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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谁入彀 ...

  •   定光八年夏,圣躬违和,罢朝五日,内外哗然。
      如今,首辅江世倾致仕,朝中诸事都由五位内阁大学士庭议决断。梅公虽只是户部侍郎,但这五位阁臣就有三位曾经求教于他,更有两位是由他主考,在他手底下登科及第进入仕途的。
      罢朝后,内阁大学士许廷春、苏仪联袂跟上梅公步伐。
      “老师慢行。”
      梅公回身,见是他二人,拱手道:“两位大人找下官何事?”
      那两人连道不敢:“老师愧煞学生了。”
      许廷春道:“老师回京,学生本是要趁休沐拜访,可谁知道今上突然有恙,我等实在忧心,去太医院问原因,那杨院判只说是积劳成疾,牵动内府,引发咳血之症。再问却是不知道了。”
      苏仪亦是叹气:“是啊,官家自小不足,践祚二十年来太医院一直尽心供养,却是不见起色。官家怀仁治世,勤政忧民,是臣民幸事,但如此不爱惜身体,实在非长久之计啊。”
      梅公听得皱眉,官家身体从小不好,且性子隐忍,越隐忍则病越重,这他再清楚不过。
      “你们可去探视过?”
      苏许二人俱是摇头,许廷春道:“官家谁都不见,为今之计,只有请老师走一趟,以陛下对老师的看重,必然不会闭门不见!”
      梅公斟酌后应下,便往谨身殿去。
      今日在谨身殿伺候的是中官王吉,眼明心利,知道梅公在陛下心中不是一般地位,便去内殿通报。
      梅公在殿外等了没多久,便由王吉领着进殿。
      越往里进,药味越浓。苦涩的味道直冲鼻端,呛得人嘴里发苦。
      隔着明黄的床帐,梅公依稀可见龙床上的人影,竟是消瘦至斯。
      “臣梅清,拜见陛下。”
      床帐之内,极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来,那是一只枯黄的手。
      梅公看得心头一紧。
      王吉将床帐掀开,梅公这才看清楚,当今定光帝面色蜡黄,属于天子不可侵犯的威严早已因为疾病而消减殆尽,只剩下和寻常人没有分别的脆弱。
      “你来了。”
      他艰难地抬手,示意平身。
      干涩沙哑的声音令梅公心头像是压着什么东西,沉重得无法言喻。
      “是,臣来了。陛下感觉怎么样?”
      皇帝转头看着他,虚弱问道:“梅先生……朕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梅公道:“不,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即位以来,整顿吏治安抚民生,内理灾乱外御雠敌,农商并驰,化民以文,治国以法,桩桩件件臣都看在眼里,陛下万莫妄自菲薄。”
      听到他这样说,定光帝略感宽慰,又动了动嘴唇,问道:“有一件事,朕想问……想问梅先生很久了,咳咳!”
      “陛下请说。”
      王吉给皇帝顺气,好一会儿才停住咳嗽。擦拭的帕子上尽是血沫,王吉将帕子收好后躬身退出去。
      “先生……你告诉朕,梅乔他……咳咳,他和永王是什么关系?”
      梅公抬眼,考虑片刻道:“梅乔是我幼子,永王殿下是先太子,并无干系。”
      听到这样的回答,定光帝喘息变重,显然有些情绪激动。
      “你胡说!咳咳……咳咳咳!”
      定光帝猛地趴到床边,呕出一滩血来。
      梅公面色大变:“陛下!”
      定皇帝不顾血迹染红胡须,紧紧抓住梅公的手,双目里布满血丝。
      “你还骗朕!他笑起来分明像极永王!尤其是那个笑涡,像极了!”
      定光帝即位以来,梅公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王吉本在外殿,听到皇帝气骂,出于担心便赶紧进内殿。谁知道一进去就看见皇帝又吐血了,紧拉着梅公不放手。
      “哎呦陛下,您可小……”
      “滚出去!”
      王吉没奈何,又紧紧滚了出去,却还在内殿门外关注殿内情形。
      “梅先生,换做任何一个人,朕都可以认为他私养皇孙,意图谋逆!但是你,朕不这么认为!朕信你,但朕想知道,你这是为什么!”
      梅公长叹了一口气:“二十年了,臣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陛下既然想听,那臣就讲给陛下听……”
      他的语气里,有一些如释重负,也有些怅然若失。
      ……

      崖州,江恪端坐堂上,对灯光细看经历吴昌送上来的刑讯结果。
      原来倭人装备的弩名叫轻臂弩,是国朝兵部武库司去年才从神臂弩改造而来,射程虽不及后者,但胜在轻便,机动灵活。倭人手里的这批轻臂弩做工精细高妙,制作难度和成本高得不可估计。国朝唯一一支装备了轻臂弩的就是二十六卫中的腾骧右卫,这些流亡海上的倭人竟然能拿到这种机密武器,可以断言,武库司绝对出了岔子。
      回到住所时已然更深夜重,但宅子灯火明亮,依稀竟听到有人谈笑。
      声音正是从花厅传来,远看去,只见一名男子被几个仆婢围在中间谈笑风生,时不时促狭几句,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其中一人看见主人归来,忙向同伴使眼色,几人反应过来,敛声道:“郎君。”
      江恪淡淡嗯了一声,转问男子:“你怎么来了?”
      来人不是江愫是谁,他大剌剌往桌子上一坐,笑道:“你这语气,竟是嫌弃为兄还是怎样?为兄可是念你一个人在外公干,好心才来看你的,从富春到京城,又从京城到这儿,一路上骑马可累得半条命都没了。”
      “你从京城来?”
      “对啊。”
      “京中情况如何?”
      江愫撇嘴:“好嘛,真是对我一点不关心。”
      江恪淡淡瞧他一眼,又抿了一口茶。
      江愫这才吞下抱怨,回答道:“倒也没什么事,朝堂上的事情我也不懂,就是四叔公辞官之后首辅的位置一直虚悬,皇上也没有露出想让谁上去的意思。”
      他想了想又道:“哦,对了,我还听说梅公,就是阿乔的爹,被召回京了。阿乔说他可能再住不了雩园,他家老头子管得紧……”
      梅乔,这个名字他不陌生,甚至熟悉无比,但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听到他的近况,江恪还是忍不住心神恍惚。
      “韫之他……近来如何?”
      江愫灌了口茶水:“他呀,这些日子总是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好像还是为了季衡的死,他这个人你说他薄情,确实是薄情,对我尤其薄情,求他一幅画,几年都不给,可要说他重情,他偏又比谁都重情。他和季衡本来也没什么身深厚交情,怎么会……唉,人都瘦了一圈……”
      他藏在官服衣袖下的手指渐渐蜷起,他似乎看到,那人一身落拓,瘦损神情,郁郁难解。
      “哦,对了!他知道我来看你还托我给你带了信。”
      “信呢?”
      他语气里多了些急切,江愫听得一愣,回过神道:“别急别急,在我身上。”
      说完他便往自己胸前摸,可是摸来摸去也没摸到任何东西,他自己也急了,衣领扯得散乱。
      “这……明明在我身上的,怎么……”
      江恪微微皱眉:“你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江愫一边摸索一边回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是昨日……
      不知想起什么,江愫慢慢将头垂了下去,不敢看他的脸。
      “我好像是弄丢了……“
      江恪静静看着他,不发一语,似乎是很疲惫。
      江愫愧疚得很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双拳紧握在身侧。
      ”对不住啊子严。“
      江恪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声音沉闷:”我再写了问他便是,你自休息吧。“
      赵怜已经将房间收拾好,江愫苦着一张脸两步一回头,最后也没说什么,只得回房。
      江恪提着灯笼往回走,夜沉如水,他身姿挺拔走在夜色之中,步履稳健依旧,但平白多了落寞孤寂,使人不忍。
      赵怜看着他的背影叹气,这个人是他求不来的,但她清楚得很,这个人选择了一条为俗世所不容的路,这条路的艰难已经初见端倪,或许他的仕途会因此葬送亦未可知。作为合作之人,她能做什么?把他拉住?还是坚定帮他走下去呢?
      次日正是休沐,一大早赵怜便着急来报。
      “郎君!江公子昨晚离开了!”
      正值江恪用罢早饭,放了碗筷道:“由他去吧。”
      “可是……”真的不管吗?他人生地不熟的……
      她为难间,江恪道:“你自去安排茶点,再将我那副棋具摆在佩云亭,今日有客到。”
      赵怜称是,领命退下,心里却奇怪,明明没有人送拜帖啊?
      孰料刚过一个时辰,果真有人上门。这上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日前江恪救下的商船主人辛瑜。
      江恪将文书放下,起身出门去迎接这入彀的鱼儿。
      “草民辛瑜,拜见江同知。“
      江恪探手示他入座。
      赵怜送上备好的茶水点心,辛瑜却是目光微微一变,心道,原来他料定我今日会来……
      “不知辛公子找本官何事?”
      辛瑜微笑:“瑜此来是为道谢,谢江同知救命之恩。当然,瑜也是想同江同知交个朋友。”
      江恪玩味着他口中“朋友”两个字,商人渔利,何有朋友之说……
      “辛君此话客气,缉捕海匪是本官分内当为。不过若说朋友……上虞辛氏交易四海,难道还缺本官一个朋友?”
      他说话间,辛瑜的亲随已经抬上一箱珠宝,堂上金光灿烂,江恪却看也不看。
      辛瑜微笑道:“江同知此话差矣,同知直节堂堂,若能引为友,实是辛某人生幸事,况且辛氏的朋友是辛氏的,我辛瑜的朋友是我辛瑜的,岂能一样?”
      江恪道:“世人道辛氏四郎人物玲珑,而今看来,所言不虚。”
      辛瑜朗笑两声:“大人何必生疏,叫我子佩就好。”
      江恪依言:“既如此,子佩,今日便在我处用饭如何?”
      辛瑜自是欣然应允,午间,江恪邀辛瑜在佩云亭中对弈。
      二人落座,辛瑜看那棋具忍不住赞叹:“江兄,这棋盘莫不是降香黄檀所制?”
      江恪道:“不错”
      再看棋子更是惊叹:“黑子是蓝田墨玉,白子用水苍玉,玉质细腻光滑,内里无杂质,大小匀称,堪称绝妙。”
      “子佩好眼力。”
      国朝例法,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佩水苍玉,而江恪竟拿它做棋子以供消遣,可见江氏财力绝不可小觑。
      江恪执白后手,虽失先机,但布局巧妙,覃思精微,辛瑜数次险险脱生,最终仍是疲于招架,败下阵来。
      辛瑜倒不因输了一局而恼怒,反倒诚心称赞:“江兄好棋力。”
      “子佩亦然。”
      第二局,辛瑜认真起来,脑中将棋谱来回翻了数遍,堪堪与江恪战成平局。
      辛瑜在江恪住处逗留一日便告辞离去,他目的已经达成,自不必再多留,回去打点行装,明日一早仍行水路北上。
      他没有和世子谢宣一同入京而是选择留在怀宁休养自然是有所筹谋,他是看准江恪造海船需要大量钱款木料和工匠,辛氏不缺钱。他提出的条件是江恪为他打通漕运,免受盘剥,三年内省下来的漕运费分八成给江恪。
      原本二八分成断是他辛瑜吃亏,但为了争辛氏的家产,他不得不这么做。要是能借江氏争一争皇商,那上虞辛氏,他辛瑜说一,再无人敢说二,即便是他那个善钻营的二哥,也得低头!
      他要当一回吕不韦,将赌注放在江恪身上,看江恪是否奇货可居,能给他带来多少回报……

      晚间江愫风尘仆仆赶来,正好看见辛瑜自江宅离开,奇怪不已,问江恪:“子严,你是怎么和这个人有交道的?”
      得郎君交代,赵怜下去为晚归的江愫准备茶饭,留下他二人在厅中。
      江恪反问:“怎么?你知道他?”
      江愫揉着鼻子打了声喷嚏,回答道:“知道,但不熟。”
      “哦?”江恪难得为他倒了杯水。
      他继续道:“就是我去玉川结识阿乔那一年,我不是把阿乔从山上救下来嘛,后来把他送回梅府。梅公为了道谢留我在府上住了几天。就是那时候,阿乔在山上伤了腿,辛瑜作为他的朋友前来问候,我还当他是个普通朋友,谁知道那人坐着坐着就开始对阿乔动手动脚,说是探看伤势,其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摸!阿乔当时就甩了他一巴掌,啧啧啧,多大的巴掌印!这事我本来不知道,也是看见他脸上的巴掌印,问了府上的下人才知道……”
      他话未说完,只听咔嚓一声,原本捏在江恪手中的那只瓷杯应声而碎,江愫抬眼一看,他这个堂弟的脸阴沉得不像样子,那种冰冷锋利的眼神让人看了直打寒颤。
      江恪双腮紧绷,咬牙切齿道:“竟是……如!此!
      “咳,那人真是色坯……也是阿乔样貌好,又没有高门的臭架子,惹人喜欢得紧,他呀幸好是生在梅氏这种高门士族,要是放在寻常百姓家,肯定被那些豪贵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江恪腾地起身,问道:“后来呢?”
      “啊?后来?哦,那时候辛瑜是在州学读书,但那事儿之后,应该是辛氏觉得没脸再见梅公,就把辛瑜接回上虞了,后来再没听说有什么动静。”
      他说完,江恪便起身要走,江愫忙将好容易才找回来的那封信交给江恪。
      “好好收着。”
      江恪看着手里的信,脸色稍霁。
      “多谢五兄。”
      江愫咧嘴笑着拍拍他肩膀。
      江恪转身回到书房,招来亲随,吩咐道:“你连夜出发,赶去三津口,将这封信递与三津漕运使柳大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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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谁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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