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多菜少肉

4、第四章

　　长生殿为昆仑宫大殿，矗立于昆仑之巅，七彩琉璃瓦，鎏金宝顶透过缭绕的云雾仍然熠熠生辉，不染纤尘的汉白玉石阶铺了整整三千阶，最值得一提的是那殿中的藻井天花，据说为能工巧匠镂刻绘制百年，至今仍光彩煌熠，昆仑四灵，麟、凤、龟、龙盘旋环绕，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空旷的殿中，昆仑掌门李鸿临坐于主位，听玉虚峰主宿越子和惟朔讲述来龙去脉，苍老的脸上依然平静无波。同于殿上的玉珠峰主，何苍梧可就没那么按耐得住，他又惊又疑道：“此话当真？”
　　宿越子面色凝重：“我与惟公子再三检验，是无情道无疑。”
　　“可这……”何苍梧心神不宁地窥视座上的李鸿临，他是为数不多了解内情的人。文啸雨三月前奉掌门之命，表面上下山探查魔族异动，实则却是为了……总之，若真是蓬莱下的手，事情可就不简单了。
　　“这门指法，名为如剑指。”李鸿临终于开口了。
　　如剑指？惟朔毫无印象，他望向宿越子和何苍梧，那两人亦皆面色茫然。
　　“很多年前的事，我尚且是新人弟子，在论剑大会上败于一名惊才绝艳的蓬莱弟子。他名为百里沧浪，比我年轻不少，但如剑指的威力令我记忆犹新。”
　　提到百里沧浪，惟朔终于略有印象。百里沧浪是当今蓬莱派掌门百里彤的兄长，年纪轻轻便修习无情道，造诣颇深，后来却因触犯大戒被逐出师门，不知所踪。对于他身犯何禁忌，蓬莱派讳莫如深，自然滋生了不少流言蜚语，惟朔所知最深入人心的那一个，是百里沧浪被魔修妖女蛊惑，舍弃至高无情道义，自甘堕落入魔。
　　从他消声灭迹，之后再无传闻，生死不明。那么，文啸雨会是被他所伤吗？
　　李鸿临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沉着道：“论剑大会在即，届时蓬莱派光临我昆仑，我会向蓬莱派百里掌门询问此事。”
　　他沉吟片刻，又道：“事情或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不知是不是惟朔的错觉，他总觉得，李鸿临说这句话时瞥了他一眼。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葱茏的树丛沿道投下婆娑的影子，更显清幽。
　　李苑芙踏着一路的斑驳的苔痕，内心有些踌躇，这是她第一次在夜晚被人约出来。
　　这几日惟朔为了让文啸雨苏醒，废寝忘食地好似把根扎在藏书阁，才找到医治的方法，此后又彻夜不眠终于让病情好转。因此面对惟朔的请求，她犹豫片刻，然后就看到对方兴高采烈的样子，拒绝的话更说不口。
　　她走进庭院，细微的光亮映入眼帘，原来是一株摆在石桌上的盆栽，如流萤般的微光弥漫空中，也照亮了盆栽旁的人。李苑芙走近，发现惟朔趴在石桌上睡着，睡颜安详而柔和，俊美的脸上没有平日里的神采飞扬，反而多了分疲倦。
　　李苑芙想，最近他真够累了，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她本想安静地在他身畔的石凳上坐下，还是发出了些许声响，对方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突然注视着李苑芙，愣住了。
　　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请你光临寒舍，竟然睡着了。”
　　“无妨。”李苑芙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几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惟朔摆摆手，他想起邀请对方来的理由，微笑地示意对方看向面前的盆栽。
　　那是一株草，茎秆纤长优美，碧绿如玉，末梢发出零星的光，不算璀璨，微光如柳絮般随风漂浮，在漆黑的夜空中仿佛遥远的万家灯火。
　　“美吗？这是一株千年流萤草，我听说女孩子会喜欢。”荧荧光辉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俊美得不似真人。
　　她的心跳似乎比平常似乎快了一点。
　　“现在它还未完全开放，再等一个月，就会像漫天繁星全落到地上一样，非常的漂亮。”惟朔顿了一下，似乎有点忐忑不安，“到那个时候……你可以陪我一起看吗？”
　　“我……”她说不出话来，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两人陷入了沉默。
　　惟朔耐心地等了一阵。很不厚道地说，刚才的见面方式是他精心策划的，一般到这个时候，再高傲的女孩子也该心动了，李苑芙却显得无动于衷。
　　良久，李苑芙抬头望向他，美目盈盈，如盛满了清水，几乎让惟朔看痴了，低声说：“惟公子，我知道你对我……但你不需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惟朔觉得一腔热血流入肺腑，道：“我这个人遇万事想做便做，从来不考虑需不需要。”
　　“但我不值得。”李苑芙摇头，“我已……心有所属。”
　　什么？惟朔惊愕不已，木头般愣愣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仿佛没有感情地自言自语：“哦……”
　　“抱歉。”
　　“那，他是谁？”惟朔忽然不甘心地问。
　　“……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与他并无可能。”
　　我对你亦只是一厢情愿啊！惟朔苦笑道：“请一定要告诉我，至少让我彻底死心。”而不是把这当成你编出来拒绝我的借口。
　　李苑芙垂首，惟朔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轻叹一声，道：
　　“蓬莱派的百里溪云。”

　　天悬残星，四野沉入深深的寂寥，唯有亭外的芒草间传来断断续续的虫鸣。
　　惟朔像个影子般凭栏孤坐，提着一壶酒往嘴里灌。
　　酒入喉头，热辣中带着苦涩。他只是叹气。
　　佛说，人生三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惟朔一直觉得这些和自己无缘，谁料一向情场得意的他，有朝一日竟初尝那求不得之苦，真是抓心挠肺、痛彻心扉。失恋当借酒消愁，惟朔觉得万事都无所谓了，什么论剑大会，蓬莱派和其他仙门又来了几个人，谁爱关心关心去！
　　一不小心酒壶脱手，还好他反应及时，伸手把酒壶捞了回来。就在他低头时，余光瞥见山路上有一个黑影。那黑影沿着山道越来越近。来找自己的吗？惟朔睁着醉眼仔细瞧了瞧，是个不认识的女人，看衣饰是蓬莱派的人。
　　蓬莱，他想起那个未曾谋面，便夺走自己心上人的百里溪云，忿怨顿生，于是收回视线，凭栏远眺，只见东方出现鱼肚白，云海在微茫的曙色中翻涌。又是无望的一天。
　　陌生的女人来到亭中，她默默伫立，凝视天际良久。晨风拂动女人的衣衫与长发，恍若飘然成仙。
　　红日从云海中跃出，霎时间霞光万丈，天空如同炼化一池熔金，绚丽难言。
　　沉默了一阵，女人说：“素闻昆仑的日出是一大盛景，果然不虚传。”
　　惟朔被风吹酒醒得差不多，打量眼前的女人，她大概三十岁左右，当然修道之人的年龄不以外表定论，或许是哪位蓬莱的前辈也说不定。
　　女人的相貌并不美丽，却有种撼动人心的神情，他本因心怀芥蒂不想搭理，也不禁顺着她的话，道：“伏羲作造六峜于昆仑，晨考日出。此景若是不美，又怎能吸引人日复一日的看上千万年？”
　　惟朔又补充道：“不过再美丽的风景，千万年间，情随事迁，也总会以厌倦告终吧。”
　　女人道：“虽然情随事迁，但有些情感是亘古不变的。”
　　惟朔略感惊奇，他听说蓬莱派以无情入道，这位女子的见解却与和他以为的不同。于是他请教道：“晚辈不才，敢问何为情？”
　　“道法自然，情以自身扰乱天意。”
　　“大道无情，人却生而有情，这不是矛盾的吗？”
　　女人平静道：“修士苦修，便是为斩断爱欲，摒弃本我，顺应自然，最后得道成仙。”
　　“那成仙可真是太难了。”惟朔摇摇头，苦笑道，“我等凡夫俗子整日为情爱痛不欲生，浑浑噩噩，百年归于一抔黄土，连大道的边都看不到。”
　　女子望着天空：“成仙的确很难，人总有割舍不了的事物，最终也做不到长生与逍遥。”
　　惟朔又饮一口酒，觉得苦涩在心里蔓延。

　　他借酒消愁，颓废了几日，某天倏地想起正是燕戈与何仞对决的日子。他赶紧洗去满身酒气，赶到了论剑大会现场。巨大的广场上，八座论剑台按八卦分列八角，穿过沸腾的人群，惟朔找到代表“离”的论剑台。
　　还好并未来迟，他庆幸地站在围观人群中，左右张望。他眼神好，远远地查看了广场中浮于空中的胜负榜，“李苑芙”闪闪发光的三字后面，败绩俨然为零。他感到一阵欣慰又惆怅。
　　论剑大会三年一度，旨在仙门百家新人切磋仙法。如今修真界波澜不起，论剑大会便成了各仙门暗自较劲的舞台，哪派英才荟萃，新人辈出，比试辄知。
　　听身旁的观众弟子叽叽喳喳地讨论比赛胜负，忽然一个名字传入他耳中。
　　“今年百里溪云没有来？”
　　百里溪云，惟朔皱了皱眉，这个蓬莱派弟子之名即便在昆仑山也如雷贯耳。三年前他击败李苑芙夺得魁首，从此名震仙门。惟朔酸溜溜地想，真是好命，不但赢了比赛，还赢了美人芳心。
　　“真可惜。他当年才十六岁吧？可是被誉为百年难遇之天才！”
　　“真有这么厉害？你给我讲讲他是怎么打败李师姐的？”
　　“他仅出了三招！简直难以想象，无人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捏出的剑诀，灿烂的剑光便铺天盖地逼压过去，密织成网，李师姐竭力防守，还是未能逆转这场一边倒的战斗。”
　　一个女弟子憧憬道：“而且他相貌也是一表人才，我从未见过那么、那么俊秀的人……”
　　惟朔听不下去了，默默地转移位置。
　　时辰到了，周围人声渐渐停息。因为是玉珠峰内部比试，入座的皆是玉珠峰长老，其中何仞之父，何苍梧作为玉珠峰主居于上座。他表情淡淡的，一言不发。
　　何仞御剑如飞鸿落在论剑台上，功法精妙，周围人纷纷鼓起来掌。他得意地抬头望向父亲，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
　　惟朔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他偏头一看，果然是燕戈那张兴奋难抑的脸。不需要多言，他冲燕戈点了点头。
　　燕戈长啸一声，运功腾跃落在台上。
　　开场的鼓声响起，好戏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