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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引剑图成望江中 ...

  •   乡试前两日,季衡与梅乔二人就已经到了富春,在城中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同行的还有季衡的兄长季珲和两名家仆。季珲是来参加文试的,不过到最后可能也是白来一趟,毕竟连秀才的功名都是季老爷暗箱操作才考上的人,怎么能指望他去考举人?此一回也不过是为别人做陪衬罢了。从季衡那里知悉了一些内情的梅乔对此人也不禁低看一眼,这倒不是因为功名的问题,若说起功名,梅乔自己也只是个秀才,并没有什么立场来取笑他。梅乔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几年过去还是个秀才,非是他资质差考不了举人,相反他资质绝佳,正是绝佳,才看得透许多旁人看不透的道理。按照梅乔的想法,他自己会作画,足以保自己一生富贵,何必再汲汲营营,盯着朝堂那几个位子不放。
      可世上又有几人能如梅乔这般想,更多的还是庸庸碌碌,终其一生藉藉无名之辈,也不乏像季珲这样荒唐度日,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富家子弟。季衡与梅乔一同在后者房中用饭,这边季珲就气冲冲径自推开房门“季衡!”
      季衡把一块细嫩的鱼肉稳稳放入梅乔碗中,微微抬眼便看到梅乔瞥了季珲一眼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这边季珲冲季衡喊道:“季衡,你这找的什么地方!老鼠乱窜,窗户还漏风!你这让本公子怎么住!”
      语气猖狂,直呼其名,自称公子,话语里竟像是把季衡当做仆从使唤了,任是梅乔这样的好脾气也不禁心里烦恼于他,梅乔抬了抬眼,看季衡如何反应。却见这人一派气定神闲,放下碗筷抬了左手支起下颌,好整以暇道:“兄长这话可真是说笑,窗户不通风还要窗户做什么?兄长房中有老鼠我们这里却没有,怕是因为就连老鼠也看出来兄长身上隐隐透着举人老爷的贵气,也想提前沾沾你的光呢。”
      他这话说得极奉承,语气却让人浑然不觉得这是奉承的话来。季珲却听见“举人老爷”四个字,被他说得飘飘然,不由头抬得更高了。
      梅乔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不由得弯了弯唇角,季衡果然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人。
      季珲却还没回过味儿来,骄傲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还敢让举人老爷住这种穷酸地方?你一个武夫住得惯,我可住不惯!”
      季衡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哈哈哈,不该!确实不该!那兄长想住哪里?”
      “我要住富春居。”
      富春居是富春最大的客栈,难怪他居然知道。
      季衡点了点头:“可以,不过乔哥喜欢清净,我们就不过去了。”
      季珲临行前被他父亲再三告诫过对这位“乔公子”必须敬重,季珲当时满口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不就是季衡的朋友吗?有什么可敬重的……看了一眼乔公子,人家却根本没理他,正一派闲雅地兀自吃饭。季珲指着门外站着的两个家仆道:“你们不过去可以,但是他们俩要跟着我。”
      季衡脸上挂着真诚的笑意:“好啊。”又对门外两人使了个眼色:“你们两个还不赶快帮大公子收拾东西!”
      季珲似乎没料到他这么个反应,居然这么好说话,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到门外了……
      待人走远,梅乔笑问:“你这么不喜欢他在这里?”
      季衡喝了口粥,嘿嘿一笑:“不喜欢啊,我巴不得他早点离开呢,和这么个极品走在一起多膈应,你说是不是啊乔哥?”
      梅乔笑了笑,不置可否。

      乡试当日,梅乔送季衡入贡院,虽说是武举,但也有文试,考校《六韬》《武经》、地形作战之类,三日后才是在校场的真枪实战。两人别后,梅乔便寻了城中最好的作坊买了纸笔与各色颜料,抱了满怀去到离贡院最近的望江楼,此处地势最高,一眼便能看到城外的漫漫清江。那小厮也是个阅人多矣的,见他气韵不凡,自不怠慢,给人安排了个临江的清雅隔间,之前梅乔答应了季衡要送他一幅画的,如今只当是为他武举添个彩头。心思把定之后,展纸研墨,这边刚要提笔就隐隐约约在隔壁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停了笔仔细听起墙角。
      “我肯定全押子严身上了,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嘛!”这声音梅乔似乎有点耳熟?
      继而是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表哥是很厉害啊,不过我看赌坊里被下注的龙头除了表哥还有一个叫什么杜……杜翊的,隐隐有争锋之势哦。”
      梅乔这一停笔,洁白的纸上就洇湿了褐色的一片……心说,原来富春还有这等习惯,以乡试会元的人选为赌,不过赌博到底上不了台面,不足道也。梅乔提着笔,向隔壁试探问道:“子真?”
      隔壁霎时没了动静,好一会儿,梅乔还以为是他自己认错了人,不免暗自摇头,又蘸了墨水要作画,正待下笔……
      “呀!还真是你!”
      一声落地,打破一室宁静,梅乔看了一眼掀开竹帘阔步进来的人,又低头看到那张又被洇湿一片的画纸,心里早把来人问候了几百遍:江愫,你果然和我有仇!
      他心里这些小九九江愫自然不知,咧嘴笑着就赶了上来,身后跟了位鹅黄衫裙的二八少女,梅乔复又搁笔,拱手做礼:“久违了,子真兄。”
      子真,正是江愫的表字。江愫拱手回礼:“你怎么会来富春?来了也不找我,教人好生伤心。”
      梅乔忍不住嘴角抽了抽,这话从他一个浓眉大眼的七尺男儿嘴里说出还真是要多不适就有多不适,他面上仍不减风度,回答道:“机缘巧合罢了!况且我又不知你住处,如何找你?”
      江愫嘿嘿一笑:“这倒是,我忘了告诉你,我家在城东林吾巷,石桥北边第一家就是。不过以你玉川梅三秀的大名,一到富春我应该很快就会听说才对。”
      听得眼前人是玉川梅乔,跟在江愫身后的女子眉梢一动打量起梅乔来,只见他一身缂丝的玉色长袍衬得身形分外修长,襟怀之处疏疏斜斜绣着几段梅枝,那梅花绣得极为生动,仿若那梅花的疏香清冽正在鼻端,腰间一条淡墨流烟的鱼珮十分精巧,小女儿第一次这么深刻地觉得古人说的芝兰玉树是真实存在。
      梅乔察觉到那姑娘打量的目光,装作未见,回答江愫:“我是瞒着家翁才出门来的,否则你以为我何以出得了信州?行事自然要低调,我如今化名乔六郎,你可莫要说穿了。”
      江愫一脸了然:“我就说嘛,梅公把你看得比闺门女郎还紧,怎么会放你独自来富春!”
      梅乔保证,他此刻真想戳扁这人的脑袋!口无遮拦什么都说!这可还有位姑娘在旁边呢!
      那姑娘听了这话不禁笑出声来,江愫这个粗枝大叶这才想起来介绍,一拍脑袋:“啊!我都忘了介绍,乔弟,这位是我表妹,姓杨名泠。”
      二人这才见了礼,杨表妹笑说:“早闻公子盛名,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梅乔心说,这个杨泠看上去倒比江愫着调多了“杨姑娘赞谬。”
      杨泠却非是说场面话,而是真心赞扬:“乔公子过谦了,乔公子是很有趣的人,哪像我子严表兄,闷得跟块木头似的,诶,乔公子这是在作画么?”
      这话梅乔倒是十分认同,他颔首微笑回答:“不错,我日前答应了友人要赠画于他。”
      江愫一听不乐意了:“呵,你这也忒没良心了,怎么别人求画你都给,偏我求画就不给,这是什么道理?”
      梅乔探手请二人在对面落座,一边换下那张被洇湿的画纸,一边回答:“我如今衣食住行都仰赖人家,自然手软嘴短,不好不应了。”
      江愫恍然大悟:“那要不明日你就去我家住吧,行吟游乐一应包在我身上,临了再赠我幅丹青如何?”
      一旁的杨泠被他这话逗得掩唇轻笑,不得不说,几年了,这人的脸皮还是一般地厚,梅乔问:“你不像是爱画的人,是为别人求的?”
      被他说穿,江愫讪讪道:“嘿嘿,你倒什么都知道,我是为我父亲求的,他十分喜欢你的丹青。”
      梅乔这边已经开始提笔点画了,自上开始,晕笔一抹,听他言,只是双眉微挑:“哦?公台大人何时见过我的画?”江愫的父亲乃是富春郡辖下林川县县令,故而梅乔称他公台大人。
      江愫第一次看他作画,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一落笔就是奇峰纵,山如削,一勾一抹就是层云纠集,乔松绵茂,还是旁边杨泠轻咳一声,他才记得要回梅乔的话:“这早了,那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机缘,城中赏心斋忽然得了一幅你梅三秀的春山图,春山流涧,花落辛夷,运笔奇绝,点染深浅有度,可谓是无处不好,一时间满城名士汇集要买这幅画,可是那斋主无论如何也不卖,非说要当做镇店之宝千金不换,即便我父亲出面言明想买也没有如意,只是在店中望画兴叹了几日,谁知道后来这幅画竟然被子严买走了,后来一帮人去质问那店主人,你知道那店主人说了什么吗?”
      梅乔不知有这样一番机缘,头也不抬问:“什么?”
      江愫捋着下颌并不存在的胡须说:“那店主人呐,一边感叹一边说:世上知梅乔画者,莫若江郎!”
      说到此处梅乔也不禁手下一顿,抬头看了一眼江愫,心说这人不去说书还真是可惜了。不过……江恪真的有那店主说的那么知晓我的画?其实画里并没有什么深意,端看各人眼光罢了。
      江愫喝了口茶问:“对了,你和子严应该是认识的吧,他游学回来的时候说途中遇到过你。”
      梅乔睫羽轻扇,嗯了一声,半幅青山已然成型,虽则寸尺之地,却让人直觉万里江山尽在此中,远者绵亘,近者各成姿态,便是连江愫这样不懂画的人也觉得妙笔天成,不禁想捬掌赞叹!
      一旁杨泠也看得入神,不过不是看画,而是看人,他眉峰如聚,眸光双照,唇角微微垂着,神情专注。
      一笔流白自两山重叠之处蜿蜒而下,晕墨推开便是一片芳洲,小洲一面点染的是一座六角高亭,青瓦漆台,似乎含了无限年华印迹在上边,亭子的旁边是松云浓密的一株乔松,虬干凌云,运笔一点,就自崇山薄云之间飞出一只翩翩白鹤来。江愫一旁啧啧称奇,如此,半幅画已经完成,他又换了支简细的笔,在偏右一侧勾勒起来,隐隐可以看出是个修长的人形,只是姿态有些奇怪,只有一足点地,江愫看了看梅乔,又看了看画,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自家父亲明明没见过他却对他评价极高,这和以文观人是一个道理,像江恪的文章,就写得端方沉稳,有理有据一丝不苟,轻重有度,方正却不失圆润,和他的人一样。而梅乔的画能蕴山川湖海,一山一态,气象万千,壮阔者有之,毓秀者有之,可见是个胸襟眼界非寻常可比的人物。
      就在江愫走神的空隙,梅乔已经把人物给画出来了,是位轻袍窄袖的少年人,其人单足抵地,手中是一柄长剑,正做引剑欲击之势,剑穗与长袍随风飘动,鬓边发丝飞动,遮不住凛凛的目光,可说比真人更动人。
      江愫问:“这人是谁?你那位友人吗?”
      梅乔悠悠放下笔:“不错。”又揽袖在空白处题了首诗,盖上他随身携带的私印,这才完成,端起茶盏临窗小饮。
      杨泠江愫凑上去看,只见那首诗这样写道:
      别有微凉不是风
      青霜吟剑五云中
      来时精爽山川满
      去后辉光天地空
      题引剑图时年八月十日
      梅乔的画从不题诗,这次倒是开了先例,这一手瘦金体清癯有筋骨,笔墨畅和,丝毫不逊色于他的画。
      江愫羡慕不已:“我倒要看看这个友人是什么人物,能入得你的画,他人可在富春?”
      梅乔放下茶盏道:“在,不过他参加武举,此刻还不能见你。”
      江愫拍了拍他肩膀:“没事,三日后我与你去贡院找他。”
      杨泠笑着问他:“你不是说三日后要去贡院迎恪表哥吗?”
      江愫挑眉:“这又不耽误。”
      江恪……梅乔问:“江恪他应试了?他不是外出回来不久?”
      江愫回答说:“对啊,不过不妨事啊,子严经过了大伯父考卷考核,即便不能夺魁,也绝对不会出三四名以外。”
      考核?
      江愫解释道:“哦,你不知道,我们富春江氏有个习惯,大凡读书的子弟,每年都会收到一份由两位学问渊博的长辈模仿科考试题所出的试卷,目的在于考校子侄,不合格的家族便劝退应试了,子严他得了四叔公的点评:瑚琏之器,不可限量。”
      江愫的四叔公是谁?那可是当今内阁辅宰江世倾!内阁里边数一数二的人物!
      梅乔了然,怨不得富春江氏如此显赫,在朝堂的地位无可比拟,只看人家对子侄的教养就看得出来,遥想晋朝的谢氏家族,不难看出,大凡能壮大至斯绵延几代的家族都有一个特点,就是重子侄教养,毕竟年轻人才是家族绵延的中坚力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引剑图成望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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