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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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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魏朝使臣接风的大宴当晚在可汗金帐里举行。
安眉换了一身新衣,两脚发软地跟着苻长卿,穿过威猛的突厥武士列队,在号角低沉的呜咽声里进入金帐。
她一路白着脸,手心里全是汗,不仅是因为身份卑微,也因为下午铁匠铺里苻大人交代她的那些话……
安眉觉得自己很难应付这场晚宴,苻大人的嘱托远远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
赴宴前她就很窝囊地想求助蠹虫,可奇怪的是,这一次无论她怎么敲怎么摇,以往一碰就掉的蠹虫竟然毫无动静。
也许是蠹虫正在冬眠,或者干脆已经冻死,总之这回她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切唯有靠她自己。
安眉位列使臣最末席,看着苻长卿手执节杖,行过一套繁文缛节,在突厥可汗的右下首落座,这才忐忑不安地坐下。
风靡西域的龟兹乐在金帐中响起,高鼻深目的突厥舞女踏上舞筵,飨宴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开席。
辉煌烛光下,层层堆叠的金盘盛满了羊酪和抓饭,葡萄和无花果干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金黄的油馕饼和烤全羊一齐被抬出馕坑,刚剖开的冻梨子还带着细碎的冰碴……鲜红的葡萄酒随着龟兹乐的节拍咕嘟咕嘟溢满金杯,在碰杯时打湿主人手指上的戒指,将每一颗鲜艳的宝石洗得晶亮。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苻长卿在席上与可汗把酒言欢:“龟兹歌舞果然名不虚传。这次鄙人出使贵邦,途经茫茫草原时听见一首歌谣,真是领略了何为‘苍穹寥廓,天籁悠扬’,连我的随行都忍不住学唱。”
“喔?”突厥可汗闻言放下金杯,好奇地笑问,“是什么歌如此动听?”
苻长卿微微一笑,对可汗道:“不如令我的随从献丑,唱来给可汗听听可好?”
这时末席之上,面对珍馐却毫无胃口的安眉正捏着酒杯冒汗,一听见这话,湿漉漉的脊背瞬时又出了一层热汗,连带着三魂七魄都被抽得空空荡荡。
在可汗点头应允之后,安眉双腿发软地站起身,虚飘飘走进舞筵中心。
她鼓足勇气,却仍是尾音发颤地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上半阙唱完,花了一下午时间才学会的下半阙却卡在了喉咙里,安眉只觉得嗓子一堵,心中的血液都恨不能逆行呕出一口来。
她惶恐的视线忍不住去寻找苻长卿,当看见他墨黑的双眸一如既往地冷静镇定,安眉紊乱的呼吸竟莫名地安稳下来,接着下半阙歌就无比顺畅地滑出了喉咙。
“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
安眉逐渐放松了身子,双手交握在心口,越唱越自然。
当最后的高音到来时,她甚至微微踮起脚跟,让清澈而哀伤的歌声传遍大帐。
一曲高歌终了,安眉怯怯退回座位,满座的突厥人肃然无声。
帐中一片死寂,直到苻长卿悦耳的嗓音缓缓响起:“鄙人到现在也不知这首歌的意思,只是觉得旋律动人,想必可汗与在座诸位自是听过吧?”
“呵呵,苻大夫有所不知,这是一首在西域至少传唱了百年的老歌,现在的突厥人,早已不在意它的内容了,”这时可汗悠然开口,乌蓝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苻长卿,“容我猜测,苻大夫此举可是因为介意我厚待柔然使者?其实你们汉人有一句老话,叫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想苻大夫一定也能明白。突厥与柔然如今唇齿相依,牧民的牛羊都混在一起吃草,这次柔然的使者同样为和亲而来,我岂能怠慢?”
安眉在末席听了这话,悄悄为苻长卿捏了一把汗,心想这一招怕是不管用,不由万分焦躁。
却见苻长卿唇角一挑,举杯遥敬可汗:“可汗言重了,鄙人怎敢在区区一首歌谣上存有挑唆之心。只是我大魏与柔然虽同样和贵邦毗邻,洛阳距可汗庭却是万里之遥,只恨此番诚心尚难论输赢,地利却已分先后,遗憾之意在所难免。”
突厥可汗闻言一笑,也对苻长卿举杯道:“凡事先来后到,区区小事何足介怀?今日我为诸位接风,苻大夫当开怀畅饮才是。”
“可汗所言极是,鄙人先干为敬,”苻长卿仰首将金杯中的葡萄酒一气饮尽,望着可汗笑道,“我们汉人还有一句老话,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此次鄙人受天子重托前来,随行略备薄礼,还望可汗笑纳。”
“中原自古乃礼仪之邦,诚然不虚。”突厥可汗嘴上客气,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兴趣。
苻长卿不以为意,径自接过随从递来的锦盒,呈给突厥可汗:“这是绀珠,传说谁将它拿在手里,便能够记事不忘。”
苻长卿打开锦盒,露出盒中一颗黑里透红的珠子。
放下锦盒后,他又捧出一把刀鞘上镶满宝石的弯刀,在烛光下稍稍抽出刀刃,但见弯月刀身上暗蓝色的锻纹如水波般流动,潋滟寒光夺人心魄:“这是出自柔然的宝刀,能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突厥可汗瞥了宝刀一眼,沉声道:“这是只有我们突厥人才能锻造出的刀。”
“不,这是柔然人的刀,是由柔然人的锻奴所造。”苻长卿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眼,目光中满是不容置喙的魄力,“因为我知道柔然的牧主曾拥有它,一刀能杀死十个突厥奴隶。”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同席的突厥大臣不满地扣下酒杯,对苻长卿怒道:“看来苻大夫不是为和亲而来,如此信口狂言几番挑衅,实在放肆!”
席上突厥人皆露出愤愤之色,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安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距她最远的苻长卿却是对着可汗张狂一笑:“忠言素来逆耳,可汗今日可愿听我一言?”
一旁的突厥大臣刚要出言阻止,却被可汗扬手拦住。
可汗乌蓝的眼珠微微眯起,低声对苻长卿道:“你说。”
苻长卿起身振作衣冠,对突厥可汗恭敬一礼:“可汗乃草原雄主,威名远播,大魏天子敬重可汗,愿使两国结秦晋之好,不想却被柔然中途介入。固然联姻一事当由可汗定夺,然兹事体大,恕鄙人直言,今日可汗虽一心与柔然结交,愿缔唇齿之盟,贵国在柔然眼中却不过是一姓家奴,怎可尽同席之欢?只怕他日鸟尽弓藏,贵国反遭背弃,届时可汗便悔之晚矣。”
可汗听罢微微一笑,对苻长卿道:“突厥与柔然,所谓‘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虽然祖先有仇隙,但大家生长于同一片水土,早已是和睦共处多年。如今你要我舍近求远,与大魏结盟,岂不是缘木求鱼,反疏远了自家兄弟?”
“可汗若念兄弟之情,自可亲上加亲,若图霸业,当知远交近攻,非专言地域。”苻长卿与可汗对视,透过他鹰隼般的双眼看到勃勃野心,意味深长一笑,“贵国与柔然言语相通、习性相近,一旦掠得土地、俘获人畜,自可融合兼并,毫无后患。若是联合柔然与大魏为敌,即便成功,却要面临胡汉种姓之争,战后内乱烽火绵延,何止百年?何况大魏万里边关易守难攻,关内屯田千里、粮秣充足,足够供长年守备之需。所谓用兵之术,攻城最下,必不得已而后用之。即使突厥柔然联手南下,只要凉州坚守,可汗有几分把握速战速决?届时粮尽兵疲,前有城池久攻不下,后有柔然大军控制粮秣供给,敢问可汗可有后退之地?”
突厥可汗听到这里,兀自沉吟不语。
一旁突厥大臣均面色难看,偏偏又无从反驳。
良久,可汗再度举起金杯,对苻长卿道:“苻大夫,今日为你举行的接风宴,还是当以欢饮为主,至于其他,且容后再议。”
苻长卿微微一笑,也举起金杯道:“鄙人先干为敬。”
安眉忘了这一晚的气氛是如何缓和如何升温,只记得浑身充满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
她捕捉到了众人的欢欣,尤其是苻长卿的,于是她卯足了劲儿地喝酒,最后竟也喝了个面颊酡红。
当酩酊大醉的众人相携而归,也许只有安眉一个人还是清醒的。
她搀扶着苻长卿回帐,随后抱膝坐在狼皮褥子上,看着他在灯下耍酒疯。
耍酒疯的苻长卿其实仍然举止合仪,他只是过度的神采飞扬,在明亮的灯火中对着安眉挥手道:“我有把握赢,可汗已经被我说动了,最后谈妥的条件一定会对大魏非常有利!且看我纵横捭阖,不废一兵一卒,兵不血刃……”
安眉望着满脸醉意、充满孩子气的苻长卿,不住偷笑。
苻大人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可她确信苻大人醉了,因为他从不会这样热情地笑。
安眉忽然非常庆幸这一次不曾吃下蠹虫,否则,她怎能拥有此刻的快乐呢?
这时苻长卿不知从哪里拎出两贯钱,径自跪在褥子上凑近了安眉,将钱扔在她□□。
“赏你的,”苻长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安眉,墨黑的瞳仁在灯下浮着一层迷离的光晕,“今天你做得很好……唱得也好。”
他的气息带着酒香放肆地袭来,第一次冲破了士大夫的骄矜,将安眉侵略得体无完肤。
安眉像被针扎了似的仓惶跳起,满面通红地跑出了帐去。
帐外月色映着积雪,竟是个皎洁银亮的世界。
她憋着一口气跑到一片冰冻的湖边,那里正有一群嘻嘻哈哈的突厥孩子在围着冰洞敲鱼。
安眉悄悄闪到一旁,一个人蹲在湖边伸手拨开冰面上的积雪,厚厚的冰层在月下像一面暗黑色的镜子,映出她惊慌失措的脸。
平生第一次被人赞“好”,夸奖她的人,高贵得像天边月亮呢。
安眉不懂什么叫受宠若惊,只是痴痴望着冰面,直到习惯了胸膛里乱撞的心跳,才抬起冰凉的双手,小心触碰滑下脸颊的热泪。
“唉……你可真大胆,”她长吁一口气,惶惶自语,“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去喜欢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