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下部）》司马宣夜

6、六、诏书与使者（上）

　　两天后，东吴撤军了。

　　孙权在一个大雾的天气里率领全军干脆利落地撤退，等我们发觉的时候，早不见了吴军踪影。他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让大家都松了口气。能够干脆地承认失败结束战役，也不啻为一种气度。

　　我们水陆并用派出好几路探子，沿江向下游追寻了上百里，确认吴军是真的退走了，才正式解除江夏的战时状态。看他们的方向，应该是退回武昌去了。探子将消息带回来，夏侯尚立刻奏报朝廷，快马露布送往洛阳。朝廷的命令还没送来之前，我们这些奉调前来增援的人，也得暂时留在江夏继续等候。

　　这一小段日子历来是默认的“假期”。仗打完了，而且打赢了，剩下的就是原地休息，等待领赏，随后打道回府。从上到下，在这个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松懈，管也管不了，也没人想管。只要士兵不太过分，将官通常不会刻意约束。

　　等了十几天，洛阳的诏书如期而来。

　　诏书中不吝溢美之词，对此次战役中有功的将领大加赞扬。特别是对我，简直要把我夸到天上去了，我听了不免脸红，也担心这样的夸赞会不会引来同僚的嫉妒之心。想来曹叡或许是有意这么做。他就是想让其他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宠臣、亲信，为我营造声势。尽管这样做给我的压力也不小，但我的确不能否认，他的做法是有效的。我在江陵和整个荆州地区的军界，说话的分量都超过了我的资历和官阶应有的程度。

　　随诏书而来的还有封赏将士的物资，我直接把自己那份分给了手下的将士。我并不缺钱。曹叡登基之后有名目没名目地给了我很多的赏赐，要不是因为我在京城的时间少，他一定会赐给我一套宅子，让我搬出夏侯家单独居住。因而即便不要这份赏赐，对我的钱袋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不如分给手下的人，算是鼓励他们继续跟着我好好干。

　　溢美的诏书和不菲的赏赐终究是些身外之物，最令我高兴的是前来宣诏、劳军的使者，竟然是毌丘俭。这一看就是曹叡有意安排的。毌丘俭虽说有散骑常侍的名头，又是曹叡从平原王时期就带在身边的亲信，毕竟年纪轻、资历低，要做劳军的御使稍显有那么点不够资格。派他来江夏，不能不让我内心产生浮想和涟漪。

　　不过很快，我发现这项人事安排也不全是因为我。之所以派亲信毌丘俭前来江夏，主要是为了一件事——蜀汉北伐！

　　蜀汉丞相诸葛亮在去年、也就是226年春天，便离开了蜀汉都城成都，进驻汉中，时间大概与我离开洛阳脚前脚后。这一重大变化自然不会让魏国无动于衷，长期待在首都洛阳的征西大将军曹真在不久之后便返回驻地长安，谨慎地观察蜀汉的下一步动作。当然，我在离开洛阳之前，事先已经警告过曹叡，蜀汉有可能从汉中北伐中原。曹叡不是很相信，我也没有告诉他太多细节。毕竟我并不是很有把握，北伐这件事到底还会不会发生。

　　诸葛亮出兵北伐的时间，正好是在江夏围城正酣的二月中旬。路线则与我所知的一样，以赵云的偏师为疑兵，走斜谷道进攻郿郡；自己亲率主力出祁山，逼降了陇右的南安、天水、安定三郡。魏国朝野大为震惊，尤其是曹真。毕竟他已经提前了大半年在长安收集情报进行战备，又事先从曹叡口中得到示警，结果还是一上来就被人摆了一道，判断错了对方的主力进攻方向，一下子丢了三个郡。这个脸面可算是丢大了。但我却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北伐了！北伐就好，就怕不北伐。北伐是一切的开始。再说我故意不告诉曹叡北伐的细节，就是希望无论如何，必须让诸葛亮得到姜维。否则曹真要是保住了三郡，姜维还是个魏国基层军官，日后诸葛亮死了，到哪再去找一个热衷北伐的蜀将？因而毌丘俭在讲述这些事的过程中，夏侯尚和文聘都是满脸严肃，既震惊又紧张的样子，只有我神色如常。

　　的确，身为荆州地区的守将，他们两人平常更多地是将注意力放在东吴身上。或许只有我因为江陵地理位置的缘故，对上游蜀军的动向还保持着警惕和关注。但蜀军老老实实的，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我这才放心率领水军离开江陵南下增援。而朝廷因为顾虑到士气问题，严格封锁了汉中战事的消息，没有让江夏这边知道。两线作战，多少总有些吃力，朝廷不想让作战的士兵心怀不安。即便在战争结束之后，也派来了毌丘俭秘密告知我们三个高级将领，并且叮嘱我们对手下的将士们保密。

　　“……眼下征西大将军集结了八万精兵，在汉中阻击蜀贼。陛下的意思是要两位夏侯将军尽快返回各自驻地，严密防范，监视吴、蜀境内的动静，以防他们两面夹击。诸葛亮此番来势汹汹，陛下决定抽调中央禁军前往增援，因而一旦别处战火再起，是无法派兵增援的。”毌丘俭最后这样说。

　　夏侯尚接着说道：“现在看来，东吴此次进攻江夏，不排除与蜀军联合、串通一气的嫌疑啊。”

　　几个人都沉默不语。这件事实在不好说。要说东吴与蜀汉联手进攻，的确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二者发动进攻的时间几乎一致，诸葛亮的北伐自然是动员全国精兵，以丞相的身份亲自指挥。孙权更是率领大军亲征，麾下集结了除陆逊之外的大部分东吴干将。要说是联手，的确很像。可他们是怎么达成同盟关系的呢？自从江陵被我和曹叡攻下之后，吴蜀之间的来往等于是被拦腰截断。后来被诸葛亮派往东吴和解的邓芝在返回蜀汉途中也被截获，至今仍被软禁在京都洛阳。诸葛亮和孙权，蜀汉与东吴，是什么时候重新建立了同盟关系，而我们竟浑然不觉的？

　　这个问题，显然所有人都想到了，所以没有人说话。江陵、江夏，都在长江一线，我和文聘却没能捕捉到任何端倪。而夏侯尚作为荆州都督，即便没有直接责任，也有领导责任。面对这件事，三个人都显得尴尬。

　　毌丘俭看了我们一圈，道：“虽然此战胜了，陛下却对吴蜀两国可能联手一事感到忧虑。眼下汉中战事正酣，全部军力集结在西北。幸亏江夏战役及时结束，再拖得久了，恐怕就要捉襟见肘。因而无论如何，南方不能再起战端了。——这是陛下让下官带给三位将军的意思。”

　　我们三人肃然回答：“臣等谨遵陛下旨意，定将此事调查清楚，给陛下一个交代！”

　　毌丘俭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这件事，转而换了别的话题，仍是围绕着汉中战事。他说曹叡有亲征的打算，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朝廷中正在讨论此事。自打曹叡登基以来，尚未有亲征的机会，这是头一次，因而朝廷上下都很谨慎。不过毌丘俭说曹叡自己意志坚决，因而他不能在江夏久留，必须尽早返回洛阳。

　　我听了，心里一半生气，一半嫉妒，倒是不怎么担心。曹叡的亲征最多只会进驻长安，不会到真正前线的地方，并不需要担心他的安全问题。我生气的是他选择去长安曹真那里，却不来我这里。他去见曹真了，却不来见我。嫉妒也是对着曹真，还有毌丘俭。嫉妒他们一个能得到曹叡亲征的待遇，另一个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

　　暗地里叹了口气。路是自己选的，寂寞只好自己扛着。

　　夏侯尚对于曹叡亲征的打算倒是挺支持的，说了些皇室历来有亲征的传统，如今陛下能够承继先祖尚武之风，臣下皆感精神振奋之类的话。末了又问道：“不知倘若陛下果真御驾亲征，何人留守京城监理国政？”

　　毌丘俭略显迟疑，答道：“这也正是朝中争议的焦点之一。目前……尚未能有定论。”

　　夏侯尚稍稍有些不解：“朝廷中心是尚书台，不是应当由尚书令大人总领朝政？为何会有争议？”

　　毌丘俭支吾起来，不想正面回答的意思十分明显。文聘察言观色，居中和事道：“想来陛下心里或许另有安排，所以尚在讨论之中吧。”

　　毌丘俭接道：“正是。陛下有意想请尚书令大人随同御驾一道出征，因而对于留守的人选，便有些不同意见。”

　　夏侯尚领会过来，不再追问，疑惑之情还是十分明显。按照以前曹操和曹丕时代的惯例，御驾亲征，并没有尚书令跟在身边的规矩。尚书令本来就是总领朝政的实权官员，皇帝不在，日常政事都是由尚书令处理、决断，怎么会把尚书令也一起带走呢？带走了尚书令，朝政要交给谁？夏侯尚也是官场老手了，很快意识到曹叡此番出征，必有新的举措，毌丘俭不方便提前告诉我们。

　　谈话直至深夜才告结束。毌丘俭昨天下午到达之后，夏侯尚给他安排了接风宴洗尘，今天一天又忙着宣读诏书、赏赐劳军、参观军营等等一系列事务，晚饭后又跟我们三人密谈了这么久，可以说他自打到了江夏就没闲着，应该是很累了。他再次叮嘱我们今晚的谈话内容不许透露给任何人，我们自然是反复表态请他放心。夏侯尚要送他回营休息，他却看着我道：“多谢征南将军。不过，下官今晚想到南中郎将营中留宿。下官与夏侯中郎将许久未见，也想好好叙叙旧。”

　　夏侯尚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也是。毌丘大人与中郎将从前便有渊源，两位年纪相仿，速来听说交情甚笃。这两日尽是忙于公事，两位确实无暇叙旧。”

　　文聘也笑道：“两位都是少年英才，意气相投，真叫我们这些老家伙羡慕啊。”

　　我和毌丘俭颇有几分尴尬，跟他们两人客套一番，一同离开夏侯尚的营帐，朝我的营地走去。刚走没几步，他忽然神秘地一笑，轻声对我道：“夏侯中郎将稍等，下官去取些东西过来。”

　　“哦？取什么东西，叫个亲兵去便是了。”

　　他摇头：“这可不行。东西贵重，可不放心让亲兵单独去取。中郎将且在此稍候，下官去去便回！”

　　我点了点头，看他三步并做两步，小跑着跑向自己的营帐。作为朝廷派来的使者，他的营帐就安排在主将夏侯尚营地中，距离夏侯尚的营帐不远。我等了一小会，就见他快步走了回来，满面春风，身旁跟了一个自己带来的亲兵，抱着一个酒坛。我笑了。

　　“原来是去拿这东西，还用得着你亲自跑一趟？”

　　他笑道：“这可是御酒，贵重得很，怎能不亲自前去取来？”

　　放低了声音，又神秘地对我一笑：“这是陛下专门赐给夏侯中郎将的。与犒赏将士的酒，可不是一回事呢！”

　　我心里喜悦，面上装作大方，回敬他：“毌丘大人尽管调侃。既然说是专门赐给我的，待会这酒拿回帐中，大人可别喝啊！”

　　我俩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地，一同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