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四时·之春》瘦椿

4、第四章

　　春暖时节，总是孩童戏耍的上好时间，彼时常常沿着临江路，嬉闹奔跑到两河交汇的小洲，名字是颇为生涩书面的“馆驿嘴”，小时候不识其意，总是误以为是什么观音的意思。那倒是个放风筝的圣地，地形闭塞的小城，像样子的风全仰仗江边，只要天公作美，在这小洲地上牵着风筝线跑上几圈，小孩子也能借风驰骋，放飞纸鸢，不过中间突兀地立着一支高耸的信号灯塔，对于孩童来讲应该是颇为新奇的雄伟建筑，我总是想攀爬上去，大致是小男孩睥睨天下的宏愿，无奈灯塔是光滑的钢制圆柱体，因此屡战屡败，因为也没有遂登东山而小鲁国之心，大抵这就是凡人和所谓“孔圣人”之间的差距。
　　但是佛寺之行后的那个春夏之交，许多变化都发生地唐突而恍惚，就像长时曝光镜头下的车流，仿佛都在瞬息之间，先是电视上多了很多戴白口罩的人，新闻联播半个钟头成了白大褂叔叔阿姨们的主场，接着街上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白口罩，和爷爷出去买零食渐渐地不能用铝制的分币了，后来去江边放风筝这样的出门机会也越来越少，以致于后来索性随着爷爷奶奶搬住到小学学校之中。但是对于一个孩童，这些就像是摄影机里映出的车道上一条条刺眼又快速的光线，置身事中的同时又有某种旁观身份的脱离感，约莫有几分似傍晚时分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的胶片电影，泛旧的不只是颜色，还有幕后清晰可见的年月转动的齿轮。
　　刚迁到新家不久，六姨奶便来道贺叙旧，那时只大致知晓奶奶家本是什么地主豪绅，子女竟有十人之多，所以自幼便有令人糊涂的一堆舅公/舅爷、姨奶/姨婆的数字排序，而这位，许是其中较熟悉的一位，我们孙辈大概都称呼为“六姨婆”。
　　这是位珠光宝气，徐娘半老的中年女人，脸上已经刻着深深浅浅的风霜痕迹，描了高高扬起的青色眉毛，披着样式时髦披肩，踩着高跟鞋，走路总是带着点猫步的苗头，约莫觉得有点新潮的派头，却又像泡菜的坛子里捞出的金银饰品，透着怪怪的酸腐色泽和气质。
　　这位姨奶奶每次到访都会给我捎各种新式的糖果零食，这次也不例外，寒暄称呼后，她例常摸摸我的头，从袋子里拎出来进口的巧克力，样式新奇的糖人、花花绿绿的风车，我便喜出望外地自顾自去一旁贪嘴和玩耍。但是这次空气却不像往日那么自在，之前他们对话总是高谈阔论，声音响亮，这次的音量键却被时间越推越低，后来还夹杂着呜咽哽咽声，在好奇心驱使下的“偷听”。从断续的谈话大致明了这位姨奶奶在广州的生意失了利，感情之事也遭遇了什么变故，声泪俱下，完全换了往日的风光，莫名也觉着她可怜起来，不再仅仅是那位“糖果亲戚”或是“圣诞老人”这样皆大欢喜的角色。
　　大概她走后，奶奶才在饭间碎语唠叨到原来这位姨奶奶是来借钱求助的，奶奶冷嘲到，“这人之前借我的一笔钱还没有还呢。”耿耿于怀地同时又提到她女儿谈了个更新潮的外国男朋友，这自认有书香门第，大家闺秀传统的保守派老女人恨恨得啐了一口：“现代这些人都是什么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