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本无色》青柠煮酒

4、续断一

　　这一日，麦芽如往常一样，早早地醒了。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白茫茫的雾，仿佛一顶巨大的白纱帐子，严严实实地笼着这个小院，视线仅仅止于几步之内。许是清早的风带着些微的凉意，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而后，她听到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随着风飘进她的耳朵。那声音很轻，却仿佛每一个字都贴在她的耳边，说进了她的心里。

　　“小姑娘，不知我可否在这里，借住几日？”那个声音道，音色并不是很动听，语气也没有十分客套，却没来由地教她红了脸。“好、好啊.......不，不对，这件事要问过阿娘才行。”十一岁的小麦芽儿为自己的失神感到有些懊恼。

　　——她家在村子里算是外来户，并没有田地，全靠阿爹打猎来维持生计，因此居住的偏远一些，四周也没有邻人。不巧阿爹昨日进山去了，如今家中只有阿娘和她们姊妹俩。虽说院子外面外布置了一些陷阱，可以防得了野兽，但对于抵挡恶人，基本上是无济于事的。万一这人有什么不轨的心思，那可怎么办呀！

　　“无妨，那我便在这里，等你阿娘的答复。”那个声音又道。这时的雾已稍稍淡了些，但麦芽也只是勉强能看到一个大致的人影，瘦瘦高高的，宽大的衣摆随着风轻轻的浮动，几乎让人觉得，眨一眨眼的功夫，便要随着这雾散了的。她仔细瞧了好一会儿，也没瞧出对方是什么样的身份。但看他（她）生的这样单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威胁，吧？

　　她踮着脚，一路小跑，进了厨房。墙边还剩着一些昨日的余柴，她掂量了一下，觉得够了，于是舀了水，往锅里撒了把花生，开始煮玉米粥。不多时，便有丝丝缕缕的饭食香味飘出来。而那浓白如牛乳的晨雾，也渐渐散去，使得一切朦胧的事物，显露出它本来的面貌。

　　如果这时小姑娘探出头来，就可以发现，站在她家门口的这个人，低垂着双眼，样子有些像庙里的菩萨像，看不清楚神色。容貌看上去似乎很是普通，一身的衣衫大概是麻布的料子，没有染过色，因为年岁久远，泛着微微的黄，款式也与时下众人有所不同，单单站在那里，就如同寻常的一草一木，半点也引不起旁人注意。那一头长发，由一根漆黑的簪子，松松垮垮地挽着，更显得其异于常人的雪白。若说是个老人，脸上、身上却无半点皱纹，只是枯瘦的厉害，仿佛风略吹一吹，便倒了。

　　只是鲜少出门的小丫头，这当口并不敢出来仔细打量这过路的客人。第一个见到他（她）的，倒是麦芽的阿娘，许氏。她原不是一个贪睡赖床的妇人，只是如今再度身怀有孕，很是不易，八个月也不敢掉以轻心，这才把许多事情，都交给自己膝下，这一对双胞女儿。

　　“这位...夫人”，许氏有些不确定的称呼道，她自认见识不算浅薄，但眼前这人着装怪异，身形容貌也很难辨认是男是女，因见她怀中似乎抱着个襁褓，故而如此道，“怎么站在门口呢，进来说话。您来我家，是....

　　“我打此地路过，因为一些琐事，不得不耽搁一段时日，此地并无落脚之处，所以，叨扰了。”那人说着，却并不抬眼看她，手里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卷东西，轻轻一抖，便整个儿摊开，竟是一张完好的虎皮。

　　“呀！这……”许氏吓了一跳，这人身形看着如此羸弱，怎料竟有这等本事。“住一两日罢了，不打紧。只是地方简陋，恐怕委屈了客人。”

　　这话倒是真的，许家搬来的年岁并不算久，原只盖了两间屋子，夫妇俩住一间，两个女孩儿一间。因着如今有了身孕，才在屋后头又另起了一处，尚未布置家具，也不成个房样子。

　　“无妨。”那人却像是铁了心一般，“左右四周也没有别的人家，总好过风餐露宿。”

　　许氏待又推辞，却见那人抬眸，眼神莫名，她看着那双通透的瞳仁，再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阿娘居然肯收留一个外人？”谷芽从姐姐的手中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药很苦，可她病了多日，口中早已分辨不出味道。

　　“可不是嘛，如今爹爹也还没有回来。不过那人看上去倒不坏。”麦芽想了想，说道，“就是怪里怪气的。”

　　“怎么？”谷芽面色凝了凝，她身子弱，下不得床，许氏自然也不会特地叫她去见一个外人。

　　“她的头发是白的，可是很年轻。”麦芽不由压低了声音，“而且她抱着一个娃娃，一看就不是她亲生的。”“这是什么话呢。”谷芽松了半口气，笑道，“你莫不是见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子，便觉着她们是母子了？也是咱们家里，没有什么亲戚，不然有个姑姑舅舅的，带着你出去玩，也不成了吗？至于白发，或许是她身上，有什么病症罢。”

　　“不是这样的！”麦芽见妹妹不理解自己，有些急切。“我知我素来没有你聪明，可是她就是很奇怪嘛！就是……”

　　越是心急，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啦好啦。”谷芽安慰道，“凭她是谁，不过借住了两三天罢了，再奇怪也同我们没什么干系。若她真有你所说，那样厉害，咱们家也没什么可值得她图谋的。”

　　这边许氏已寻了一套换洗的被褥出来，按理说她男人不在家，客人是个女子，同她挤挤应该也不妨事儿的。但对方的性子古怪，她也不好热情太过，只得在空房里，并了两张旧桌子，勉强可以睡人。

　　她有些慌。自打见了那张虎皮，她这心里吖，就仿佛被人剜了一块儿，又强行缝合在一起，是空乏又揪扯的疼。

　　她想起自己还是少女时，也是遇见过一次大虫的。那时她同许老先生学医理，便是常山哥哥陪她一同采药，一同经历了许多生生死死。后来先生没了，他们便搬来这里，重新建了一个家，还有了女儿……

　　“阿娘。”女儿的呼喊把她从回忆中唤回，“早饭我已经给妹妹送去了，药也吃了 。那客人呢？她会不会同我们一起吃？我可是有多煮了一些的，只是不知道她的食量要多少。”

　　“她那样清瘦，想来也吃不了多少东西的。”许氏道，“你且先盛一些来送过去。”

　　麦芽欢欢喜喜的应了。她倒不讨厌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只是心里终归有些毛毛的，见阿娘说了，可以不必同她一起吃早饭，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她端着粥并一些酱菜去敲客人的门，一进屋就瞧见有个小娃儿趴在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绣了五种毒虫的红肚兜儿，如藕节一般的小胳膊小腿都露在外边。他仰起脸看她，生的倒是白白嫩嫩，细眉大眼儿很是可爱，只是额上好端端的却生了一块好大的胎记，有点像是没开好的菊花，红彤彤的，有些怕人，又令人惋惜。

　　“快起来快起来，地上脏。”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欲把他抱到凳上，又怕他坐不住摔了自个儿。这孩子身上摸着冰冰凉凉的，麦芽不免又更心疼了几分，都入秋了，穿的这样单薄，还满地里打滚儿，真不知这大人是怎么照看的。想到这里，对客人的好感又降了大半。

　　“放在那里吧。”那人歪在临时拼凑的榻上，随手指着脚边一处，并不抬眼看她。麦芽只见她雪白的长发披散着，麻袍的衣摆上翻了些，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腿，极白也极瘦，除了脚踝处依稀可辨冷冰冰的蓝色脉络，倒像是个石头雕琢成的人。那石头瞧着便没有什么温度，却隐隐透出一股子香来。

　　她闻着那香气清冽扑鼻，不像是平常的花香果香。待要细想，不料鼻尖痒痒的，竟是打了个喷嚏，未免有些尴尬。她才要退出去，听那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麦芽。”她满心只想着快些离开，但还是说了名儿。“您呢？您……贵姓？”

　　“我叫，孟璃。”那人顿了顿，“琉璃的璃。”

　　麦芽长到这么大也不知道琉璃是个什么物什，但这并没有什么妨碍，作为一个从小被娘亲教导要守礼的好姑娘，她是断断不会去直呼客人的名字的。不过同样来自娘亲教导的热心肠，还是让她忍不住多嘴道，“孟夫人怎么不管管这孩子。这都……”

　　“无妨。”孟璃并不在意。

　　麦芽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看了看那懵懂不知事的小家伙，他也似无所觉一般，对着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待她出了门，榻上的女子微微抬了抬腿，那娃娃便骨碌碌的滚了下来，倒也没有跌破哪里。他大大的眼儿瞅瞅孟璃，委屈地扁了扁嘴，到底还是没哭。而后手脚并用，三下两下，就爬到了一个离她极远的角落里，自顾自的玩耍。

　　常言道，“秋雾阴，冬雾雪。”这一整天都没有出日头，麦芽越发觉得家里边四处凉飕飕的。那股不知名的香气好像就萦在了她的脑海里，走到哪里都能闻见似的。这心里边装着事儿吧，干起活儿来也没精神。她不敢跟阿娘说起，只悄悄的同妹妹讲了，妹妹劝她不要多心，眉头却是暗暗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