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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敌不动,我不动。
      敌若动,我先动。
      数十年后,仲孤还记得这话。
      所以敌人不动,仲孤坚决不动。
      地牢阴冷,入了夜潮气更甚,仲孤一动不动地倚在墙角,斜眼盯着那个与白玉长得一摸一样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自入牢后便一言不发,盘腿坐在草堆上闭目养神。
      似乎并不认得仲孤。
      仲孤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里细细描摹着那张脸的轮廓,眉目、鼻峰、唇角、甚至下颌一颗浅褐色的痣都与记忆中无二,他与白玉虽说不共戴天,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说是化成灰都认识也不为过。
      操,一定是白玉!
      但奇怪的是,这张脸看起来,甚至比十二年前还要……稚嫩一点?
      那时白玉清瘦得厉害,终日眉头紧皱,看上去凌厉得吓人,如今冷玉般的脸上终于多出了点肉来,比之十二年前更有少年人的英气。
      原来没有自己的日子,白玉的日子竟过得竟如此滋润。
      一个视女色如猛虎的怂包还培养了采花的爱好
      旁边的人似乎窃窃私语起来,大牛是个粗人,满脸的疑惑都写在脸上:“这人是不是长得也太俊俏了?看上去也是个贵公子……”
      俊俏
      仲孤眉头一皱,忍不住白了大牛一眼。
      大牛惊道:“你刚刚翻白眼了吗”
      仲孤点头:“是。”
      大牛捂了捂胸口,有点受伤。
      仲孤垮着脸坐到一边继续盯着白玉。
      真是滑稽,哪里俊俏?
      一个大男人生得比抹了几斤脂粉的风尘女子还白,一对招子又细又长,跟往白面饼上粘了两片柳树叶子似的。
      仲孤自小便觉得这人就该被画进聊斋里吓人。
      “这人,我去出恭的时候倒是听狱卒提起过几句。”铁拐李是个瘸子,腿脚不方便,消息却灵通得不得了,这话一出,便哗啦啦围来一群人。
      仲孤环臂咋舌,这狱中还真是无趣,硬是把一堆大男人逼成了长舌妇。
      然后竖起了一只耳朵,仔细听着。
      铁拐李佝偻着脖子,道:“你们知道杨柳青吧贵人烧钱的快活地方。”
      大牛一拍大腿,道:“我知道,我在员刘外家送菜的时候,他家那个败家小儿子就天天往那杨柳青跑,乖乖,什么鲍鱼啊燕窝啊,跟井里打上来的似的,跟流水似的往人家姑娘那送。”
      “对,杨柳青的角儿,都是鲍鱼燕窝养出来的。”
      铁拐李压低了声音,道:“结果隔壁新来那位,不知道哪来的熊心豹子胆,分文没有,两袖空空,就敢去那杨柳青,去就罢了,还不是正大光明地去……”
      “那是怎么去”有人问道:“难不成是打了个地洞?”
      众人哄笑。
      “哈哈哈,这倒不是。”铁拐李伸出根手指头,晃了一圈,道:“他呀,去偷看姑娘洗澡去了。”
      众人又一阵哄笑。
      仲孤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哈?
      “我没有。”
      一声冷冽如玉石掷冰般的声音砸入哄笑声里,围作一团的众汉子忽觉后脊一凉,齐齐回头。
      隔着栏杆,白玉睁开了眼睛,正坐在草堆上看着这边众人,姿态端正,宛如坐的不是乱蓬蓬的草堆,而是莲花宝座一般。
      仲孤心想这装腔作势还真是绝症,治不了。
      白玉又强调了一遍:“我没有。”
      听罢,四下安静,仲孤挪了几步退回阴影里,侧头盯着白玉那张深潭冷水般的脸和大火爆虾般的耳垂。
      还是个怂货没错。
      遥记他们十六岁的时候回到燕京过年,仲孤那群狐朋狗友知道他在吴山过得都是和尚日子,便嚷嚷着要帮他开荤,呼朋唤友地相约去喝花酒,白玉自然是从来不同流合污的,仲孤偏不让他如愿,使了个诈把白玉灌得烂醉。
      当晚卢家老二还招呼了个如花似玉的花魁“好好”伺候白玉。
      那日仲孤也在温柔乡里醉得不轻,死气沉沉睡了一晚上,清晨被隔壁“砰!”的一声巨响吓得从床上滚到了床底。
      几个纨绔子弟衣衫不整地匆匆赶去一看,隔壁的白玉房门大开,人却不见踪影。
      走进门去,更是吓了一跳。
      那弱质纤纤的美人正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一脸怒气,柳眉都竖成了剑眉。
      卢家老二尴尬地系着腰带:“这……看不出来啊,白小哥竟如此有情趣,无师自通啊……”
      仲孤警惕,问道:“他去哪了”
      那花魁冷笑一声:“去报官了。”
      众人:“……”
      自此之后,白府小公子便得了个铁面无私柳下惠的美名,在燕京城的花街柳巷广为流传。
      仲孤看着隔壁白玉那一脸的不容亵渎,抿了抿唇。
      大牛一叉腰:“你没有?那如何被关进这里了”
      白玉不说话,只是抬眼盯着他。
      大牛哑口:“你别盯着我,我们跟你不一样……”
      白玉不再理会,转过身去,又开始闭目养神。
      话总共也没说几句,众人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禁了声。
      这不言不语,倒是让人醍醐灌顶,沉默过后,人群中传来第一句愤懑的声音,宛如投石入水,瞬间千层涟漪。
      “对啊!我们为什么要被关在这”
      “我们清清白白!为什么要被关在这!”
      “我们到底有什么罪!死也要当个明白鬼啊!”
      再片刻,狱卒哈欠连天地闻声而来,“哐啷”一声踹了栏杆一脚,吼道:“闭嘴!”又骂骂咧咧道:“一群不人不鬼的东西,扔到牢里都是便宜你们了。”
      大牛一听,又怒了,破口大骂道:“说谁不人不鬼!你爷爷好端端站在这呢!有血有肉有影子,能吃能喝能放屁,怎么就跟鬼扯上关系了!”
      “我呸!”
      那狱卒一个鞭子甩了过来,结结实实打在牢门上,骂道:“别人老子不说,你?老子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仲孤闻声凑近了几分。
      他活了这么些年,当然跟“热心肠”这三个字扯不上什么关系。
      虽然他自小便是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个性,但也确实被这聚众诈尸的奇闻逸事勾起了几分兴趣。
      狱卒唾沫横飞道:“十几天前分明就是你被寻仇的一把大砍刀给开膛破肚了,被扔到水坝上连个捡尸的都没有,衙门人手本来就不够,还害得老子跟几个兄弟大老远把你给扛到了义庄去,妈了巴子,扛了一路看了一路,你这张大脸老子记得清清楚楚!”
      “不可能!”
      大牛脸憋得通红,抓得木栏杆都出了屑,喃喃道:“你胡扯什么!”
      “胡扯?”那狱卒叉腰,一扬下巴,道:“你装什么糊涂,你自己看看自己肚子上,疤都没结好吧?”
      此言一出,大牛捂住胸口的衣服,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好几条。
      铁拐李拍了拍大牛的背,安抚道:“别气别气,看看就是了。”说罢小心往下扯了扯大牛的前襟。
      众人哗然。
      “你看,分明什么都没有嘛!”
      大牛一个农汉,日日耕作操劳,胸口多的是蚊虫叮咬留下的疤痕,腹部光滑,并没有什么开膛破肚的可怖疤痕。
      仲孤偏头瞥了一眼,却皱了皱眉头。
      那狱卒瞪大了眼睛,道:“怎么?怎么会?我分明看见……”
      “我呸!”大牛朝他吐了口唾沫,道:“你也是那狗屁县官的走狗,说不出句人话来!”
      “鬼怪,你们都是窃人性命的鬼怪。”狱卒慌慌张张,转身便走,嘴里喃喃道:“该死,我怎么会跟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理论。”
      大牛又远远地冲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却抹起了眼泪来,哽咽道:“这些天杀的,把我们抓来这不闻不问,我家闺女才十岁,她娘走得早,家里也没个人照应着,万一……万一那些泼皮又找上门来,她该怎么办哟!”
      众人忙来安慰。
      仲孤抓了把发霉的稻草扔得远远的,坐下问道:“你还有个女儿?”
      大牛抠了抠眼角,道:“才十岁,邻居都夸她又懂事又漂亮,我前些天捡了些苞米来她就帮我剥,被须子划到了手也不哭不闹……”
      “没事没事,大老爷们,别掉猫眼泪。”铁拐李拍了拍大牛的背,叹了口气道:“不是还有邻居照应着嘛。”
      “你不知道。”大牛倒是越说越伤心,骂道:“我家住在城北的田坝上,周围只住了几户老人家,最年轻的也只有个死了丈夫的哑巴寡妇,这半年来不知道从冒出来一群地痞流氓,看我家闺女长得水灵,便日日到我家来……逼我,逼我卖闺女去那勾栏!”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便有些变了。
      仲孤原本低着头在择屁股底下发霉的稻草,闻言神色一凛。
      他原本就知道豺狼虎豹并非都在深山老林里,魑魅魍魉也大多行走在青天白日下。
      如今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已经猖獗如此,官家却依然不管不问,反而把这些穷苦百姓抓来受罪!
      “你……”铁拐李闻言,狠狠跺了一脚,骂道:“真是些畜生!畜生都不如。”
      大牛哽咽:“我皮糙肉厚,在这耗个十天半个月也不打紧,就是牵肠挂肚着我家那丫头,万一……万一那群泼皮又来,我家丫头……天爷啊,可怎么办啊!”
      有人喃喃道:“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铁拐李深叹了一口气,道:“且说我自己,我家孙女也才八岁,孙儿五岁,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走得早,本也是靠我摆摊算命挣来全家一口饭吃,如今家中也只有孤儿寡母三人,也不知这日子怎么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苦水倒个不停。
      仲孤早已是孑然一身,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就连十几年前养了只没良心的大黄狗如今也不知去哪里流浪了。
      他倒是连这人间最常见的离合悲欢都沾不得了,只能看看着一屋大男人哭成一团。
      又有人嚎道:“若是关我一辈子,我家红丫头岂不是就要成没人管的孤儿了!”
      孤儿?
      听过一圈,仲孤脑中宛如一根细线绷紧,骤然抬头,想要发问。
      却听见隔着一群人传来一个声音:“如此,诸位家中是否都有幼童?”
      问话的人,竟是隔壁管闲事的白玉。
      仲孤手上一用力,揪断了一把稻草,白玉再次开口,问道:“是否家中都再无兄弟姊妹?”
      众人闻声望去。
      片刻,有一人点头,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仲孤起身,颦眉啃了啃指甲。
      人死复生是何等诡谲的异闻,说是空穴来风也不大可能,他起初听到也曾诧异。
      只是转念一想……关他屁事?便懒得再去想。
      如今被扯进这趟浑水里,看这关了一大屋子人,却都不过是些穷苦人家的糙汉,直到这一番苦水倒下来,总算是看出了一丝非同寻常之处。
      这些人,再无其他可当家的壮年兄弟,家中只剩下自己一个男丁,却都又育有幼子,甚至是孙辈,他们一旦出事,家中要么只剩孤儿寡母,甚至只留幼子一人在这世上飘摇。
      大牛鼻头发红,冲白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伤口上撒盐么!”
      白玉转过头来,竟是一脸真诚的疑惑,道:“我没有往你伤口上撒盐啊。”
      “那你问什么!”
      白玉继续道:“我被关进来之前,曾误闯了一处烟花之地,又撞见几人密谋,说要去寻十几位童男童女来。”
      众人沉默。
      仲孤继续啃指甲,心中冷笑。
      你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是什么?撒胡椒粉吗?
      大牛从稻草堆里摸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来,双眼通红,要去找狗官拼命。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牛喃喃道:“定那地痞泼皮与狗官勾结,打的就是我闺女的主意,我闺女才十岁,才十岁啊!”
      铁拐李想到自家孙女孙儿,也抹了抹眼泪,道:“孩子还小,那些畜生总得再养上几年,咱们寻个机会逃出去,说不定……”
      白玉却沉声道:“我虽听得不太真切,但那些人说到寻这些童男童女,似乎是要去献祭。”
      众人惊:“献祭!”
      仲孤偏头看向白玉。
      只见他神情肃穆,问众人道:“你们当地是否供过一尊邪神,称作百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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