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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辞涩句拗 ...

  •   郁离子梅乔师徒二人乘着马车来到西郊,郁离子在前带路,手送拂尘木柄把身前杂草分开。梅乔跟在他身旁,梅氏的小厮挑着奠仪跟在后头。
      西郊有一处乱葬岗,这里多的是无主的荒骨。这些人大多是被处死的刑犯,犯的都是重罪,无人敢为他们收尸,因此被抛尸在此,葬身乌鸦野兽之腹。
      虽是青天白日,此处却阴寒无比,道旁林木阴翳,时不时传来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下一刻就要有什么东西从一旁蹿出来。
      梅乔有点发毛,问道:“师父…… 你的故人……怎么葬在这里?”
      郁离子一身青袍穿行在草木之间,他语气平淡道:“如你所想,我的故人身前也是死刑犯,至今已有二十年了。”
      这猜得到,梅乔忽然想起,两日后就是先帝忌日了,这时间倒是凑巧。
      “你想听听吗?”
      郁离子并未回头,梅乔回答:“听的,难得师父肯和我说些关于你自己的事情。”
      “这边葬的人,有我的长辈,也是你的长辈。”
      梅乔道:“师父的长辈,自然也是我的长辈。”
      郁离子看了徒弟一眼,继续道:“他们被判了叛国罪,你晓得,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论理我也是当死之人,但当时我一心学道,在外游历,免逃一劫,但也被通缉了一段时日……”
      那跟在后头的仆小厮心头一凛,听到了贵人的秘辛,于是忙和前头两人拉开一段距离。
      梅乔恍然:“原来如此,难怪我幼年师父总是戴着帷帽。”
      他又暗自想道:师父二十年前就已经出门游历,到如今少说也有四十岁了,但这张脸真的丝毫看不出来!横看竖看都是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真可谓驻颜有术啊……
      “我回到京城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斩首抛尸在这乱葬岗。那时风头正紧,隔了一日,为师才去收尸。夏日炎热,尸体腐烂得很快。我那时从尸堆里只捡出来几颗头颅,都糊成了血块,有些泛白,很黏很臭。我又找他们的身体,但衣料上浑身是血,也无从辨认。你猜,为师是怎么找到的?”
      他一回头,梅乔已然脸色发白,显然不大经得住他这一番描述。
      郁离子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回头继续往前走。
      “我把头颅往身躯上对,看脖子上的断口。”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就像平日教梅乔画理一样从容澹雅。
      但正是这样,才让人觉得诡异。这个人的感情似乎淡到了极点?
      梅乔心里别扭着,郁离子却驻了足。
      拨开一堆杂草,有一个小小的土堆,没有墓碑,只长满了荒草。
      梅乔愣了,但愣了之后反应过来。
      在那样的情境,他的师父做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还有余力去造一个像样的坟茔呢……
      小厮去摆奠仪,郁离子含笑看着梅乔,问道:“乖徒,你怕不怕,你师父是个通缉犯?”
      梅乔摇头:“师父教我十余年,我知道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郁离子但笑不语,从小厮发抖的手中接过纸钱。
      那小厮被他微微扫了一眼,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发冷,用尽全力止住哆嗦退到一旁。
      梅乔未曾发觉,取了火折子点火,把纸钱点燃。
      郁离子撩开青袍,对着坟墓跪在地上,身体挺得笔直,目光幽微不明。
      梅乔也在他一侧跪下,似是劝慰师父,又似乎是在安抚逝者。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闻言,郁离子道:“你今日能来,他们会很高兴。”
      梅乔有些不明,是因为我是师父的弟子吗?
      师徒二人默然跪了许久,直到纸钱烧成灰烬,这才收拾东西离开西郊。
      ……
      回到雩园之后,郁离子似乎动了故情,兀自在房中打坐,梅乔不去打扰,便找了秋生打发闲暇。
      秋生见他,顿时委屈得双眼泛着泪光。
      梅乔不明所以,怜惜地替他抹了眼泪,哄道:“小秋生莫哭,怎么啦?告诉我,六哥儿给你做主。”
      秋生带着哭腔道:“我还以为严哥儿不要我了,连六哥儿你也不记得秋生了,呜呜……”
      这话梅乔不信,心说你严哥儿都把你当半个儿子在养,怎么会不要你。
      “子严待你的好你是知道的,他怎么会不要你呢?”
      秋生把眼泪抹了满脸,摇头道:“这几日那个赵怜在我严哥身边献殷勤,把我赶到后院去。她倒好,贴身伺候我严哥儿的起居。衣食住行如今我是都插不上手了……用不了多久,严哥儿就要把我忘了……”
      他这样天真的小孩子心性,旁人半分冷热,他都能体会十分。
      不过,这个赵怜,子严待她是怎样的心思呢……
      他那日对我说的话,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同我开玩笑?
      想着想着梅乔便有些心口发闷。
      “……你都不知道,这女子好不知羞,镇日缠着我严哥儿,严哥儿写字她都要在一旁磨墨。晚上还睡在我严哥儿屋子里,六哥儿你说!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你说……她睡在江恪的屋子里!”
      “是啊,都有两天了吧。”
      “怎么会……江恪怎么会……”
      秋生道:“就是说嘛,我严哥儿向来不喜欢旁人近身的,也不知道他这回是怎么了,唉……”
      梅乔愣怔,喃喃道:“你说,他会不会是喜欢这个赵怜……”
      秋生懵懂,反问道:“怎么算是喜欢呢?”
      “就是……就是目光会不由自主跟着那个自己喜欢的人,然后会想要接近他,不想他心里有别的人。”
      秋生歪了脑袋回忆,到底没有得出结论。实在是因为他一看到赵怜缠住严哥儿就来气,眼不见为净,所以没有留意严哥儿看不看那个赵怜。
      梅乔应答了秋生几句,便失魂落魄地离开。
      回到房中,梅乔四肢大开倒在床上。
      之前子严是在和我开玩笑吧?他其实喜欢赵怜吧……毕竟我和他都是男子,怎能……
      我若是去质问江恪,若是江恪真的只是和我开玩笑,我却当真了,那我岂不是要闹天大的笑话?说不准江恪还会对我不满……
      所以,还是不要去问得好!
      梅乔如此开解,但心里却极是不痛快。转念又道,堂堂的玉川才子,宏词科首,为了一个男人不痛快个什么劲儿?
      他能和赵怜岁月静好,难道我不能和别的女郎锦袖红妆么?
      当晚,梅乔穿了身高调的灰纹锦衣,银丝绣成的银杏叶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张敬平宋北星二人应了他的邀,三人一同去了城西的教坊司,今夜是萦娘子新舞《洛阳陌》初成,特地请了一班名流来助场。
      萦娘子在舞伎中是翘楚,为人倒也机敏,在京城一干权贵当中混得如鱼得水。
      原本这样的欢场梅乔亦是喜爱,但他今日心中有事,郁郁不乐,是以再次把自己喝得醺醺。
      那萦娘子一舞动人,四座掌声雷动。她扶了髻鬟,眼波流转,转到梅乔脸上堪堪停下。
      众人看那萦娘子走到梅乔跟前,都笑着揶揄起来。
      “梅郎此前宴席之上许了妾身一首裙带诗,不知如今可能一赐笔墨?”
      梅乔见美人在前,气息温软,一时间有些飘飘然,一挥袖道:“这有何难,拿笔墨上来。”
      梅三秀少年成名,钦佩者有之,怀疑者亦有之。一听他要写赠伎诗,众人便聚了几围。
      萦娘子把裙带拖直,梅乔落笔毫不停顿,行云流水写了一首口占五绝。
      中间有一联“舞袖飘飖近,娇波的皪明”赢得众人叫好。
      宵禁时辰将至,宋张二人将他送回雩园。
      江恪同两人道谢,将醉得不成样子的某乔扶回房中。
      梅乔沾了床就不省人事,江恪亲手褪下他鞋袜和外袍,将人放好。
      衣衫一动,从中掉出一个纸条。纸条带着柔腻的脂粉香气。
      看了看双颊霜红的梅乔。江恪转身将纸条打开。
      他目光随着字眼移动,眼神逐渐变得危险,脸色白中泛青,精彩纷呈。
      好!当真是好!
      息游指冶玉转红
      衔开云障上瑶峰
      不放虬龙归洞户
      哪得仙源溪壑清
      ……
      原本江恪顺水推舟同意赵怜近身服侍,只是为了推一推梅乔。
      因为他知道,他的梅乔害羞,在这种事情上,嘴上说得洒脱风流,实际上却是个进一步退三步的主,若不推他一把让他认清自己的心意,他不知道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谁能想到,他竟敢……
      江恪恨恨看着床上之人,咬牙切齿道:“原是我小瞧你了。你真是好!”
      隔日一早,梅乔宿醉难受,只喝了些粥,向郁离子问安之后便同江恪登车入宫点卯。
      今日的江恪太不对劲了,不说也不动,就只一双深潭似的眼睛盯着梅乔看。
      梅乔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寒意,不由往另一侧挪了挪。
      江恪把那张纸条递给他,他打开看后,面色薄红,烫手似的塞还给江恪。
      他点评道:“辞涩句拗,不知所云,非是好诗。”
      江恪依旧紧盯着他:“你说这话,你那位佳人可是要伤情的。”
      梅乔咳了两声,暗道,哪来的佳人,这难道不是你写的么。好个江恪,居然拿这种艳诗来捉弄我,真是枉你仪表堂堂。
      “什么佳人,比不得你,我可没有什么佳人在金屋里。”
      江恪微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赵怜。看来之前的心思不算白费,好歹能让这呆子吃味儿。
      “这是昨日我送你回房,自你袖中掉出来的,你作何解释?”
      梅乔脑袋发蒙,这是别人给我的?
      江恪一瞬不舜看着他,不放过他一丁点反应。
      越是着急解释,越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梅乔一转念,这人和那赵姑娘不清不楚,半点没有和我解释的意思,我又何需同他解释。
      于是梗了脖子道:“我何需解释?”
      江恪深深呼吸,逼近他身前。
      他沉声质问:“你开了谁的云障?上了谁的瑶峰?归了谁的洞户?……又清了谁的溪壑?”
      他说一句便逼近一些,直到梅乔被他逼入绝地,官帽紧贴车壁。
      梅乔没想到,江恪这样严正端方的人竟也会说出这种……咳咳,露骨的言词,这该是被逼到了何种境地……
      梅乔不忍,便要开口解释。
      下一刻江恪却将他揽住。
      “梅郎,韫之,你将我的心意置于何地……”
      我只是想推你一把,却不想被你打得溃不成军……
      梅乔由紧张慢慢放松下来,鼻端是他的苏合香味,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就在这一瞬间,梅乔确信了江恪的情意,也接受了自己对江恪切切实实是怀有心思的。
      这种心思梅乔不晓得从何而起,但当他发觉的时候,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梅乔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道:“那首诗是一个舞姬趁我酒醉塞给我的,我可是清清白白,并无非分之想。真的,严郎。”
      江恪将他松开,握住他绯袍之下的双臂,问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方才那声严郎是梅乔情之所至,心存安抚之下叫出来的。若此刻再要他叫一声,敢把老脸红彻了也是不成的。他这厢舌头都快打结,也再叫不出来。只得换个叫法。
      “子严?江郎?”
      江恪迟迟不反应,梅乔却是急了,这么难伺候,不伺候了!
      “江子严!”
      江恪低低笑了,声如流涧,附在他耳边道:“梅郎,我心甚喜。”
      这距离,太近了。梅乔耳根发红,却不肯露怯,强自挺直了雪白细腻的脖子道:“你甚喜,我可不喜。”
      江恪强自稳住心绪,微微退开一些距离,似笑非笑看着他:“哦?”
      “你和那个赵姑娘关系甚佳,甚至同宿一屋?”
      江恪道:“她宿外间,我宿里间。”
      梅乔不满意:“不成不成。”
      “那梅郎说该当如何?”
      “怎样都好,只不许住在一屋。更不许她脱你衣服!”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梅乔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从车上跳下去……
      江恪却是笑声开怀,复又低声道:“好,我等你来脱。”
      梅乔暗自惊奇,以前怎么没发现江恪这么……这么……没正经……
      马车之外,把二人对话听了个完全的车夫江回在震惊之余不禁开始忧心起自己的小命来。
      我这要是给江府那边说了,实在对不起二郎君。可这要是不说,又对不起远在富春的老爷夫人的恩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辞涩句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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