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三章 ...
-
回归本位的安眉,过上了近来最舒心的日子。
终于无需再提心吊胆地逞强,只要做一个会烹茶洗衣叠被的书童,就算碰上的主人挑剔些,也是她足以应付的清闲差事。
安眉心满意足,却丝毫没想到,自己这个书童干的活,跟贴身婢女没什么不同。
她成日跟着苻长卿,尽管懵懵懂懂,还是明白了一点这些富贵人的能耐。
原来有地位并不是什么享清福的事,钟鸣鼎食也不是白来的,就比如她伺候的苻大人,每天从朝食后便开始看书,一直看到夜里吹灯睡觉,真是十足辛苦的差事。
前往突厥可汗庭的每一天,苻长卿都在摇晃的车厢里攻读《鬼谷子》。
车外风寒雪大不能开窗,便只好点上油灯看书。
虽说特制的舞女铜灯可以从水袖中吸纳灯火的油烟,时间一长,车壁上还是被熏黑了一小片。
更糟糕的是,灯火随着车厢颠簸不停跳动,苻长卿每每才读上半个时辰,墨黑的眼珠便酸涩不堪,浮起一层薄泪。他只好搁下书卷,闭上眼回想方才所读,细细揣摩书中捭阖纵横的奥妙。
安眉为苻长卿端茶送水、秉烛添香时,常常想,如果自己从小都不用做活,也像这样每天盯着书本看,一定会很有学问。但相较之下,她竟是情愿做力气活的——那些密密麻麻附在纸上蝇头般大小的字,一个个长得都不一样,要多早晚才能全部认识呢?
安眉不能干扰苻长卿,无聊时就缩在车厢角落里到处打量,每一件精致的器物都能让她琢磨半天。
比如上次她用来擦头发的火浣布,安眉留了心,发现原来那是苻长卿的餐巾,每次用餐后高管家都会用铜箸将沾了油渍的方巾直接撂进篝火里,再焕然一新地拎出来。
当然这个活现在也由安眉来做了,每次火洗时她想着曾用它擦过头发,脸就有点红。
还有苻长卿喝水的杯子,不是陶的,而是一种更细更亮的材质,像白玉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杯底还镌着一朵梅花。
高管家说那叫瓷,比陶稀罕得多,每年只有官窑里出很少的一批,一般只富不贵的人家都用不上。
至于其他的什么鎏金卧褥香炉啦,五色花雕漆彩绘坐几啦,长沙窑粗犷的斗鱼纹糖罐啦,都是新奇打眼的事物。
然而每次自觉不自觉地,安眉逡巡的目光总会偷偷落在苻长卿身上,没有办法,谁让整个车厢内最打眼的,每天都会在不同地方变换细节的,就是他呢?
比起初见时的目眩神迷,安眉如今已经冷静了许多。
毕竟再好看的脸天天面对着,久了也会习惯成自然。
安眉发现表里不一、心狠手辣的苻大人在吃穿用度上是个很讲究的人,就比如今天,安眉在肚子里嘀咕,他又换了一套衣服。
明明是大冷的天,他却情愿时刻抱着个手炉也不穿绵,还要将貂皮裘敞开,露出内里的碧纱夹袍,还有连缀在腰带上的纯金錾刻卧鹿。一串白玉连环佩用葱绿丝绦束着,松松搭在衣衩间,正压着白纨合欢裤褶。
安眉移开眼,心想如此漂亮的人怎会有那般可怕的心肠,就听见一直埋首苦读的苻长卿忽然开口道:“安先生,你今□□食吃的不多,是胃口不好么?”
“啊?”安眉愣了愣,心想没觉得自己比平时吃得少啊,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应道,“呃……好像是因为羊肉咸了点,小人就没怎么吃。”
苻长卿闻言忽然笑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也不知这盐是谁放的?”
安眉立刻脸色一变,生怕苻长卿要惩罚谁,吞吞吐吐改口道:“其实也还好啦……”
“嗯,也许只是因为羊肉吃腻了,”苻长卿竟难得和颜悦色地问安眉,“对了,你最喜欢吃什么?”
安眉没想到挑剔的苻长卿这次竟然没计较,还问自己喜欢吃什么,一时高兴便老实回答:“喜欢牛肉!记得三年前我们村子里有一头耕牛老死,经族长同意,全村人将牛烧熟分着吃了,当时炖牛肉的香味飘满了整个村子,小人也分到那么一小块。”
回想当日全村分牛肉的盛况,安眉傻笑着,一脸神往。
“真不错,我也喜欢牛肉,”苻长卿将书卷一阖,对安眉笑道,“这样吧,你先骑马赶去三十里外的那座驿亭,让亭长把木柴准备好,等车队到达后我们炖牛肉做晚饭如何?”
安眉闻言立即兴奋起来,飞快起身拜辞道:“多谢大人,小人这就去问高管家要马。”
苻长卿点点头,看着安眉推开车门眨眼间就消失在风雪中,却是一脸疲惫地丢下手中的《鬼谷子》,自言自语道:“最低级的‘飞箝’术,要是突厥人也这么好骗就好了……”
他躺在锦褥中翻了个身,烦躁的目光逐渐冷却,刚安享了片刻闲暇,车窗就被人敲响。
“谁?”他皱起眉头。
高管家在车窗外开口:“大公子,是我。”
苻长卿只得翻身坐起,懒懒地挪到窗边,推开一道窗缝:“找我有事?”
“大公子,安先生刚刚问我要了一匹马,骑着奔前头跑了,”风雪中高管家将皮帽压得很低,眉毛胡子上还沾着点冰碴,“是不是我们再赶三十里路,今晚就歇在驿亭吃炖牛肉?”
“谁说的?”苻长卿低头拢住貂裘的前襟,抵御窜进车内的冷风,“我讨厌吃牛肉。”
高管家一愣,半晌才道:“大公子,您怎么书读烦了又拿人解闷?安先生可不是阿檀啊。”
“论学问,她还不如阿檀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摸了摸怀中的手炉。
“大公子,安先生哪里不如阿檀?帮你烹茶煮的雪水,你说滤四遍就滤四遍,”高管家叹了口气,对自家少爷古怪的脾性无可奈何,“安先生可是个老实人,这样坏的天气,您不该捉弄他冒雪跑那么远。”
“你的意思是,阿檀平日烹茶敷衍,没有安先生做得认真?”苻长卿沉吟了片刻,抬眼看着高管家,“我原也是一句戏言,因为恨她误我大事,平日没少刁难她。但按你这样说,既然她有功,那么就算疏贱也必当行赏,今晚我们就吃炖牛肉好了。”
高管家听了这话,却是一脸苦笑:“我的大少爷,您说吃炖牛肉,就有炖牛肉了?牛肉本来就少,何况这时节……”
苻长卿转身从箱笼中拎出十贯钱来,对高管家傲然一笑:“今天不但要吃,还要吃最新鲜的。叫几个妥当和气的人去沿途的村庄打听,谁家有小牛,出双倍的价钱买,相信就算是这个时节,也会有人乐意的。”
高管家啧啧咋舌,这才摇着头笑起来。
这日天色向晚,驿亭里柴火噼噼剥剥烧得正旺,奔波了三十里路后饥肠辘辘的安眉闻着久违的牛肉香,映着火光的脸颊笑得通红。
当嫩牛肉在豉盐、豆蔻、胡椒、肉桂的配合下缓缓炖熟,口腹之欲终于在这一刻随着牙齿的咬合、肉汁的四溢得到满足。
安眉笑得无比幸福,苻长卿看在眼里,嗤之以鼻。
真是小惠未徧,民弗从也,一点子牛肉就高兴成这样……
在随从们觥筹交错的欢声笑语中,他忽然觉得不快,相当的不快。
这时安眉端着食案走来,毕恭毕敬地跪下,将一碗汤浓汁厚的炖牛肉和葵菜、面饼一起送到苻长卿面前,殷勤劝道:“大人,您还不用餐么?”
苻长卿皱眉斜睨安眉油亮的双唇和发圆的下巴,忽然意识到她长胖了。
在自己案牍劳形、心力交瘁的时候,这个扯他后腿的始作俑者竟然敢心宽体胖?!
“嗯,胃不舒服,”苻长卿懒懒答了一声,本来不想理她,忽又转念叹道,“也许是下午烹茶的雪水不干净……”
“啊?”安眉睁大双眼,很认真地望着苻长卿,焦急道,“怎么会?雪水煮沸后小人明明过滤了四遍,这可如何是好……要么小人以后再多过滤一遍吧?”
“嗯,”苻长卿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对安眉挥挥手,“你撤下去罢,我不吃……”
“那怎么行,胃空着不是更难受吗?”安眉真心实意地替他着急,“小人去替大人做点汤面,大人稍稍清淡着吃点,好不好?”
这句话正中苻长卿下怀,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看着安眉傻乎乎地为自己忙碌,心情莫名愉快起来。
他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奸笑,蓦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在谲术方面天赋异禀,压根就不用去钻研什么《鬼谷子》。
当然,这之后勤俭节约的安眉用牛油下了一碗很“清淡”的,香喷喷油汪汪的阳春面给苻长卿,将他气得半死还不好发作的事,就是后话了。
这一年十二月下旬,苻长卿出使突厥的车队一路穿过雍州、幽州、朔州,到达凉州时受到了新任刺史的热情款待,并在重新启程时由刺史拨驻军一百人随行护卫,从凉州武威郡出发,一路过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出玉门关,终于在新的一年——大魏承兴四年伊始之际,到达了突厥可汗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