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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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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山脚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着浑义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筑城郭,面积虽不大,却是连接东西交通要道的枢纽。
城中遍布寺庙佛塔,百姓以畜牧为生。
每年春夏水草丰美时,牧民们习惯分散到各地逐水草为生,待到秋季牛羊膘肥体壮,才收起帐篷赶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长荒芜的冬季集结成强大的骑兵四处掠夺。
进入可汗庭后,苻长卿一行并没有受到预想中的热情款待。
苻长卿手执八尺旄羽虎节杖前往可汗金帐,回来时面色极为阴郁,他一进大帐就脱掉卿大夫的正服,咬牙怒骂:“难怪突厥人如此怠慢,原来是柔然狗已经喂了他们骨头……”
众人面面相觑,陪同苻长卿面见可汗的高管家皱着眉摆摆手,悄声道:“事情恐怕难办了,我们谒见可汗时,遇见了柔然使者。”
众人一听就急了,一名随同的翻译更是火上浇油:“我看他们两国相谈甚欢,那柔然使者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可怎么办……”
大帐内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十分压抑。
苻长卿换了一身便服,从屏风后出来,寒着脸扫视众人:“还能怎么办,总不能一来就输了气势,都跟着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应该由可汗为我们接风么?”一名随从怯怯质疑,被苻长卿一记眼风横扫,吓得噤若寒蝉。
一旁的高管家用只让安眉听见的低音咕哝道:“没个眼力见的,公子发那么大脾气,接风宴当然是被延后了,下马威啊下马威……”
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确能鼓舞士气。
在苻长卿挥金如土的排场之下,众人很快便忘记了遭受的冷遇,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疯闹起来。
葡萄酒、石榴酒、马乳酒泼湿了衣襟,烤全羊冒着腾腾热气,金黄的馕饼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点一样洒满毡毯……足够喂饱十个人的寻支瓜被长刀喀喀剖开,露出碧绿的瓜瓤,显然苻长卿对甜瓜比较感兴趣,捧着一片啃了一口,抬起头问安眉:“这瓜叫什么?”
“寻支瓜。”安眉却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吃得满脸餍足。
苻长卿瞧见了,也拈了片小瓜尝尝,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许多,便又问:“这个小瓜呢?”
“卡波,突厥语甜瓜的意思,”安眉已经许多年没尝到卡波的滋味,甜甜笑道,“野外的狐狸最喜欢偷吃这种瓜,常常钻进去吃个痛快,结果吃饱了身子却出不来,呵呵呵……”
她惬意的笑容却让苻长卿脸色一黯。
他丢下甜瓜,懒懒坐在席上,看着喧哗的众人觥筹交错,眼底透着说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愿意娶一个汉族帝女,还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没想过这个问题,皱眉思索片刻,老实巴交地回答,“应该是柔然公主吧?毕竟都是说一样的话,能听懂……”
“不光是能听懂,”苻长卿勾起唇角,冷笑道,“在同一片水土生活,吃的东西,用的东西,看过、触摸过的东西,都一样,这才叫作‘懂’。谁会舍弃一个懂自己的人,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听着苻长卿的话,似懂非懂,心中却不知为谁,隐隐有一块地方在发疼。
苻长卿又静静出了一会儿神,蓦然道:“不管突厥可汗怎么想,我都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大魏公主娶进牙帐……”
安眉一愣,想问苻长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该如何”,却忍在了心里没有开口。
突厥可汗庭没有宵禁,受惯拘束的汉人却已不习惯彻夜狂欢。众人闹到二更,醉意阑珊、歪歪倒倒地出了酒肆,互相搀扶着往回走。
苻长卿喝得不多,身上只笼着一层淡淡的酒气。走出酒肆时夜寒袭人,他低头拢了拢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轻轻踩过衰草间的碎冰,喳喳作响。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呵了一口白气,轻声哼唱:“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这里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乡在更远的地方,但眼前这条铺着月光、银白色的小路,能够像现在这样走上一走,已经足够幸福。
一旁的苻长卿信步前行,听见安眉的歌声后却留了神,等她唱完一节就开口问:“怎么不往下唱了?结束了?”
“没,其实下面还有一段的,但不会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时候随便学的,后面的词没记住。”
这首歌其实连康古尔都唱不全,当年她们只是在孩童时粗略地学了学,最后一段因为歌词比较难,她们听了也没记住。
苻长卿闻言,一笑了之,不远处的铁匠铺里却忽然传出歌声:“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
伴着那沧桑歌声响起的,是铁匠铺里铛铛的打铁声,原来安眉的轻唱勾动了铺子里的铁匠,让他在打铁时忍不住续完了安眉未尽的歌。
安眉怅然聆听,对苻长卿道:“啊,大人您听,后半段就是这个,没想到这支歌竟如此悲伤……”
“这歌到底唱了什么?”苻长卿听不懂突厥语,皱着眉问安眉。
安眉便将歌词一句句翻译出来,苻长卿静静听完,又问安眉:“锻奴是什么意思?打铁的奴隶?”
“是的,”安眉点头道,“小人小时候听长辈说过,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经被柔然征服,因为善于打铁,所以被柔然人称为‘锻奴’。”
苻长卿目光一动,径自走向几步开外的铁匠铺,在熊熊的炉火前停住脚步。
深夜时分,铁匠铺里仍然有铁匠在打铁,一位老妪坐在火炉旁拉着风箱,一位矍铄的老翁赤裸上身,伴着高亢的歌声一下一下抡着铁锤,将砧石上赤红的热铁块锻成长条。
随着锤头一次次落下,四溅的火星顺着夜风飘散,险险掠过苻长卿的发梢。
安眉见苻长卿怔怔出神,心中疑惑,忍不住小声催促:“大人,我们该回去了,迟了高管家会着急的……”
苻长卿不理会安眉,紧紧盯着铁匠锤下不断变形的铁条,直到那暗红色的铁条被滋啦一声淬进水里,他才猛然回过神:“我有办法了!”
“什,什么?”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却见苻长卿忽然快步跑起来,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呐……”
苻长卿跑回使臣大营时,醉倒的众人早已回帐酣睡,只有值夜的侍卫和高管家还在等候。
他冲进大帐,只对高管家交代了一句“夜里有事处理”,便一头扎进案牍之中。
高管家无奈地摇摇头,将风灯交给后脚赶来的安眉:“你进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这父子俩忙起来还真像,我这把老骨头,可伺候不起两辈人了……”
安眉接过灯火,掀帘走进大帐,只见苻长卿正翻着一卷手稿,这卷手稿安眉来时路上见过,苻长卿每天临睡前都会翻看。
她见帐内灯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风灯里的蜡烛,将案头鹿角灯台上的蜡烛一支支点燃,谁料正当凑近苻长卿时,微微倾斜的蜡烛竟落下了一滴烛泪。
眼见烛泪要滴在摊开的手稿上,苻长卿急忙将手稿往后一撤,滚烫的蜡油竟刚好滴在他护着纸张的手背上。
苻长卿瞬间抬起眼,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怒色:“你怎么做事的?”
安眉大惊失色,立刻退后两步,跪在地上自责道:“小人该死,小人……”
“行了别说了,”此刻苻长卿根本顾不上和安眉计较,他掸去凝在手背上的蜡油,继续翻看父亲给的手稿,“你别出帐,就在一边守着,也许我还有话要问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轻问,想做点什么将功补过,谁知苻长卿竟再没理她。
翌日上午,熬夜的安眉从睡梦中醒来,愕然发现自己竟在大帐边的狼皮褥子上混了一夜。
苻长卿一夜没阖眼,此刻却精神奕奕,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换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正执着节杖,指挥侍从打点献给可汗的礼物。
这时他恰好回过身,看到褥子上刚睡醒的安眉,竟没嫌弃她蓬头垢面,神采飞扬一笑:“万事俱备,只待今夜!一会儿跟我去趟铁匠铺。”
“是。”安眉懵懂眨眼,望着他光彩照人的笑容,只觉得大帐内瞬间变得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