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本无色》青柠煮酒

2、旧事二

　　“都那么久了，早就不记得了。”我说道，“似乎从我有记忆起，就在这里了。年轻人，并不是任何人，都要有过去，我只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好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等你喝了我的汤，从这奈何桥上渡过去，也会消失的一干二净，然后，你会从头来过，待百年之后，再见到我时，脑海里记得的，又是新的过去。”

　　“你说你活了这样久，那可曾想过，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他看着我，忽然问了这样一句’。
　　“何出此言？”我歪头看了看他，“你自个儿耐不住寂寞，倒以为人人像你一样，满脑子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自来便地处幽冥，说起来甚至连‘活’都不算。有些事情，我既知不能，便不去想。自寻烦恼，何苦来哉！”

　　“你真无趣！”他撇撇嘴，自觉扫兴，却还不肯死心地追问，“你不记得来处，不知父母亲朋也就算了，无缘无故，也肯安安分分在这里孤独终老？”

　　“我本就很老啊！既然使鬼魂忘却前尘是必须做的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有什么不好接受的。”我面无表情滴说，“你这人真是古怪。”

　　他抿了抿唇，似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用一种，很稀奇的眼神。或许对他来说，我也是异类？

　　“好了，你若是不继续说故事，我便去忙了。”虽然并不是不想知道后续将如何发展，但如果不知道，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嗯！

　　我随手折下一支鲜红的彼岸，花汁浸润苍白的指尖，倒是染上了几分好颜色，可是其他的地方，依然枯槁地泛着隐隐的灰。这具身子，即便原本并非迟暮，也在此处蹉跎了数万年。这里最多的是幽魂，最不缺的，是死气，我呆了这样久，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和生机。我能做的只有日复一日的煮汤，不愿又如何？我没得选。日子长了，也就习惯了。到现在，我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再有兴致。我也没有喜欢上这份职责，只是时间的积淀几乎让它成为本能，我便不想再改变。忘川的对岸我从没有去过，可它未见得就比我现在看到的有趣。不是吗？

　　“我倒觉得，你不该是这样子的。至少不是别人眼中，和你自己认为的那样。你敢不敢打个赌？”他若有所思，“你若答应，我便告诉你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对此倒是无所谓的。既然已经笃定自己不会输，试一试又有何妨。只一点我心存疑虑——他自来我这里，言谈举止都不似该有的那样.......出家人不遵守清规戒律，如此随意与人打赌，真的好吗？尤其是他这一身的红衣，正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纳闷了好久。我心里想着，他既已与我说了这么多话，家里几口人都交代清楚了，大概也不会在乎再多这一件。于是便开口问道，“那你先说说你为何衣着如此...鲜艳？是有何考究，还是...自己喜欢？”

　　“你说这个啊？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母亲说，红色看着有福气，自小便如此打扮我，我倒也觉得还不错。”他说着，抻抻衣角拂拂袖。

　　“傻儿子。”我拍拍他的肩膀。

　　冥界的时间要比人世过的慢上许多，且昼夜并不分明，我估摸着算了算，他大概已来了这里三日。而魂魄这东西，既是已经离体的，除非有什么奇遇，否则即便是在冥界，也是存不长久的。何况他是经了十殿阎罗的审判，只等入轮回的鬼。倘若他是一断气就乖乖下了黄泉，路上也没什么坎坷的话，倒也还能在这里，呆上四十余日。这样的数目，对于我来说，不过沧海一粟。于是我就想着，他要如何，只要不太出格，我都由他便罢。

　　好在他也还安分，除了总是想要我摘下面具，倒没做出什么事来。故事也断断续续的讲着。只是或许他早年病着没上过什么学，后来的日子又颠沛流离的过着，说的话，都奇奇怪怪的，我听不太懂。不过那天的缘由，我倒是听出来了些，果真同我想的那样，并不如何有趣。——

　　“我那时也同你一样，对这样一个人感到好奇。”他说着，似乎看出了我想要反驳的意图，眉眼弯弯，语调也带上了些许笑意。“仗着年幼无知，又是被娇养长大的性子，想到什么便都说出来。虽然平白和陌生人搭讪并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情，但我当时都快死了，哪里还管这些”

　　“所以呢？”我挑了挑眉，心想这人废话真多。

　　“我问他，既然来了这里，为何不吃碗馄饨我听人说徐老伯这人很是心善，断不会因为出家人身无长物而轻视、薄待，摊上也不是没有适合他们的素食，只要一碗清水，瞧着怪可怜的。”他的笑意愈发明显，“你猜猜，他说了什么？”

　　“可能他并不饿吧。”我斜了他一眼，更加觉得，此人多半有病。

　　“........”他状似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神情有些尴尬，“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嘛`都让我有些说不下去了。我那调皮的师父，他跟我说:出家人，总要与众不同些，才不会让人觉得俗气。若他没有这样做，在世人的眼中吗，他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我又怎么能注意到他呢”

　　“你这话不通，”我仔细地想了想，说道，“依你所言，你困在院墙之内十载不得以出家门，对所有事物都抱有新鲜感，那么一群寻常百姓之中夹杂了一个秃瓢，还会看不出来么...即使他吃了馄饨，对你的吸引力，也不会降到哪里去。”

　　“阿弥陀佛，你这话可就有些无礼了。”他罕见地念了句佛号，模样很是怪异，“怎么能叫‘秃瓢’呢，这是对僧人的不尊重，是对我佛的不尊重。”言罢，自己却也笑了起来。

　　虽说隔行如隔山，我对佛教的事情，知之甚少，可他这个样子，怎么瞧着，也不似个有大造化的难不成近些年来，他们那派的修行，已经简单到这等地步了吗？我心里忽然有些淡淡的鄙视，也有一些，淡淡的...欢喜。

　　“我曾听人说，佛无偏见，世间万物，芸芸众生在其眼中并无分别，所以，我把他当成是高僧，或者仅仅只是个秃瓢，也没有什么分别。”我轻笑道，“他既见了你，便要化你去出家，是也不是？你父母自然是不肯的，那和尚又该说，既舍不得他，这病怕是不能好的……”

　　“你这是从哪里看的话本子？”他有些无奈的说，“亏得我怕你成日里没什么乐子，讲故事给你解闷儿，你倒好，话还没说上几句，就驰思遐想了。”

　　“我哪里能有什么话本，不过见的多了，听的多了，‘以今度之，想当然耳’。”我说着，又觉我俩这样四目相对你来我往的交谈不免尴尬，便把那脚边的彼岸花再拔了几株，就地坐了。

　　他显而易见的挑了挑眉，眼中满满的无奈。大抵是我这样的行为不太符合常理，且似乎……更使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但好在他也并不是那么拘泥的性子，迟疑只那么一小会儿，便也学了我的样子，在花丛中坐下来，一脸的理所当然。他原就身着红衣，样貌亦是不俗，现下被花儿映衬着，倒教我觉得他，合该是此间化形的精怪。——但也只是想想罢，草木修行本就极为不易，何况这死气沉沉的冥界。

　　“我那师父，原也是个奇人。他幼时家里遭了灾，亲人们都走散了，流落街头，饥一顿饱一顿，某日偶然得一僧人接济，便兴致冲冲的出了家。未料那僧人，虽是慈悲为怀，对待自己人，却又是另一幅模样。从前他喊饿，或可得一两个烧饼，小半碗粥；待他成了他的弟子，却是教他去念经，念得多了，念得入神了，便不觉得饿了。”

　　“……”我不知该作何评论，又恍惚觉得这故事是不是有些扯的远了，便道，“那你竟也肯跟他走？”

　　他摇了摇头，依旧接着上面的话，继续说道，“我师父被这样哄着长大，不说平安无事，倒教他练就了辟谷的本事，数日不食亦行如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