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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十八、无眠之夜 ...

  •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觉得脑子像是僵住了,无法思考任何事。脑中充斥着根据张灿的叙述而脑补出的画面——宽阔的江面上,与蜀军缠斗终至不敌的战船起火燃烧、缓缓下沉……我那弟弟夏侯和,真的能在这样的战斗中生还吗?

      我感到自己全身的血都变得冰冷,眼前发黑、脑子眩晕。我不敢再看张灿,怕自己克制不住,说出什么过激的话、做出过激的反应。我一遍遍告诫自己这不怪张灿、也不能怪他。他已经尽力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城池丢失不能完全怪罪他……我拼命想要压抑脑中挥之不去的迁怒——为什么你身为主将不战至最后一刻?为什么殿后的是夏侯和、而不是你!?

      我不能那么说,哪怕心里那么想的我也不能那么说。那样的话太伤人心,也太打击士气。张灿一直在自责,我看得出。我也相信他的为人,虽然不是出类拔萃的将才,至少也有普通的水准和常识,我相信他对战斗经过的描述。责任是要追究,但不是现在。夏侯和即便真的在战斗中阵亡,也只能说是武将的宿命,不该因此怪罪张灿。

      真要责怪,该是我这个把他派去增援的兄长。为什么我没能预见夷道将成为蜀汉的首选攻击目标呢?为什么我不多派一些兵力、多派一个将官,跟夏侯和一起去呢?即便想要锻炼弟弟的想法无可指摘,至少我该准备得更充分些啊!

      屋内也安静得可怕,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说话。我虽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也能感觉出来,众人都在等着我开口说第一句话。我是主将,而且夏侯和是我的亲弟弟。

      “派人前去沿江搜索,看能不能找到逃回来的士兵或者……”

      或者是遗体。话没说出来,大家都能明白。

      陈庆第一个站了起来:“将军,这件事请交给属下去办!属下定会竭尽全力!”

      我满心焦虑,的确需要在这个时候把这件事交给最信任、最尽心的人,便点头道:“天要黑了,你多带些人,仔细搜索,注意自身安全。另外,叫唐复派几艘船配合你,带上夜灯,在江面上搜索。”

      陈庆领命而去。我扫视了一圈其余的人,众人都在等我的命令。其实我脑子一团乱麻,根本无心下令。倘若只是丢了夷道城,我或许还能生气、沮丧、反省,冷静下来跟大家商量对策。可丢掉的不仅是城池,还有弟弟的性命,这让我怎么冷静得下来?我能控制自己不迁怒张灿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精力,根本想不出接下来到底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最后是沈钟打破了持续太久的沉默。他语调轻缓地提议道:“将军,是否先请大夫给张将军看看伤势?”

      自从叙述完毕之后,张灿一句话也没说过,低着头一动不动,以至于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我都快把他给忘了。我看着跪着地上的张灿,张了张嘴,却无法平静地说出任何话语。我确实感谢沈钟的提议,他给了我一个最好的台阶,可我现在没法马上走下来。

      在我和自己僵持的时候,张灿却忽然间有了动作。他被从船上带下来之后只是简单处理了腿上的箭伤,衣服没换,装备也没卸,此刻突然之间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抬起头来看着我大声道:“张灿无能,丢失城池、害死同袍,无颜苟活,唯有以死谢罪!!”

      说完毫不犹豫地举刀刺向自己咽喉!

      他这举动来得突然,我正处在天人交战的纠结之中,脑子打了结,眼睁睁看着却反应不过来他在做什么。沈钟和熊焱发出惊呼,但也无力阻止。幸亏筚红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纵身将张灿扑倒,才避免血溅当场的后果。倒是筚红棘被张灿手中的刀划伤了脸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鲜血缓缓淌了出来。

      筚红棘直起身来,并未将自己受伤当一回事,劈手夺下张灿的短刀,随后才对他说:“一失败便寻死觅活,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你即便死了,又能补救什么?”

      张灿没有回应,只是泪水汹涌,哽咽难抑。筚红棘起身离开他,笔直地盯着我,把短刀扔在我面前,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脸颊上缓缓流下的血。

      我如梦方醒,幡然醒悟。对啊!我在干什么?难道非要逼死人,逼迫一个已经承受了战败逃走耻辱的武官以死谢罪,我才满意吗?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筚红棘说的话看起来是对张灿说的,实际上不正是对我说的吗?即便夏侯和死了,以后回京,该在族人、家人面前谢罪的人也是我,绝不是张灿。

      我站起身来走到张灿面前,双手扶起他,替他擦拭眼泪,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满是血丝,眼神颤抖。我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既然九死一生地回来了,就别辜负义权的舍命殿后。刚才那件事别再做了,今后无论怎样也决不允许糟践自己的生命!先把伤养好,再跟我一起想办法夺回失地、击退蜀军!”

      他哽咽着说了声“将军”,泣不成声。我随即把安顿他的任务交给沈钟,布置了一下当晚的任务,要求众人守好各自的分工,即刻将全城戒备提高一个等级,派出探子往夷道方向打探蜀军动向。

      解散之后众人各自忙碌,我独自留在府衙,对着沙盘图发呆。是的,发呆。在情报尚未掌握,不清楚蜀军兵力和进攻方向,也无法掌握长江南岸现状的当下,我除了发呆,也没有更多的事能做。我最想知道的是夏侯和的下落,可我又很担心陈庆找到他的尸体带回来,让我内心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我彻夜无眠,一直在等各方面的反馈消息。唐复安置了跟随张灿逃来的士兵,生还者有一百二十多人,其中七成的人带伤,重伤者大约三成。张灿本人被沈钟单独安置在府衙的别院,清洗更衣后,叫了大夫来给他做了全面诊疗。城防方面,除了提高警戒级别,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我真正在等的是陈庆的消息。

      陈庆带着士兵和两艘唐复提供的水军战船,沿江搜寻了半个晚上,直到子夜时分仍然没有消息。经过了半个晚上的冷静,我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意识到再搜索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战役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即便当时侥幸跳江逃走,如果不借助浮力器具是很难生还的。而深更半夜在江面上寻找尸体更是徒劳无功。我派了两个亲兵骑马出城,把陈庆的搜索队叫了回来。

      陈庆回来时满脸疲惫,额头上满满的汗水,满脸凝重地道歉说自己办事不利、没能找到任何线索。我看得十分心疼。初春的晚上,流汗能到这个程度,足可见他费了多大的功夫想要做好这件事。虽然他没能找到夏侯和或者其他落单的士兵,我仍感觉自己的心得到了抚慰。

      “你尽力了,这不怪你。赶紧去休息吧,明天开始有的忙了。”

      他没有离去,却问我:“那将军也会休息吗?将军也很疲惫了,明日同样有如山的事务等待将军拿主意。”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需要休息,可神经像是被绷紧到极致的琴弦,我根本没有半点睡意,也不认为自己能睡得着。因为神经绷得过紧,脑内血管承受了高压,一下一下跳动着发出钝痛。

      “我头疼。”我说,“大概睡不着。我再待一会,想想明天要怎么安排接下来的事。”

      陈庆道:“既然如此,属下恳请留在将军身边陪伴。将军不休息,属下也用不着休息。”

      我犹豫了一阵。我知道我不应该接受,不应该要他陪着我。可除了他,我也没法期待别的人能够在这个时候陪着我了。于是我用默许的方式代替了正面答复,只说:“你去换了衣服,洗洗脸吧。”

      等他再回来,已经脱下汗湿的军服,洗了脸擦了汗,换了干爽的便服。我也不再留在沙盘前无意义地徘徊,坐在案前静下心来,开始草拟天亮后要送出去的报告。

      夷道城失守、损兵折将,必须在第一时间上报给我的顶头上司司马懿,不能有任何耽搁。同样,司马懿接到通报之后也有义务在第一时间上报朝廷。蜀汉不宣而战、偷袭得手,实际上已经正式开启站端,双方即刻便进入战时状态。后续会如何发展、要如何应对、是否需要别处增援、是否有可能在别处开辟战线,都会随着蜀汉军队的进一步动作而做出判断和调整,不是我单方面能够掌控的。

      除非,我能在短短数日内凭借一己之力击退这次进攻、重新夺回夷道城,可能不必惊动洛阳朝廷。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速战速决。但是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蜀汉方面动员的兵力不少,拿出的诚意也是空前,事情可能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因而怎么来写这第一份报告,让我有几分为难。

      陈庆进来之后,我放下毛笔,示意他坐下,问他方才出去搜索的具体情况。他告诉我,士兵沿江向上游走了大约十几里,水军的两艘配有夜灯的战船也尽力搜寻,但无论岸边还是江面上,都没有任何发现。我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不太可能有什么发现……”

      “属下认为天亮之后再扩大搜索范围,或许能有发现。”

      我摇头:“算了吧,不用再白费力气了。仔细想想,义权即便没有当场战死,被俘的可能性也比逃脱要大得多。奢望能在江陵附近找到顺流而下至此的他,本就是痴人说梦的想法,求个心理安慰。”

      他低声安慰我:“将军不要过于悲观,或许夏侯校尉福大命大。”

      我不抱希望地点点头。我当然希望弟弟能够福大命大,但我现在不得不考虑,倘若夏侯和侥幸未死而是被蜀汉俘虏,有没有可能将他赎回来。

      又或许,明天我就会收到李严派人送来的首级,正式示威宣战。

      “陈庆,我整个晚上都在后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义权一个人去!至少,我会叫筚红棘再带上五百人跟着他。……或者,再增加一倍的人手。我当时嘴上虽然没说,实际上也不认为李严会以巴郡兵力出兵。诸葛亮和蜀汉的主力都在汉中,他怎么敢?”

      陈庆静静地听着。对战略大局的分析上,他一直很少建言。我和他都知道这并非他的长项。

      “将军认为蜀汉下一步会进攻江陵吗?”

      “正常来说,下一个目标肯定是江陵。应该说江陵才是他们的主要战略目标。夷道体量太小,不足以成为一个有作用的军事点。”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尽早应对,早做准备?”

      “粮草物资肯定要立刻开始筹备。但我总觉得有点摸不着头绪。江陵易守难攻,东吴陆逊的大军都没攻下来,李严能动员的兵力难道会比陆逊多?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实力攻打江陵呢?”

      难道说,李严得到了什么人的计策,胸有成竹?倘若攻打夷道、江陵是诸葛亮的意思,现在就不是我担心弟弟的时候了。

      我忽然无比盼望星寰赶紧从上庸回来。孟达和司马懿的矛盾,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似乎已经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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