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白》端之

73、啖名

　　自开江节那日落水，谢满便一直缠绵病榻，如今在吴三公子府上养病。
　　施宣端药进来时，谢满还在沉沉睡着，青丝铺散在枕畔，愈衬得病中的人如同冰堆玉砌，极不真实，好像一碰就会碎掉，就会消失。
　　他侧身靠着床沿，就那样坐在搁脚上，又轻轻把谢满的手从被子里牵出来，放在自己额头上。
　　这样，他回想起不曾触碰他的那些日夜，那时候很多关于他的臆想，关于他的绮梦，有无数个念头在脑袋里疯长。
　　闭上眼睛，他就把自己困在编织好的美梦里，睁开眼睛，他满身阴暗腐臭，与眼前人隔着看不见的无数重山。
　　他很清楚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有时候，他也想过，是不是一直留在梦里，不要醒来就好了，再也别醒过来了……
　　可他又恨这样怅然若失、这样靡败颓废的自己，于是睁开野兽一样的眼睛，把理智踩在脚下！把冷静掼进泥潭！让侵夺和残忍把自己完全控制！
　　“宣哥……”
　　可就是这么轻轻的一声，轻易制住他的残暴，把那只失去理智的野兽困在了笼子里。
　　他脸上露出笑意:“阿满，你醒了。”
　　“嗯。”
　　谢满精神不济，连抬手都费力。
　　施宣一手扶他坐起，一手把药碗送上来:“来，喝一点。”
　　谢满闻着苦涩的药味直皱眉，抿着苍白的嘴唇不见动作。
　　“喝了会好得快一点，好阿满。”
　　谢满苦笑:“我倒不是小孩子……咳咳”，定了一定还是一饮而尽。
　　“饿吗，我去弄点吃的好不好？”
　　谢满靠在床边，微弱地摇头:“我有事想问你……”
　　施宣理了理他的头发，“想问什么？”
　　谢满没有躲，看着他的眼睛问:“那日……咳咳，我落水时，听到你叫‘乔哥’，乔哥是谁？”
　　施宣的温柔笑意僵在脸上，背过身不去看他。
　　“你听错了。”
　　谢满早料到是这样的回答，没有再追问下去，撑着身体要下床。
　　施宣仍旧体贴照顾，稳稳扶他到窗前坐下。
　　院中的桃树上停了几只鸟雀，小鸟躲在枝叶之间啁啾不断，谢满靠在椅子上垂眼听着，脸色好似没有方才那样苍白，发丝从肩上滑落，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拂动。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施宣这样想着……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惊散了树上的鸟儿，谢满睁开眼，从窗子里看见是吴三公子和杭生前来。
　　吴三公子见谢满醒了，高兴道:“谢贤弟，感觉如何？”
　　谢满道:“多谢公子为我延请名医诊治，如今已好了许多。”
　　吴三公子摆摆手，“既然你是本公子的门客，那本公子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谢满微现出一点笑意，问他:“公子找我有事？”
　　吴三公子回道:“确实有事，前几日贤弟在开江节所作的文赋，我那些朋友看了，都觉得高妙，想寻个时日向你讨教一番，所以看你什么时候大好，吴府要办一场文会，一来给贤弟助长声名，二来也是为我那些好友们讨一个机会来听听你的高谈。”
　　谢满知道，吴三公子做这些，并不是像他嘴上说的那样冠冕堂皇。贾多啖名之辈，尤其是吴家这样的巨贾，钱财是最不缺的，缺的是名，德名与文名，这样才不至于被世人嘲弄是金玉糊的壳子。
　　“不才身体不堪驱使，近几日怕不能好全，且岳州才杰辈出，何至于让我独占一隅。”
　　吴三摇头:“贤弟不要推辞，贤弟才学，一篇文赋足以看出深浅，不要急于回绝，此事是我着急，改日再谈也不迟，倒是还有一桩事……”
　　他看向杭生，杭生上前:“我此前在茶楼遥遥看见公子，就觉得十分眼熟，只是一直没有想起来在何处见过，也是近日才想起来。”
　　谢满来了兴致:“哦？”
　　施宣心头一震，似被人触到了逆鳞，眼底有些暴戾一点点往上攀爬。
　　杭生没有察觉，从带来的匣子里取出一幅画，在谢满面前展开。
　　那画卷极长，要两个小厮分立左右才能拿住。
　　谢满一看，那画上是许多人在饮宴，看衣着一半是官人，一半是仕子，画卷当中有位青年士子，堂堂而立，岳峙渊渟，在一众俊才之中也十分出色。谢满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又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杭生笑了笑，指着外围一处，“谢公子，你看此人。”
　　谢满看向他所指的那人，眉目竟和自己有些相似，不由惊讶，“这是？”
　　杭生道:“这是富春鹿鸣宴上，我受邀作画，画下了当时情景，谢公子曾出现在鹿鸣宴上。”
　　吴三道:“鹿鸣宴是众士子乡试有名才会受邀前往，难道谢公子也是印州的士子吗？”
　　施宣没有说话，死死盯着谢满，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谢满却摇了摇头，“我并不记得。”
　　闻言，杭生有些失望。
　　吴三公子摇了摇折扇，叹道：“我听前两日来诊病的大夫说，谢贤弟是生来底子不足，贤弟天纵才表，见之即令我辈心折，果然是天妒英才，使你坎坷至此。”
　　谢满淡然一笑：“时事顺逆，端看如何处之。”
　　他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有人笑道：“谢公子真妙人也。”
　　谢满看去，只见一人约摸五十余，极是富态，被小厮拥着进来。
　　此人一来，好像这屋子都小了不少。
　　吴三扶额：“老头子不是在津口查验新收来的那批南岛珍珠吗，怎么回来了？”
　　谢满施宣二人看出，此人是吴三公子的父亲，岳州城最大的富商吴彦丘，身为客人，谢满自然要起身作礼，施宣连忙搀扶。
　　吴彦丘却摆了摆手，“谢公子病中何必多礼，快坐吧。”
　　谢满不辞落座，偏头咳了两声：“晚生来府上多时，身体抱恙未能前去拜会，实在有愧。”
　　商人本性逐利，他此番亲临，怕是有其他目的。
　　吴彦丘听出他弦外之音，捻着胡须微微笑道：“哪里的话，昨日老夫来看望，不巧谢公子还在昏睡，今日倒是气色好多了。”
　　谢满今日方才清醒，这些人就一拨接一拨登门，施宣看他辛苦，心生不悦，便截了话头：“吴公此来，除了探病，还有别的事吗？”
　　吴三公子也是第一次看见自家老头子如此礼遇一个白身，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老头子打的什么主意。
　　“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过两日我有位凤京来的贵客登门，那贵客也是个风雅人物，老夫寻思，竟是什么人同席都不免辱没了那人。可巧前几日拜读公子开江节的祭文，当真是辞采风流，博而有物，整个岳州城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写出这样辞赋的人，便想只有谢公子赏脸陪席，才不使落俗，不知道谢公子你意如何？”
　　吴三公子坐不住了，手里折扇一甩：“哎，老头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如今谢贤弟是我的门客，你想让他帮你做事，是不是要先问过我呀？”
　　吴彦丘眉毛一竖：“你个不孝子，虽则谢公子是你的门客，但是否愿意出面，还要看他自己的意思，难道人家不肯，你还要替他决定不成。”
　　吴三公子正要反驳，杭生拉了拉他袖子示意他不要再出声。
　　一旁谢满看得分明，这父子二人演得一场好戏，不动声色强调我的地位，如今身为吴家的宾客，主人有求，岂有不应之理。
　　“吴公有命，在下自然当从，只是身体不争气，只怕不堪驱驰。”
　　吴彦丘呵呵一笑：“自然是身体要紧，如果谢公子不方便，在此好好养病就是，若有余力，还请助老夫成事。”
　　谢满已知，这怕是推脱不掉了，只得应下：“莫敢不从”。

　　送走众人，谢满才觉有些饥饿，施宣心事重重，眉头紧锁，陪他一起吃了些清淡粥饭。
　　晚间，谢满坐在床边，在灯下看着府里搜罗来的风俗话本，施宣倒了杯水放在床边。
　　施宣对他的照顾一向无微不至，且甘之如饴，谢满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这样的好，这令他无所适从。
　　“宣哥，你照顾我多时，想必也累了，不若先去休息？”
　　其实施宣对这些富商巨贾没有多少好感，也厌烦虚与委蛇的生活，更不愿眼前人被他们勉强着做事，不愿他受半点委屈。
　　“阿满，要不我带你走吧。”
　　谢满疑惑：“怎么了？”
　　“寄人篱下总归不自在，我们不如换个地方游玩怎么样？”
　　谢满无奈笑笑：“我之前不是答应吴三公子，这一个月要做他的幕僚么，岂能言而无信。”
　　施宣不知在想什么，动了动唇，但没有说话。
　　“你如果觉得不自在，自回去我们的住处，一个月之后我就去找你。”
　　这句话似乎是刺痛了施宣，他神情骤然一变。
　　“一个月？不！一天！一刻都不要！”
　　他几乎是痛苦地、压抑着吼出来，他不自觉地想，谢满是想逃，想躲，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绝对不会！
　　“宣哥……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知何时，施宣双眼变得赤红，他抓住谢满双臂，急切问他：“阿满，走吧！我带你走，好不好？”
　　谢满有些慌乱，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
　　“不，宣哥，你怎么了？”
　　没有得到自己想听到的回答，施宣双手慢慢没了力气，他直起身体，看着谢满冷笑起来。
　　“你始终不肯和我走！为什么？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告诉我！”
　　他眼里有惊恐惶惑，有偏执凶残、有压抑和暴虐，谢满慢慢，试探性地安抚。
　　“我会和你走的宣哥，但不是现在，你为什么忽然这样？”
　　为什么这样？施宣这样问自己。
　　因为……怕失去一些东西，哦，或许不是，难道我曾经拥有过吗？我有的只是残破的念想罢了……
　　他情绪稍得平复，坐在床边问谢满：“阿满，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曾经拥有过你吗？”
　　谢满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难以作答，怕伤他过甚。
　　施宣将自己一颗真心小心捧过去，却迟迟等不到他的回复，于是抚着他的侧脸，慢慢地试探性地凑过去。
　　谢满偏头，被他双唇擦过耳畔。
　　“我想是没有的。”
　　施宣闻言，心口像是要炸开一样，他抬起手，轻易就捏住谢满的脖子，慢慢收紧，他感觉到对方的颈脉，那鲜活的生命就在自己掌心跳动。
　　谢满抓住他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为……为什么？”
　　施宣笑了：“你习惯了我对你好，如今我想杀你，怎么，很意外吗？”
　　谢满渐渐感觉呼吸困难，嗓子里痒痛得厉害，但现下咳也咳不出来。
　　看着对方的脸因为呼吸困难而憋得涨红，看着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施宣心里没有半分快意，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问：我要杀了他吗？我恨他吗？既然不能得到，不如毁掉好了，他是我所有的快乐，也是我痛苦的根源，没了他，我就会更强大！可要是没了他，我再强大又有什么意义呢？
　　施宣猛然松手，谢满跌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剧烈地咳起来。
　　施宣惊觉，自己竟对他做了这样不可饶恕的事，忙惊慌失措地道歉：“对不起阿满！对不起！我怎么会……”
　　谢满用力甩开他要搀扶的手，“你如果要我性命，谢满就在这里，凭君自取，如果不要，就请离开吧，我要睡了。”
　　“你……好吧。”
　　施宣看了他一会儿，像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失魂落魄往外走。

　　吴氏父子二人用了晚饭，在庭院里纳凉。
　　想起今天父亲反常的行动，吴三公子问道：“老头子，你今天怎么亲自去谢贤弟住处?”
　　吴彦丘捻了捻胡子，笑得高深莫测。
　　“为父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人做你的门客啊？”
　　吴三公子躺在竹榻上，枕着波斯的软枕，悠哉悠哉翘起二郎腿。
　　“此人风度翩翩，又有才具，居我帐下，世人只会说三公子好能耐，能让这样的人物在手底下做事，岂不美哉。”
　　吴彦丘笑他短视：“你呀你，你以为他这样品貌上乘的人，会是什么等闲之辈吗？不说他了，就他身边那个姓施的，一看就是好手，我们家的护院全部加起来都未必顶得上他一个。”
　　吴三公子心头一震，腾地坐起来。
　　“老头子你是说，他们难道会对我们不利？”
　　吴彦丘啧了一声，很嫌弃他不成器：“不是，看此二人谈吐与气度，像是出身名门，且杭生说在富春鹿鸣宴上见过谢满，这更证实为父的猜测，他如今不记前事，又一身的病，必然是遭逢变故，才会流落至此，但那个姓施的，并没有失忆的迹象，既然他知道内情，却什么也不说……”
　　吴三公子抚掌：“是极！这两人之间怕是有龃龉。”
　　吴老爷子这才点了点头。
　　此时，下人来报：“老爷，谢公子已经睡下了，只是……那施公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人也不理，晃晃悠悠出府去了，要派人跟着吗？”
　　吴彦丘摆摆手：“不用，就看着谢公子的院子，有事尽快报来。”
　　“是。”

　　这厢施宣失魂落魄，独自一人出了吴府。
　　他漫无目的，走到人声熙攘的大街上，街市灯火通明，热闹不逊于白日，施宣穿行在繁华处，越觉出自己的寥落孤单。
　　不知不觉，他被软语暗香吸引，来到一个地方，抬头一看，原来是青楼。
　　楼上的女子笑语盈盈，见楼下来了个懵懂俊俏的少年郎，俱是春心大动，争相把自己的帕子扔下去。
　　“公子，来坐呀！”
　　“是呀是呀，快进来！”
　　施宣冷着脸，迈步进去。
　　这些青楼女子，少能见这样英朗的少年男子，一时都含羞带怯地打量着他，有胆大的女子凑上来，牵着他衣袖，把人往厅中带。
　　“公子快坐呀。”
　　施宣入座，中间的歌台上正跳着绿腰舞，舞姿娇娆，使人如醉。
　　身边这女子含笑倚着施宣的胳膊，“小女子名叫连卿，不知公子高姓？”
　　施宣支着脑袋看她曲意逢迎，淡淡回了句：“我姓施。”
　　“原来是施公子，公子是头一回来吗？”
　　施宣道：“是啊，姐姐可别欺负我这个新来的。”
　　他这个姐姐逗得连卿娇笑起来，笑罢慢慢贴着他耳畔，故意吐息：“我怎么会欺负你呢，只要……小公子别欺负我就好了。”
　　她一边说，手指一边像灵活的蛇一样在施宣身上游走，见施宣没有阻止，于是更大胆地向下……
　　在她动作之前，施宣笑着捉住她手腕。
　　“好姐姐，那你可要听话，否则我……”
　　连卿作势倒在他身上，手指戳了戳他胸口，暧昧地看着他：“否则怎么样？”
　　施宣没有回答，露出一点真假难辨的笑意，搂着人往楼上的雅间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