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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诏书与使者(下) ...

  •   “来,干杯!今夜不醉不休!”

      烛火昏黄的营帐中,我端起酒杯微笑着对毌丘俭说。曹叡御赐的贡酒打开了封口,芳香四溢。他高兴地与我碰了碰酒盏,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好酒!”我大加称赞,“果然是御赐特酿。口感、香气、回味,都与平常的酒截然不同!”

      毌丘俭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将军现在是否后悔,开了这坛酒与下官共享?本来这是皇上专门赐给将军的,倒让下官占了便宜。”

      我摆一摆手:“皇上早知道以我的性子,必然会与你共饮。我又不是贪杯之人,不是与亲朋好友对酌,等闲不会独饮。”

      毌丘俭大笑:“将军与皇上果然心意相通!想来皇上对下官,也是爱护有加,特意让下官也跟着品尝这皇家御酿。”

      “单独你我二人,不要如此客气了,仲恭。”我感叹地看着他,“自我离开京城,足有一年未见,我也甚是想念你。”

      他用力点了点头:“我何尝不是想念将军?当年江陵之战,能与将军并肩奋战,实在是毌丘俭三生有幸!只可惜没有那个福气,不能一直跟在将军麾下效力!”

      “你留在京都,比跟着我出来守城更为重要。陛下身边,总要有亲信之人。”

      “毌丘俭惭愧,不敢自称陛下亲信之人。”

      我笑笑,知道他这是自谦的说法。在目前朝廷的青年将领之中,他是极为难得,从一开始就跟在曹叡身边,始终没有动摇过、也没有被调走的人。从平原王、到太子、再到皇帝,曹叡一路走来,他都紧紧跟随,堪称铁杆。如果这都不叫亲信,那真不知什么才算亲信了。

      不过毌丘俭为人一直低调。从前曹叡不得志的时候,他跟着低调惯了。比较难得的是,自从曹叡登基之后,他也没有什么改变,一如既往地谦逊沉稳,我非常欣赏他这种个性。想必曹叡也很满意,登基两年来,一直有意提拔。先是让他入了九卿,后来又兼了内宫禁军的官职,加散骑常侍的头衔。短短两年,升迁很快,也算是对他早些年坚定追随的回报了。他对曹叡是发自内心地忠诚,曹叡对他自然也非常信任,或许比对我还要信任吧。

      更重要的是,身为曹叡身边一直以来的亲信,他知道我和曹叡之间的关系。而据我的私下了解,他从未流露出任何轻视我的言语,也没有嚼过舌根,表里始终如一,确实难得。

      因而曹叡这次派他过来,我心里也是有所期待的。曹叡知道在毌丘俭面前,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询问一些我最想知道的事。而我更期待,或许毌丘俭会给我带来一些曹叡想单独带给我的东西,哪怕仅仅只是一句温情的口信。

      “陛下近来可好?”我用不经意似的口吻,问出实际上无比在意的问题。毌丘俭轻快地点了点头。

      “陛下勤于政务,又能听取大臣进谏,礼贤下士,待人宽和,朝野上下都交口称赞。即便是荆州、汉中的战事接踵而来,陛下的安排调度井井有条,不慌不忙,叫人看了十分安心。原本听说诸葛亮招降了陇右三郡,朝廷中惊慌失措者不在少数。陛下胸有成竹的样子,才是朝中安定的根本。”

      我点点头:“陛下果然是圣明之君。两年下来,朝中那些老臣应该也不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吧?”

      毌丘俭笑道:“也是陛下尊敬前辈,对三朝元老们向来礼数有加。这些功臣宿老当年追随太|祖皇帝打下江山,陛下说对他们尊敬礼遇,是理所当然之事。”

      “的确是陛下的性子。”慢慢来,不着急。他向来隐忍惯了,在曹丕的阴影下生活了二十年,什么样的事他忍不下来?

      我话锋一转,问道:“后宫可还安生?郭太后……跟陛下之间还算和睦么?”

      毌丘俭眨了眨眼睛。议论后宫其实已经超出了我们身为臣下的正常言论范畴,但我和毌丘俭,都不算是曹叡的外人。我相信他也比身在外地的我知道更多宫廷内部的情况。曹叡在书信中虽然会说到朝廷的一些事,但几乎从不主动提及后宫。他似乎是在有意回避自己的家庭生活。可是,我在意。何况他的家庭生活,也不仅仅是他的私事。

      毌丘俭明显压低了声音,道:“说到郭皇后,我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但我隐约听说她与陛下之间似乎不算和睦。去年陛下为亲生母亲追封之事,叔权兄也听说了吧?”

      “嗯,我知道一些,不过知之不详。”

      去年秋天,曹叡忽然发布了一道诏书,为自己的母亲甄夫人追封了皇后的谥号——文昭皇后。同时派遣司空王朗以极高的礼节前去邺城的陵墓祭祀,更专门为文昭皇后修建了寝庙。这一系列动作轰轰烈烈,盛大隆重,充分彰显了皇帝本人的孝心,却让活生生的皇太后郭女王显得有几分尴尬。不难想象,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十分和睦。

      “陛下不仅令甄皇后哀荣备至,还对母家的亲族大加封赏,追封外租为安城乡侯,令表兄甄像承袭爵位。后来又将甄像擢升为虎贲中郎将,宠信有加。中山甄氏,如今俨然成为朝中新贵。”

      “朝中那些高门世家,无人对此有微词么?”

      “私下里总是有的。只是这毕竟是陛下的一片孝心,当初甄皇后死得本就有些冤枉,如今陛下的举动也算不上为她平反翻案,并未指摘先帝有什么错处,因而朝中无人公开反对。只是因为寝庙的修建有些过于豪华,高堂隆大人上了一道劝说的奏章。陛下并未理会,高堂大人也没再多说。”

      “原来如此。”我轻叹一声,“陛下生母早逝,死因又有不明之处,这许多年来,陛下心中想必十分寂寞。提拔一下母家的亲眷,聊作慰藉,也是人之常情……”

      他的母亲甄夫人到底是不是郭女王挑唆曹丕加害致死,是历史上说不清楚的一件事,我也不敢胡乱揣测。但我想,曹叡不可能不怨恨父亲的“新欢”郭女王。他是绝不可能甘心认郭女王做嫡母。叫她一声“母后”,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的权宜之计。何况郭女王自从有了亲生儿子之后,对他的态度急剧冷淡下来。这两人今时今日没有明着撕破脸,已经算是彼此都很有涵养了。

      “太后的儿子、清河王曹晟,近况如何?”

      毌丘俭有点奇怪地看着我:“清河王年幼,自然是跟随太后一同居住在宫里。叔权兄为何有此一问?”

      我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心里其实是有些担心,不知曹叡会不会放任这个碍眼的异母弟弟长大成人。换了是谁,都没法容忍卧榻之旁立着这么一枚眼中钉吧?尽管他现在还小。

      “陛下的兄弟本就不多,又有几个早逝的。若是清河王能够平安长大,皇室也好多一支血脉。”我自嘲地笑笑,“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臣子应该议论的。仲恭就当我没有说过吧。什么时候陛下诞下皇子,才是我等应该庆贺之事。”

      毌丘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说的没错。这么说来,陛下与前太子妃之间没有一儿半女,现在与皇后伉俪情深,竟然也……”

      说到这里骤然惊觉,立刻停了下来,一脸忐忑地注视着我。我垂下眼睑,避开了他的眼神,内心一阵苦涩。伉俪情深。伉俪情深。他和毛皇后,终究是情投意合,过着十分幸福的生活吧……

      “夏侯……中郎将……”毌丘俭的声音有几分艰难,小心翼翼地说,“您……别在意,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陛下与皇后琴瑟和谐,是好事。但愿陛下……早日诞下皇子,便是臣下最大的心愿了。”

      营帐内一时间寂静如死。毌丘俭屏住气息不敢说话,我无心言语。沉默持续了一阵,他才想起帮我倒酒,试图缓和气氛。他倒一杯,我喝一杯。一连喝了五六杯,他终于不倒了。

      “酒没了。”他低声说。

      我笑了,满心的苦涩,一仰头喝下最后一杯。“啪”地一声将酒杯拍在案桌上,仿佛心也跟着碎裂。毌丘俭张了张嘴,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我拍拍他的肩。

      “让你见笑了。回去别跟陛下说这些扫兴的事。当然陛下也不一定会问……”

      “陛下当然会问!”他打断了我。我抬起微醺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他再次强调:“陛下当然会问!陛下对将军的事,这……一年来,嘴上即便不说,也是放在心上的。”

      “呵,你不用安慰我了……”

      “毌丘俭不是将军的部下,自然不会说好听的话来安慰将军。险些忘了,陛下还有东西命我带给将军。”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很小一个,双手递到我面前。

      “这是下官离京之前,陛下亲手交给下官,千叮万嘱,务必要‘单独’面交夏侯中郎将。下官一直贴身带在身上,现在交到将军手上了!”

      “这是……陛下给我的?”

      我的声音有些抖,手也抖。一个小小的布包,看起来不像是一封信,也不像是能装什么东西的样子,我实在想不出里面包着的会是什么。

      “将军收下来,毌丘俭的任务便达成了。”他恭敬地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颤抖着手,从他坚定的手中接过了那个令人不解的包裹。

      打开,外面一层是上好的锦缎,里面还有一层白色的绢布。再次打开之后,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束大约三寸长的头发。毌丘俭和我同时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是别人的头发,只可能是曹叡自己的。

      我的手抖得像抽风一样,颤抖着抚摸上乌黑的发丝。触感柔滑,正是我曾无数次恋恋不舍地抚摸过的那头乌黑长发。手指粗的一束,用一根金色的丝线扎在一起。这想必是他亲手割下来,亲手扎好、包进这个布包里的吧?竟然……竟然做到这样的地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在现代社会习惯了随便剪头发的我,到了这里之后花了好一段时间才习惯古人的这种观点。更何况曹叡是皇帝,按照这个时代的观点,任何伤及他身体的行为都是不赦之罪。可是他亲手剪下了自己的一束头发送给我,对他而言,就犹如他本人来到我面前一样。旁观的毌丘俭整个都已经呆住了,完全彻底地目瞪口呆。

      “陛下的头发,很长吧?”我轻声问他。

      他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惊愕地点了点头。我笑了笑,自语道:“他知道我最喜欢他的头发了。”

      毌丘俭过了许久才恢复正常的语言能力,低声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奇怪,这么一小包轻若无物的东西,想不出陛下到底赐了什么给将军。这叫我如何想得出?如何想得出啊?”

      我的嘴角绽放出笑意,紧紧攥住这份珍贵的赏赐,仿佛看到那个我心心念念深爱的人,站在烛光下的案桌旁,柔美地笑着,唤着我的名字“叔权、叔权。”

      ——朕的发丝,就如同朕本人一样,陪在你身边吧,叔权。

      你是这个意思吧?是想叫我领会到这样的意思吧?你我之间,并非是我的独角戏,也不是我自作多情,对吧?

      我将那缕青丝凑近唇边,缓缓地、虔诚地吻了上去。一如在亲吻我的挚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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