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本无色》青柠煮酒

3、旧事三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跟他走。”且听着越来越像是江湖骗子了。他身上的功德金光自是作不得伪，这经历却是荒诞的很。

　　他愣了愣，“我不记得了。”

　　还未等我说什么，他又说道“大概那时，我只想着，既然已经注定是要死的 ，只不要死在家里才好。我的父母见不到我的面儿，心里或许还有个念想，觉着我不过是出了趟远门儿，总归还是要回来的。倘若留下，教他们眼睁睁看着我，一日日衰败下去，岂不难过。就好比溺水之人抓着的稻草，已经是不得不信了。”

　　我一向觉得，这人有许多歪理，果不其然 。每日行过黄泉的鬼魂万千，有多少是求着赶着也见不到亲人最后一面的？他倒巴巴的把自己送出去。但是细细想来，他必定也是不愿自己这般短命的。我又是个外人，不好置喙。

　　我失了兴致，无心再听这故事的后续。他却有些不依不饶的，追着我问，“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倒也说一说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没有说过吗？”我仔细的回想了一下，大概真的是年纪大了，许多事情没有那么在意，便也渐渐没了记忆。“我原本，应该是有名字的吗？”

　　“忘便忘了。既如此，我来为你取一个名字。”他不假思索的说，“你身为孟婆，便该以孟为姓，就叫孟璃吧。”

　　“孟离？”我默默重复了一遍，“是哪个离字？”

　　“琉璃的璃。”他的表情稍稍凝了凝，像是突然发觉了自己所作所为的不妥，“如何？”

　　我心说自然是不如何的，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缘何就由你来为我取名了呢。但我这个人一向好脾气，且千万年来遇见的鬼魂众多，却当真没有一个问过我的名姓，既无别处可用，那么他要唤什么，便随他高兴罢。

　　“我知琉璃是佛教七宝之一，消灾辟邪的灵物。但是怎么说，它与我好像没有什么联系。你怎么想到这个字？”

　　“谁知道呢，图个吉利。”他摆了摆手，状似随意的说道。

　　“可是，你好像也没有跟我说过你的名字。”我沉思道，“你只说你姓云，又是云什么呢。 ”

　　“我自是说过的，不过是你又忘了罢。”他轻笑道，“因我自幼多病，母亲为我取的乳名，便是唤作安哥儿，后来随师父修行，即为‘怀安’。说来我也没个正经的名字呢，不妨你替我取一个？”

　　“我可不会这个。”我推脱了一番，“你喜穿红衣，又是姓云的，红色的云，难不成要叫赤霞？”

　　“……你再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你这便要去投胎了，到了下辈子，又有了新的身份。哪里用得着这些！”我站起来，作势拂了拂衣裳。

　　“所以我们打个商量。”他仰着脸给我一个极灿烂的笑，“我不喝你这汤，成不成？”

　　“不成！”闻言，我狠狠敲了一下他的头，“你这小子，蹉跎了这些时日，竟还是这样的心思。你不喝这孟婆汤，这奈何桥，我是万万不会让你过的。到那时，你投不得胎，还不得阳，纵是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困在这冥界，永世不见天日，直到魂飞魄散为止！”

　　“就会吓唬人，好嘛，我喝不就是了。”他嘴上说着，却似乎并没有多在意，“好歹也是你亲手煮的。不过……”

　　他把手一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碗来，圆圆白白，模样煞是可爱。“我不要别人用过的。”

　　我见他听了话，遂也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趁热盛了一碗递与他。

　　他倒也很干脆的一饮而尽。“我喝了这汤，就要走了。看在我们近日的情谊上，你能不能摘了面具，让我瞧瞧你的模样？左右到了下辈子，也该是记不得的。”

　　“这有何难，你只不要吓到。”我其实也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是戴这面具戴惯了。

　　他定定的着我，忽然飞身上前，在我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旋即离开，“我走了吖~”
　　只那一瞬间的愣怔，我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什么——却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魂魄飘过奈何桥，便是我也无可奈何。望着掌心残存的那一缕泛着淡淡金色的气息，我沉思片刻，随手把它丢进了花丛。

　　（全文完）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样鲜明的颜色，想来那人必定是修行有成，不需再走这轮回路了。真是难得，我这样差的记性，竟也没有忘了他。

　　某日，我在丛中小憩，忽见一株花儿灵光乍现，晃晃悠悠的，半晌，幻化成人类婴儿的模样。不由暗暗称奇，原来这冥界无主之地的花儿，当真也是能修出精怪的。只是此处灵气毕竟不够，才只堪堪长出一个小娃娃。想到往常那些可能被我随手摧折掉的无辜生灵，不免有些唏嘘。

　　我把他抱起来，小娃娃光溜溜肥嘟嘟，虽是生长在这鬼气森森的冥界，却也白白嫩嫩的极为水灵。瞧上去很好……看呢。

　　“你是彼岸花化形，彼岸花是红的，那就叫小红吧。”我戳了戳他的肚子，软软的。

　　小娃娃扁扁嘴，哇的一声就哭了。

　　“怎么不会讲话呢？”这冥界千万年来也没个灵物化形，是以我并不知晓该如何处置这小东西。“我说的什么，你可能听懂？你看那口沸腾的汤锅，那里边有你许多的兄弟姐妹，虽说你现在看起来和它们已经不太一样了，但是味道，应该也差不了太多。以前好像有鬼魂说想要喝骨头汤呢！”

　　小家伙不愧是在我身边长起来的，听得这话，立马安静了下来。我带着他去了第十殿肃英宫转轮王处——我不常走动，所识得的也不过这一个罢了。此王身具三十二相，即位时，由天感得轮宝，转其轮宝，而降伏四方，故曰转轮王。因主管的是投胎的事宜，故与我素日也算是有诸多往来，但究其根本，我万年来也统共没有见过他几次，毕竟大家都忙得很。

　　他见了我，倒没有很惊讶，只抬头在我怀中的小娃娃身上略一打量，不咸不淡的道，“你生的？”

　　“别胡说，我哪会生娃娃？”眼见满殿的目光都被他这句话引到我身上，我无奈的很。堂堂十殿阎君的转轮王会看不出这娃娃的原形？这可当真是鬼才信。

　　“冥界自产的精怪，你养在身边也未尝不可。”他一边批阅着书卷，一边道。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古怪的看了我一眼，“你或许也可直接把他掐死了送入轮回路，既是没作过恶的，我倒还可以让他投个好胎。”

　　我听这话怎么都觉得有些不顺耳，便道，“我自是可以养他的，只这里是冥界，向来没有活物……”

　　“你这是当自己已经死了吗？”他笑出声来，“虽说人死之后才会入冥界，可我们，是冥界的神啊！”

　　“可我仿佛记得，我是死过一次的。”我很少会意识到自己身为神的身份，也不会刻意去想那些前尘往事。但大抵是死亡的感觉太痛苦了，以至于，刻骨铭心。

　　他摸着自己的小胡子沉默了半晌，说让我或可以去人间游历一番。。

　　我原不知神做到我这份儿上，已经不大会有人去管你是不是擅离职守了。听了这话，非但不觉轻松，反而有几分失落和无所适从。是了，我自打来这忘川之畔驻守，便带着一副古怪的面具，且途经此地，不问来路，都是要灌了汤忘却前尘的，谁又会去留意那面具下是一张怎样的脸？

　　——我从前，竟从未想过这些。

　　我抱着小红，来到转轮王的私库——他应允我，可以随意拿几件瞧着顺眼的法器。想来也是看我，除了煮汤什么都不会的缘故。哪怕我原本无心人世浮华，盛情难却，也不得不走一遭了。只是我与那些鬼魂不同，自然是不能走那轮回之路的。须得逆行黄泉，由酆都去到人间。

　　——这彼岸花，名为“彼岸”，却生在此岸，而那彼岸的光景，我终是无缘得见。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殿，转轮王薛，四月十七日诞辰，专司各殿解到鬼魂，分别善恶，核定等级，发四大部洲投生。男女寿夭，富贵贫贱，逐名详细开载，每月汇知第一殿注册。凡有作孽极恶之鬼，着令更变卵胎湿化，朝生暮死，罪满之后，再复人生，投胎蛮夷之地。凡发往投生者，先令押交孟婆神，酴忘台下，灌饮迷汤，使忘前生之事。
形象：面有短须，双手捧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