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白》端之

46、占鹊巢

　　方才合眼不久，梅乔季衡二人双双被狱卒的吆喝吵醒，前头的班头看着他们二人不怀好意。
　　季衡冷冷眯起眼，上前一步把梅乔护在身后。
　　那两名衙役言说是卢寺丞要提审，但只带走了季衡。梅乔双眉深锁，刑房就在牢房不远，约摸隔了两间牢房。
　　不消多时，说话声断断续续，最清晰可闻的是破风的鞭声一下一下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任鞭风怎样席卷，梅乔却听不见半点被用刑之人的惨叫。他衣袖之下双拳攥紧，脉络紧绷，显然是气极了的模样。
　　另一厢，季衡怕自己发出声音令他担心，故而死死咬住嘴唇不叫半声，口中涌起大股腥甜却也被他绷着两腮吞了下去。
　　不消想，梅乔就知道对季衡用刑的人是谁，无非就是刘昆和二皇子的爪牙。他们之所以不敢动他梅乔，是忌惮他身为左佥都御史的二兄，也是忌惮梅氏在朝的势力，梅氏是士族高门，而刘氏不过是外戚，还是最无用的外戚，若要在梅乔身上用刑，除非他已经做好了被梅氏联合门生同乡等人弹劾的准备。
　　但季衡不同，出身商家，在朝又无依傍，没有家世背景，自然可以任这些人捏扁搓圆，柿子，要挑软的捏？
　　过了一个时辰，季衡被两名衙役丢了回来，身上鞭痕累累，几无完肤。梅乔双目赤红盯着牢门外用棉布擦手的寺丞卢鉴。
　　卢鉴笑了一笑，摊手道：“梅令史可别这么看着在下，在下也是迫于无奈啊。”说完更假心假意地让人取了套干净的衣物丢进牢中。
　　梅乔冷眼并不答他，转身去查看季衡的伤势。
　　那卢鉴见他不接茬，没了意思，便挥挥手带着人离开。
　　季衡生息微弱，鞭痕遍布，连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抽成布缕，足见是下了十分的重手。
　　梅乔把人扶着，依墙而坐。
　　季衡忍不住咳了几声，咳出来的尽是鲜红血沫。
　　他尚且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若非梅乔，他……他可是英武小将，何需受这种折磨……
　　梅乔鼻酸，几不成声：“君平，若非是我……你……”
　　季衡喘着气止住他接下来的话：“若非……是你，我早已死了许多次……焉……有命活到今天……”
　　这话是真，跟着师父的那些日子，他数次将自己置于死地，但因念着世上终有一人值得他眷恋，让他想要守护。所以他活了，活到如今。
　　梅乔自是不知他这些心思，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很没来由，但他伤情严重，梅乔并未再问，只扯下干净的衣幅为他擦拭血污。

　　原本昨日下堂，周代青着人到帘子胡同查访，但并未发现除了那三个乞丐和梅乔季衡二人之外还有谁进过那间小楼，因此也没有证据证明另有人潜入，然后杀死刘迁。
　　惠安侯因此怨毒季衡梅乔二人，昨夜就要刑讯，但太子李洹一早派人留了个心眼，下了一道令护住梅乔。季衡却没那么好运气，惠安侯丧子之痛尽数发泄到他身上。昨夜，正是惠安侯亲自动的手，一则出气，再则是认定季衡乃是杀子仇人，逼他招供。
　　到这里案情陷入胶着，但周代青断狱多年，很快找到了另一个线索。当时在现场发现的物品里，除了梅乔的折扇，还有一个东西本不属于那间小楼。
　　刘迁带去的那个戏本子。
　　周代青对其避如蛇蝎，是以堪堪想起。随即便找了刘迁身边的侍从审问，一审之下这才知道给刘迁写这个戏本子的不是旁人，正是刘迁的酒肉朋友程芳。
　　程芳是御用画师程益兰的儿子，乃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其人倒是写得一手香艳戏文，在艳场之中小有名气，也是因此和刘迁人以群分混到了一块，跟在刘迁背后作威作福了这些年。
　　卢鉴一早把人请到大理寺，周代青问了个差不多，便把案情进展写明呈上太子，只待再审。不想却听闻昨夜惠安侯自大理寺回府邸的路上遇袭，险些被人得手。今天一早，五城兵马司就被今上派去的御史当堂申饬，主官都被骂得脸色发黑，却连一点怨辞都不敢置，还得客客气气把人送走。是以，如今城中巡检足多了一倍。

　　今日一早，雩园来了几位客人，江憬与其母，还有江母母家一位侄女，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女子名叫赵怜，十六七岁的年纪，冶容姿鬓，杏眼桃腮，是位美人。
　　秋生跟在后边细细打量，看来这就是想来做我严哥儿通房的女人了。
　　当日，赵怜便在雩园住下，住在主院的侧屋。
　　江恪对此并未不满，倒是秋生看她住处紧着和自家严哥儿邻近的地方，心思昭然若揭，便觉得这女人极不端庄。
　　晚间用过饭，江恪招来护卫问话，赵怜本欲在一侧奉茶，却被江恪打发走了。但赵怜自江恪进京后几个月，就被家中教导，务必要攀上这条高枝，赵家自江母口中听说，江恪极有可能是江氏下一代的中流砥柱，至今还未有内室，这就动了心思。
　　江母本对母家的心思十分不满，但思及族中长辈的话，她也不得不为族中考虑。因此，赵怜被送到京城之后，江母已经废了许多心力，要把这女孩身上的不好习气一并去了，免得只会些狐媚路子，成日胡闹，耽误江恪的前程。
　　江恪虽不是她儿子，但是她是个明事理、知轻重的人，自家的孩子确实不如江恪。但凡世家大族，家门容损大于一己得失，这点她还是晓得的。
　　像赵怜这样，目光只在后宅之中，若做个安分的妾室倒还罢了，若做妻却是万万不能的。一来这样的妻，江氏是瞧不上的，过于小家子气，二来就是出身，赵氏凋敝得厉害，近年来都无一个榜上有名的，朝中更是无人，这样的门第，江氏绝不会同意。
　　隔日，赵怜便找了秋生。
　　秋生听说今日大理寺开审，他心里担忧他的六哥儿和季哥儿，原是要去听的，不想还没出门就被这女子绊住，于是存了几分不耐烦。心道：她虽是作为通房给送进来的，但现在还没成事，在府中最多只是个贴身大丫鬟，不！只是个丫鬟！她哪里能近得了我严哥儿的身！
　　“你做什么？”
　　察觉秋生并不同她客气，赵怜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但只道他是个毛孩子，还不懂自己的地位，于是佯装客气地笑道：“你是秋生吧，以后我就和你一块伺候郎君，还要请你多多指教。”
　　秋生急着出门，随口就答了一声。
　　赵怜仍不识趣，不放秋生离开,问道：“我昨日刚到，园子里许多人和事都是不知道的，还要请你一一说与我听。郎君卧房西边那间原是当我去住的，但那里好像已经有人住了？”
　　秋生一听不乐意了，那是他六哥儿的房间！这女人居然想住他六哥儿的房间，于是不快道：“那个房间怎么就该你去住？”
　　赵怜道：“我是来贴身伺候郎君的，自然住得近些最好。那里若让旁人住了，不是有些鸠占鹊巢嘛，你说呢？”
　　秋生被他这话气笑了：“是谁鸠占鹊巢？那是我六哥儿的房间！我六哥儿和严哥儿那是过命的交情，哪里住不得？”
　　赵怜被他的态度弄得也不甚高兴，但念及自己刚到雩园，还未站稳脚跟，是以耐下心来笑道：“原来如此，我原不知道那竟是梅郎君的住处，不知者不罪，小秋生可别生姐姐的气啊。”
　　秋生暗道：小秋生也是你能叫的？还有！跟谁姐姐弟弟的呢！
　　“不过啊，那梅郎君即便和公子关系再好，他也是个客，左右是住不长的。要是哪一天离开，那里还是要空下来的……”
　　她话未说完，秋生忽地就敞开嗓子哭起来，把赵怜弄得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
　　赵怜转头一看，是自家郎君衣冠整齐稳步走来。
　　赵怜不是第一次见他，但仍觉得惊才绝艳，世间少有。一想到自己日后要服侍他，尽心枕席之间，不禁双颊微红。
　　秋生一早看到他严哥儿过来，这才装哭，于是放声哭道：“严哥儿，怜姐儿说只等我六哥儿离开了，就要住他那间屋子！秋生不想六哥儿离开雩园，呜呜呜……”
　　江恪面无表情，缓缓抬眼看向赵怜。
　　赵怜心底一慌，解释道：“郎君，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想认认房间，日后洒扫之时也好心里有个数，绝对没有对梅郎君不敬的意思。”
　　江恪并未接话，只拍了拍秋生的肩膀，两人登车离去。
　　秋生坐在马车里支着脑袋叹气，江恪问道：“你怎么对她如此敌视？”
　　秋生闻言，眼圈一红，生怕江恪被这女人蒙骗：“我只是……是怕她……怕严哥儿看中了她，让她伺候，以后严哥儿身边就没我的位置了，严哥儿不要我了，我……我就回富春，伺候老爷夫人去。”
　　江恪无奈道：“莫动此想，我不曾要赶你回富春。”
　　秋生不满：“严哥儿，你该不会瞧上她了吧？”
　　江恪摇头不语。
　　却说赵怜这厢，到雩园第二日就受了江恪的冷落，心里极是不快，连带着对着雩园的下人脸色也不好。
　　雩园的下人里头，有一半是一路跟着主子从富春到京城，同秋生关系亲厚。另一半则是江世倾和靖安侯府指过来伺候的，同秋生相处了这些时候，各自也十分熟络。
　　虽说赵怜尚且没有名分，但雩园的下人都是人精，客客气气称她一声赵姑娘，不把她当作寻常丫鬟看待。
　　赵怜脸色转霁，也不让旁人带路，自己在雩园溜达，熟悉环境，谁知转着转着就来到了江恪梅乔二人的院子。
　　赵怜心头一动，便走进江恪房中，左右查看，只觉得无处不好，精致高雅……只是房中过于冷清，缺少一点美人香。
　　且不说她在江恪房中如何心驰神荡，她出得门来，又转到梅乔房中，左右走动之间，在青瓷的画瓶之中发现了一幅画。
　　赵怜听说了这位梅郎君画中国手的大名，因此也好奇起来，一点点展开画卷。
　　但其中的内容却令她大为震惊，震惊之余面含羞怯，羞怯之余又有怀疑，脸色十足精彩。斟酌许久，赵怜还是决定把画先收起来，等郎君回来交与郎君……说不定郎君会因此画把梅郎君赶出雩园，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名正言顺搬到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