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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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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仲孤被他那个将军老子用皇帝赐的大刀押去学兵法,教兵法的先生整天纸上谈兵,仲孤看他不顺眼,便堂堂课都趴在桌上装睡,先生与他相看两厌,似乎也懒得管他。
只是那时少年白玉就在他身后,坐得比庙里的佛像还端正,显得仲孤更像条咸鱼。
某日仲孤下巴上枕着两本书,一如既往地在课堂上小憩,那先生也不知道讲到了那个章节,竟不再喋喋不休,整个课堂骤然安静。
仲孤心觉诡异,碍于正在装睡,也不肯睁眼,就这么趴在课桌上僵持着。
直到过了快一柱香的时间,梅雨时节,课堂上静得甚至能够听到屏风后雨打芭蕉的声音。
什么情况?难不成这一屋子人都走了?
仲孤这才按捺不住,从课桌上弹了起来,一睁眼,不得了,一屋子人谁也没走,围了个圈环在他周围,跟看猴似的盯着他看。
硬生生把仲孤逼出一脑门的冷汗来。
先生一袭长衫,身无二两肉,留着一把山羊胡子,此刻便端坐于仲孤面前,笑吟吟地作了个“请”的姿势:“打扰了打扰了,仲小公子不必介意我们,请睡,请睡。”
仲孤此刻是骑虎难下。
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脖子趴回了书桌上。
接下来耳边便充斥起了窃窃私语。
“仲兄不愧是将门虎子,连睡着了都如龙蟠虎踞一般,气势非凡哇。”
“啧啧,仲兄这张脸长得……哎,难怪那些小丫头们一个个都神魂颠倒的。”
“仲三儿这鼻梁啊,怎么这么挺拔,一看便是……”
被一群公鸭嗓的同门评头论足,仲孤不寒而栗,太阳穴青筋狂跳,终于一个暴怒拍案而起:“你们都给我闭嘴!”
瞬间鸦雀无声,少年们面面相觑。
“啊呀,都说了不必介意,请睡,请睡。”陆先生笑眯眯地压了压手腕,满脸都写着奸诈小人。
仲孤怒道:“操,不睡了。”
仲孤怒气冲冲地坐直了身体,要不是他老子放话说他要再敢逃学,就把他养了几个月的的蝈蝈油炸了,他都懒得在这个鬼地方睡觉。
陆先生故作惊讶:“真不睡了?”
仲孤横眉倒立,冷冷地环顾一圈:“滚滚滚,都散开,别盯着小爷。”
众人作鸟兽散。
卢家二儿子胖滚滚的,就是刚刚说仲孤“龙蟠虎踞”那个,卢胖子经过仲孤的时候虎躯震了一下,低声解释道:“仲三哥,我……我刚不是故意多嘴的,都是白小哥他、他说让我们都来夸夸你。”
白玉?
又有他的事儿?!
仲孤正要发作,陆先生一起身,弹了弹膝盖上的灰:“各自归位吧,咱们继续上课。”
仲孤只好作罢,以排山倒海之势翻开了粘着口水的兵法,却听见陆先生摇头晃脑地问道:“白玉,你来介绍一下,刚刚这一招为哪一计?”
紧接着便听见身后那个万年不咸不淡的声音:“以逸待劳。”
陆先生又问:“作何解释?”
白玉道:“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
“好,很好。”陆先生对这个得意门生颇为满意,称赞道:“活学活用,活学活用,白玉这个课业完成得甚佳,诸位都领略到了吧,如此这般便叫‘以逸待劳’,是为‘胜战计’其一。”
活学活用?
“刺啦”一声,仲孤手劲一大,差点把一本兵法翻得粉身碎骨。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陆老头向来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来这么一遭,果然又是白玉这个小人搞的鸡毛。
自己上辈子是挖了白玉家祖坟还是怎么的了?
仲孤把兵法往几案上一摔,来势汹汹地一回头,盯着白玉那张欺霜傲雪的小白脸。
白玉坐得笔直,少年身形虽未完全舒展开,但已然如同一株青翠小松,风骨已非同寻常。
清俊少年低眉执笔,柔软的笔尖落到宣纸上,字迹有力、入木三分,仿佛丝毫没感受到仲孤如烈火焚灼般的目光。
仲孤倒是后槽牙都快嘎吱嘎吱咬碎了。
白玉突然抬起头来,也没什么表情,目光掠过仲孤,对陆先生道:“先生,有老鼠,很吵。”
仲孤一顿。
学堂一片哗然,陆先生蹬蹬几下跑过来,四下看了一圈:“哪里?”挠了挠头:“昨日还大清扫过啊,不应该啊,算了,先上课,放课后我再请人买点老鼠药来。”
仲孤冷着脸转回身去。
揍他!要揍他!
回去便揍他!
纸上谈了一个时辰的兵,终于到了放课,一学堂的纨绔子弟飞奔回府,恐怕比有人在背后拿刀追杀跑得还快。
只有白玉。
这书呆子不仅不动,还抱了一摞不知哪来的书去跟先生讨教。
仲孤看着屋檐下的绵绵阴雨愈发细密,远山渐暗,大有黑云压城之势,再扭头一看,白玉那书呆子还在跟先生你一言我一语的,怕是一时半会还不想回去。
扭回脖子,计上心来。
“仲三哥。”卢家的小胖子看仲孤又一脸憋着坏的样子,心下有些不安,又凑过来补了一句:“那个……今天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白小哥这、这我也惹不起,你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看准了啊。”
“滚滚滚。”仲孤不耐烦地一挥手:“你惹不起,我惹得起。”
“得嘞。”卢家小胖子眯眯眼,撑了伞逃了。
仲三哥和白小哥的龙争虎斗,向来很血腥。
又两柱香后,雨已下得稀里哗啦,电闪雷鸣不绝,陆先生匆匆忙忙走了,这学堂便只剩白玉一人回到座处,收拾书篓。
当然还有一个躲在柱子后面看好戏的仲孤。
白玉窸窸窣窣收拾好几案,走到门庭外,疾风暴雨袭来,白玉一撑伞,头顶一片千疮百孔。
好端端一把伞,已经破得千疮百孔。
仲孤看着白玉万年冷冽的神情终有波动,便踱着步子出来,慢悠悠道:“看来真是有老鼠,伞都咬破了。”
“没错。”白玉看他一眼,低头把雨伞收了起来,道:“是老鼠干的。”
仲孤顾左右而言他:“雨好大呀!”
白玉没说话。
仲孤顺着杆子往上爬:“你们家向来不大管你,也没人接,这雨要一直不停,你岂不是要在这饿着肚子过夜了?”
白玉没说话。
仲孤道:“我有伞,你喊一声‘仲哥哥白玉错了白玉是猪’,我就送你回去。”
白玉终于说话了:“你有伞吗?”
仲孤哈哈一笑:“当然。”
于是从书篓里抽出伞来耀武扬威地一撑。
满面春风瞬时化作飞灰。
见鬼,他的伞何时也破成了筛子?
白玉垂眸,抖了抖溅到衣袖上的雨水,回到座处的坐垫底下去又摸了一把伞来,对仲孤说道:“先生前日便在课堂上教过,你只顾睡觉,连只言片语都没听进去。”
仲孤看着白玉从容地撑开伞走进雨里,愣道:“教过?教什么?”
“敌不动,我不动。”白玉神色冷清,唇瓣一碰:“敌若动,我先动。”
敌若动,我先动
仲孤懂了,怒道:“你什么时候动的我的伞?”
白玉没理他,转身走进雨里,并且走得很快。
伞没了,雨也不停,也没人来救他,这一夜,最终仲孤一语成谶,饿着肚子在阴森森的学堂待了一整晚。
这一晚,十一岁的仲孤思考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白玉究竟是什么时候动的他的伞?
他这伞装在书篓里,自己分明寸步不离,白玉莫不是上哪里学了隔空取物的本事!
第二件事,他爹到底什么时候派人来救他!
这后一件事,仲孤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根本没人来救他。
等一早雨停了,他灰不溜秋地自己走回了将军府,彻夜不归的他还差点遭到仲将军的一顿毒打。
倒不是他老子不管他,只是仲将军宁愿觉得自家儿子去赌场酒馆了,也不敢相信这小兔崽子还待在学堂,所以根本无人来学堂寻他。
仲孤好面子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仲母的维护下,此事便以仲将军一顿唾沫横飞的怒骂告终。
而前一件事。
在仲孤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此生便因此而走上另外一条截然不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