楚云洲身上扔。楚云洲本能抬手接，她便趁着这个当口，朝房门方向夺路而逃。

　　“冤孽啊！”淮源城隍一跺脚，隔着火光瞧见猫魂在楚云洲手中，软绵绵的。
　　这还不算，楚云洲浑身的青火，瞬间染到猫魂身上。淮源城隍想让楚云洲救救猫魂，可猫魂无力回天，眼下追拿泽女更为迫切。
　　淮源城隍右手捶右手，只有无奈的份。

　　楚云洲紧走几步要去追，可低头看看正在燃烧的猫魂，不远处，床上还有个凡人的小子即将被火吞噬。
　　他把猫魂搁在地上，快步捞起青灯。此时青灯左摇右晃，正忙着以自己的方式，向满屋子火焰发号施令。
　　它往左指，火势便向东边蔓延。它向右指，西边的火光便格外旺盛。

　　楚云洲胡乱伸出两根手指，直接将它摁倒。它措手不及，从根部豁然塌下，像是一根长势正旺却半道夭折的大葱。
　　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它力道大了不少。明明已经折腾半日，在被楚云洲摁下之后，竟能立时弹起。

　　房中大火熊熊，一时间烧得更旺。楚云洲只好双手并用，十根手指一起压着青灯，同时押上全身重量。
　　青灯负隅顽抗，僵持着不肯低头。

　　淮源城隍已去床上拖走郑毅，使其免受火烧之劫。他再想去捞猫魂，可猫魂被大火包裹，无法触碰。
　　淮源城隍观望那盏灯，明明只是一个小物件，却仿佛正和堂堂司刑官楚云洲抵死缠斗。
　　而泽女已经跑出房门，不知所踪。他忧心忡忡：“楚司刑，这满屋子火如何灭得？”

　　“需让它进盏里……它死活不肯。”楚云洲手腕已然生疼，只得先甩几下缓解。
　　淮源城隍听这表述，不像是在说一盏灯，倒好像在形容一头犟驴。再看那灯火烧得笔直，不弯不折，不服之态也着实……像个犟驴。

　　此时猫魂身形缩小，似乎已经被火烧毁大半。
　　淮源城隍一咬牙，朝着青灯道：“灯大人！灯老爷！求求你放过那只可怜的猫儿吧！”

　　那根生硬的火苗骤然一顿，满屋子火焰没了指挥，舞动的“身姿”骤停，竟莫名显出一片茫然来。
　　楚云洲微微一愣。

　　火势的变化让淮源城隍感到欣喜，他忙将郑毅放下，扑通跪了，大声道：“灯老爷，您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方才已将那作恶多端的岳恒仙君就地正法，下官感激不尽！如今那猫魂仁义，却不幸枉死，倘若灯老爷肯收了神通，留它些儿残魂，下官定感恩戴德！楚司刑也会记得灯老爷的义举！”
　　他越说，灯的形状便越柔和，本已生出希望。谁料最后一句那个名字一出来，灯又重新凌厉起来，火苗缠得楚云洲浑身一紧。

　　淮源城隍见状连忙道：“楚司刑，不若也求他一求，真个有用！”
　　楚云洲和这灯打一开始便不对付，闻言心头一紧。

　　淮源城隍见他不表态，着急起来：“那小猫若被烧尽，可就万劫不复了……楚司刑说两句软话哄哄这灯，权当逗弄孩童，如何。”
　　楚云洲吐息两下，努力缓和语气，对着青灯道：“……这灯，灭了吧。”

　　青灯不为所动。
　　淮源城隍小心道：“楚司刑，再说软些。”
　　楚云洲回头看看那在火中寂静燃烧的猫魂，微微闭眼，再对灯道：“灯，请灭。”

　　仿佛响起一声“嗤”，那灯火指向淮源城隍，楚云洲还不清楚这是何意，就感到身上的火焰往下猛坠。若非他及时稳住下盘，恐怕已经跪倒在地。
　　楚云洲便问青灯：“想我跪下？”

　　青灯顶部折起，不住下垂，如同一个脑袋在疯狂点头。
　　楚云洲趁它“点头”时略有松懈，一把摁住，青灯猝不及防，来不及使出力气，便瞬间被压入灯盏底部，销声匿迹。

　　满屋子肆意蔓延的火焰，如同退潮一般，纷纷向后退缩，越缩越小，直至由满屋变成局部，再由局部变成斑驳小片，最后星星点点，消失无踪。
　　那几乎将人晃瞎的青光散去，露出一地黑白灰相间相间的余烬。
　　楚云洲和淮源城隍面面相觑，各自舒了口气。淮源城隍心里不住感叹，仙和灯打架斗嘴，实属生平第一次见。

　　猫魂只剩下几片浅黑色残骸，近乎透明，像是将要融化的冰。
　　楚云洲拍拍完好无损的身体，弯腰将其一一拾起，放进淮源城隍撑开的衣衫下摆中。
　　淮源城隍叹息道：“且拿回去用香火慢慢养着，日后若黑白无常得了空，问问他们收不收。”

　　楚云洲点着头，将青灯用力塞进袖中，转身去追泽女。
　　刚一出门，便停下脚步。

　　只见泽女被银质锁链五花大绑，几个昨日见过的金甲天将将其左右押解。最前面的金甲天将昨日倒没来，其身形极其雄壮，周身缭绕红色云霞，更添几分威武。
　　可楚云洲非但认得，还算得上熟稔。
　　这便是司非府的贪狼星君，专管天界执法巡查，楚云洲往日没少从他手中接人问斩。

　　“楚司刑，没伤着吧。”贪狼星君将泽女往前一拽，“我带人赶来，恰好瞧见泽女转世逃出来，抱着个死婴鬼鬼祟祟，索性先拿了。”
　　“有劳。”楚云洲说着，和泽女四目相对。泽女面色如初，古井无波。

　　贪狼星君大喇喇地打量着泽女：“怎的，她一个凡人，也能兴风作浪？岳恒何在？”
　　“贪狼星君来得好！”淮源城隍随后而来，拜过贪狼星君，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泽女所为。
　　贪狼星君也是外放之人，尤其喜爱攀谈，竟和淮源城隍一唱一和，听得兴致勃勃。

　　楚云洲感知到一阵仙气由远及近，转身走向拱门前。贪狼星君摆摆手：“不看也知道，是值日功曹来了，此处残局忒乱，他肯定要查看一番。”
　　楚云洲点着头，却还是向仙气来处走去。他心里明白，如今天界下界执法，尾大不掉，贪狼星君从接旨到登记、再到下界赶路，若非有人指引，不可能来得如此之快。

　　可是走到拱门背后，竟瞧见了三个身影。
　　一个自然是值日功曹，另一个竟是昨日见过的柏山神。
　　值日功曹一见楚云洲，就露出后怕之色：“所幸楚司刑安好，今日若非柏山神来访，他一双慧眼瞧出那淮源城隍有假，险些耽搁了大事。”

　　柏山神捋须一笑，推道：“慧眼不敢当，只是昨日才送药给淮源老弟治腰。我那土方药草无甚奇效，静养七日方能见好。今日见他大步流星，才觉出不对。”
　　这下界神仙各自守着贫瘠之地，还不忘互帮互助，真个难得。
　　楚云洲张了张嘴，无法宣之于口，最终拱手。

　　再看第三个人，望着后院房顶上的袅袅黑烟，面上仓皇。
　　值日功曹指着他道：“到底是个凡人，我怕贪狼星君打起来吓着他，便先扣在此处。”

　　正说着，只听贪狼星君喊道：“楚司刑，你来。”
　　楚云洲便转身步入院中，正午日头照得他腰间鬼头刀锃亮。
　　贪狼星君指着泽女道：“她既然保有记忆，便不能当凡人来看，我这便带回天界问审。楚司刑还有何事交代？”

　　楚云洲望着泽女，她怀中空空，倒是一个金甲天将手中，多了个随意拎着的包裹。
　　楚云洲问：“泽女，对你丈夫，有何交代？”
　　泽女面色沉稳：“我同一个凡人，无话可说。”

　　楚云洲便闭了口。贪狼星君极其看不上这类仙人：“你说你身在高位，不想着为三界效力，反而沉沦情爱。你既恨岳恒，又何故拿自己凡体所生的儿子，去给他那死胎续命？”
　　泽女看向那个包裹，蓦然发出一声冷笑，让所有人微微一愣。
　　她抬起头：“他是我仙体所生，怎能拿凡人相比。”

　　院落中一时沉寂，房中残渣爆裂的微弱声响，清晰可闻。
　　泽女的冷笑中，多了几分不甘，“我在天界受岳恒胁迫，在凡间也是一颗棋子，嫁人生子、开山治水种种行迹，命盘上早已定死。我所能掌握的，只有这个孩子！如今……楚云洲，我恨你！”

　　话音刚落，突然从拱门处传来一个微颤的声音：“原来如此。”
　　泽女闻言看去，面色一顿。

　　郑县令在拱门处，推搡着值日功曹，像是刚刚挣脱了极大的束缚，不住喘息。但他直直望向泽女，双目泛出泪光：“原来你是神仙下凡，与我成婚生下毅儿是因为天意。你对我俩，全无情分。”

　　灯兄是个顺毛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