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白》端之

74、芳夜促

　　江恪陈善的官船抵达岳州城外的渡口时，通判陈嵩与岳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俱在岸边迎候。
　　江恪身为钦差奉命南下调粮，是紧急的事务，仪仗一概从简。
　　陈嵩率众行礼，“下官岳州通判陈嵩，携本州官员见过钦差大人、陈大人。”
　　通判本是五品，清吏司郎中也是五品，但陈善是京官，且此次又是奉旨南下，故陈嵩以上官视之。
　　江恪回礼，“诸君不必多礼。”
　　陈善扫视一圈，不见岳州知州吴敬言的人影，不由眉头一紧，问道：“仲衍，怎么不见吴府君？”
　　仲衍是陈嵩的字，陈善此前在岳州为官时，与此人是旧友。
　　陈嵩拱手：“这……知州大人这两日在底下的郡县巡视秋收，安抚民生，大人本以为钦差大人会先到印州，故而有此行程，昨日收到大人到岳州地界的邸报时，下官已派人快马加鞭，送闻吴大人，想来此刻知州大人已在回程的路上了，未能迎接，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江恪料到此行不会顺利，但未想到他有王命在手，吴敬言还敢避而不见，但他选的理由又着实高明，使得江恪无可追究。
　　“吴大人勤政之名久矣，本官素日在印州时，也多次听家翁赞许，只是誉州事危情急，不容片刻延误，调粮之事，还请诸位助我。”
　　“我等在所不辞。”
　　说了些场面话，众人上马，浩浩荡荡往府衙而去。
　　江恪坐临官署，休整之后就开始查看岳州一地的仓廪情况，并亲自去粮库清点，但结果却很不乐观。
　　粮食存量比之前全国大计时岳州报的数目少了一半不止。
　　对此，陈嵩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去年岳州大雨，各地的堤坝被冲毁得十分严重，不得不重新修缮加固，还有灾民需要安抚，这木料石材、工人的工钱都耗资巨大，一时间州中财力不济，不得已才用了把银子折成粮食发放的办法，便是同僚们的禄米都还拖了一个月，至今未放，仓库出入均登记在册，请大人过目。”
　　他这番对答更使江恪确信，对方一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地方仓廪数目上报本就有虚数，陈嵩有此应对并不意外。
　　陈善看了粮册，未见有什么漏洞，可见吴敬言一早就想好了要给这位年轻的钦差一个下马威，他侧首看江恪，江恪却未见什么情绪，抓了一把大米在手中，闻了闻又放下。
　　晚间，陈嵩与地方官员在岳州最大的酒楼设宴，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但前来赴宴的却只有陈善和几个随行官员。
　　陈嵩皱了皱眉，“本之，怎么江大人没来么？”
　　陈善捏了捏短须，笑答：“大人另有约了，故让我前来致意，谢众位大人的盛情。”
　　“不知是和什么人有约？”
　　陈善不辞，坐在首席：“这……大人并未透露。”
　　众人都没想到江恪会来这么一出，像是年轻人不被待见的报复之举，虽然幼稚，但意外地让这些人面子上过不去。
　　但陈善却知道，这位钦差年纪轻轻就在怀宁改进楼船，操练海军，剿平海匪，这样的政绩，是这座中大多数人现在乃至将来都望尘莫及的，如果继续这样轻视他，他们的太平日子也快到头了。

　　此时，岳州首富吴彦丘府上，正是笙歌太平，华灯照彻，仆从来往，珍馐不绝。
　　江恪一身常服居于上座，吴彦丘举杯道：“大人日理万机，还抽身光临寒舍，真折煞小民。”
　　此番应邀到访吴府，一来是此前在怀宁治理海患时，吴家曾有助力，此次也算是给他还一个人情，二来则是有意做给岳州官员看，岳州一地官府和商户的平衡，他江恪如果想加一份权重轻而易举。
　　“吴翁盛情，江某怎能辜负。”
　　宾主俱饮，同席的杭生和吴三公子也相继起身敬酒。
　　江恪看着杭生，忽觉眼熟。
　　“这位是？”
　　杭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人之前少不更事，曾在鹿鸣宴上假借梅三秀的名义，为诸士子作画。”
　　梅三秀，梅乔，韫之……六郎。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江恪心头一痛，淡淡的笑意凝在脸上，他稳了稳呼吸才恢复正常。
　　吴三公子意外：“哦？怎么之前都没听你说起过？”
　　杭生想起少年时的糊涂想法，不禁脸红起来。
　　“我祖父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杭素，族中长辈都夸我聪慧，说我有祖父遗风，将来定能重回行首，取代梅三秀独领鳌头，我当时年少气盛，自以为画艺过人，就想冒充梅三秀的名字，借此作画，来试一试自己的画功是否超过他。”
　　吴三公子好奇：“结果呢？”
　　“结果当场就被揭穿了，好是当时的印州通判江大人问明原委，念我并非心存歹念，没有怪罪。”
　　言中提到的江通判就是江恪的父亲，说罢，杭生再次敬了江恪一杯。
　　“说起来，有一人，不知道江大人认不认识？”
　　江恪问道：“哦，是何人？”
　　“此人名叫谢满，他也曾出现在鹿鸣宴上，此刻正在吴府，做三公子的门客。”
　　“谢满……”
　　说话间，吴彦丘已吩咐了吴麻子去后堂请人。
　　“那谢公子才学卓然，不过之前落水生病，至今没有痊愈，所以没有列席。”
　　杭生递上来一张纸，上面写的，正是开江节那日谢满所作的文赋。
　　他细细看了一遍，不由有些疑问，此赋博瞻词章，周流典故，又似有班扬雄略，李杜风华，此人如此材力，何至于在这岳州一隅作一个商人幕僚？
　　“锦绣珠玑，概莫如是。”
　　吴彦丘看江恪眼神中有七分赏识，两分惋惜，还有一分不解，便知是得了他的青眼。
　　“来，大人，有这样的辞赋佐酒，何不满饮此杯！”
　　席上众人举杯之际，忽听有吟诗之声由远及近，声音不疾不徐、不威不亵，如玉击秋磬，珠落春瓶，轻易就把人吸引了去。
　　侧耳细听，他吟的原是：
　　“金壶半倾芳夜促，梁尘霏霏暗红烛……”
　　此人后半句未出，江恪手中的酒杯就已经跌落。
　　这个声音，他思及梦寐！他此刻呼吸几乎停滞，紧紧盯着屏风映出的身影。
　　来人径自绕过屏风，缓缓吟出后半句。
　　“令君安坐听终曲，坠叶飘花难再复。”
　　江恪喉头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一时难以发出声音来，他按捺住自己的冲动，他幻想过无数个与对方重逢的场景，也曾在无数次的寻而不得中悲伤欲绝，无数句重逢的问候都瞬间遗忘……
　　“谢公子，这位是江大人，奉命到岳州公干”，吴彦丘向江恪介绍道。
　　“草民见过江大人。”
　　谢满抬起头，发觉这位江大人看自己的目光颇为复杂，也像施宣一样，像是透过自己在看什么人。
　　席上众人也发觉江恪神色不对。
　　“你……你，叫什么名字？”
　　谢满怔了一怔，答道：“草民谢满。”
　　“不。”
　　江恪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前，目光半刻都不曾从他脸上移开。
　　江恪一字一句告诉他：“你叫梅乔，字韫之，你是玉川的梅三秀，梅公六子，国子监司业，也是我的……至交！”
　　谢满微微睁大双眼。
　　众人都纷纷惊异，吴三公子问道：“大人，您不会认错了吧？这……”
　　“韫之，你不记得了吗？”
　　谢满看着他，直觉梅乔这个名字，以及对方的脸，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脑中一片混沌，并不能想起什么。
　　“我……”
　　杭生道：“谢公子之前说自己因故不记前事了。”
　　江恪见他脸色是因病而起的苍白，便知他这些时日一定受了许多苦楚，重逢的喜悦与往日辛酸掺杂在一起，他衣袖掩着的双手不可察觉地颤抖起来。
　　“韫之，和我回去，我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闻言，谢满带着审视的目光看过去，试图分辨出这人是真心或是假意，可对方眼里……分明只有一片温柔与期盼的情意，又带着些悲伤和欢喜。
　　看这二人情状，吴彦丘忽然想起，数月前梅乔在京城失踪的事一出来，梅氏江氏动用了诸多势力找人，这事官府虽没有出面，但国中上下也算沸沸扬扬，不想梅乔竟是来到了岳州城。
　　说实话当时从自己儿子口中知道岳州来了这么一号人物，他就猜测过此人的身份，但始终没有往失踪的梅乔身上想……
　　吴彦丘问麻子：“那和谢公子一起的施宣施公子呢？”
　　吴麻子回道：“施公子前天晚上进了青楼，后来好像再也没回来过。”
　　江恪皱眉：“施宣是何人？”
　　吴三公子答道：“此人是和谢……哦不，是梅公子一起的，他好像知道梅公子失忆的原委。”
　　“此人是何来头？”
　　吴彦丘捻着胡子摇摇头：”关于身份，此人言辞闪烁，怕有内情，我等也不清楚，他只说是凤京人氏，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吴三公子应和：“是啊，这人身手极好，但年纪看起来也就二十岁上下，身长七尺，相貌英伟，身上很有戾气。”
　　众人言中的施宣此刻正站在窗外，自窗缝之中看着屋内情形，他恶狠狠盯着江恪的背影，目光几欲噬人。
　　他又想知道，梅乔在失忆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选择，是要和这个“不认识的人走？”还是选择留下来，选择相信陪伴了他这么多时日的自己呢？
　　梅乔苦笑道：“敢问，江大人，你说我是梅乔，可有什么证据么？当初施兄告诉我，我叫谢满的时候，好像和你也是一般的……一般语气，一般神情。”
　　江大人？江恪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疏离的称呼，不由有些恍惚。
　　“馆驿中我带来的有你从前写给我的书信，只需比照字迹，是与不是便有分晓。”
　　梅乔垂眼考虑，后看向他：“好，我随你去就是。”
　　而此刻窗外窥伺的人慢慢笑了，笑得意味不明，眼底更是阴翳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