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太久[短篇]》大胖儿子

82、流浪大师 4

　　就在今天，高考倒计时的最后一天，沈言约了一干狐朋狗友在镇上聚会。

　　无非是处在叛逆期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少年，无非是假装成熟、猜拳喝酒、怨天骂地，述说彼此的不如意，一抒胸中块垒。诸如我怎么倒霉、别人怎么幸运；我的未来渺茫、别人的前程无量；谁交了女朋友，谁刚刚分了手；毕业了哪个选择当兵，哪个选择打工。

　　当然少不了谈论异性。男生嘛，都这样。

　　不经意地，有人提起了周小麦，话题就围绕周小麦展开来。

　　沈言心中一颤，竟面红耳热起来。这种生理反应着实微妙。他登时缄默下来，眼前全是周小麦活蹦乱跳的身影。

　　不得不承认，他对周小麦的暗恋业已持续了三年。

　　三年啊，这是何其漫长的煎熬。

　　三年来，他始终未曾开口向她表白，他不具备这份勇气和挑战。在爱情面前，他是自卑的，自卑到泥土里。很长一段时间，他特别瞧不起自己，时常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一脸青春痘的少年咆哮：
　　“小子，你他妈的就是个懦夫！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一个懦夫！你不是自诩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你的那些旦旦誓言都喂了狗了吗……”

　　酒酣耳热之际，一种强烈的要去见周小麦一面的意念在全身流转，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躯体了，他觉得今天晚上便是最好的时光，应该立刻动身，找到周小麦，两人坐一坐，聊一聊知心话。

　　他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样，我们算是正经八百的朋友吧。作为朋友，高考来临之际，给对方一点鼓励和加油，这要求总不过分吧？”

　　嗯，就这样，小麦一定不会介意的。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他奋力支起身子，摇晃着捧起酒杯，面向众人，目光迷离：“真是对不住大伙儿，我忽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必须先行一步啦，自罚一杯，抱歉，抱歉！”

　　话音方落，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沈言一路踉跄地走在大街上，夏夜的月光倾洒下来，水银一般，煞是皎洁。

　　虫声唧唧，鸟鸣啁啾，和风醺柳，花香醉人。

　　今夜无人入眠。

　　他无心留意于大自然赐予的良辰美景，心思全给了周小麦。

　　依稀记得，小麦住在镇委家属楼的五单元六号，距离方才吃饭的小酒馆不是太远，大约十分钟的脚程。只是，大晚上的去找她，不会引起什么误会吧。

　　即便小麦觉得没什么，那么她的家人呢？

　　她的爸爸妈妈怎么想，会把自己当成女儿的男朋友吗？

　　还有，第一次到人姑娘家，不是应该穿得人模狗样，然后再拎一兜瓜果甜点，才能显得礼貌而周到吗？

　　看看现在的自己，穿得了草随意、不修边幅，又沾了一身的酒气，当真是差劲得很。

　　但愿自己想多了，能不能顺利见到小麦还不一定呢。

　　其时凉风习习，醉意绵绵，不知不觉间，沈言的思绪飘了很远。

　　他不会忘记，刚升入高中的时候，他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意气风发地去往学校报到。学校位于市区中心，他不休不止地蹬了一个钟头才到达。累得他腰酸背痛、大汗淋漓。

　　车子在通往停车棚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啊，那是多么美丽优雅的一个女孩子呀。当时便惊为天人。

　　女孩推着自行车找到一处较为宽敞的所在，然后支起支架，半蹲下来，为自行车加锁。望着女孩曼妙的姿态，沈言感到有些目眩，走神的双眼一片模糊。

　　于是忘记了刹闸，车子仿佛离弦之箭，径直冲向了车群，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声响，自行车就像风吹麦浪一般，卧倒了一大片。

　　女孩显然受到了惊吓，失声尖叫起来。

　　一瞬间，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意识到自己的心猿意马和丑态百出，他尴尬死了，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他连忙从乱车堆里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故作毫发无损的样子，一脸的窘迫。

　　女孩缓过神来，冲他怒目相视，恼羞之情溢于言表。

　　女孩嗔怪道：“这位同学，你怎么可以这样，骑车不看路吗？”

　　他知道自己闯祸了，迭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晃神了。”

　　女孩不肯原谅，气鼓鼓地说：“鬼知道你是不是有意为之！不过你现在是吓着我了，你说怎么办吧。”

　　他双肩一耸，哭笑不得。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女孩身材高挑，靓丽活波，一对黑亮的眸子，清澈透明，像两颗神秘的晨星。

　　这姑娘好漂亮啊。沈言心念一动，再不敢直视她了。

　　“喂，讲话啊，不要犯了错就一声不吭装哑巴好不好？”

　　女孩秀眉微蹙，很不开心。

　　“你想干嘛，让我赔你精神损失费吗？我可身无分文啊，想讹我，你找错了人。”沈言腰杆一挺，抗辩到底。

　　女孩倒笑了：“喂，同学，你叫什么名子，家在哪儿？”

　　沈言想，告诉你也无妨，不就是吓了你一下吗，难道还怕你上门敲诈不成。

　　于是答道：“我姓沈，叫沈言，来自霜林镇。”

　　女孩“啊”了一声，表情夸张：“巧了，我也是霜林镇的。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呀。幸会，幸会。”

　　随之报以笑脸。

　　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露愧色：“不好意思，我的成语用得可能不是地方，哪里就一家人了，唉，见笑，见笑！”

　　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沈言如释重负，长吐了一口气。

　　看来这场意外的风波是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地收场了。

　　他用力地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以回应对方的亲近之意。他真诚地说：“姑娘，是我有错在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尽管开口，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

　　女孩乐观开朗的个性很快展露无遗，她摇头晃脑，作冥思苦想状，然后说道：“教我如何惩罚你呢？呃，要不你不请我吃顿饭吧。”

　　“你爱吃什么？”

　　“牛肉拉面，要大碗的。”

　　“吃得下吗？”

　　“这个你别管，就说请不请吧。”

　　“当然请。啥时候吃？”

　　“现在啊。”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饭席上，沈言知道了她的名子叫周小麦，比他大一岁，并且是霜林镇周镇长的女儿，今天同样是来报名入学的。

　　对于小麦与众不同，或者说高人一等的身份来历，沈言并不感到惊诧，相反，他觉得像她这样表面盛气凌人，其实内心很渴望与人交流的女孩子，就应该属于高官子女、权势人家。他骨子里其实是向往他们的生活的。

　　在大部分人看来，那些机关大院出身的孩子都是乖戾的、冷漠的、自以为是的、睥睨一切的、孤傲清高的。可是沈言以为，人们误解了他们。

　　误解是这个社会的常态。它就像太阳一样，只能照耀到地球的一面，而无法照耀到另一面。人跟地球一样，有阳面，有阴面。无论在任何时候，当你觉得你对一件事物足够了解的时候，事实上你只是才了解了一半。

　　沈言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此生对于周小麦的了解，可能连一半都很难达到。

　　鬼使神差地，他们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就此拉开了历时三年之久的若隐若现的情感之戏。其间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实是一言难尽，这里暂不赘述。

　　借着头顶的月光，沈言晃晃悠悠来到小麦所在的镇委家属楼下。

　　他想直接大摇大摆地进入，几乎不可能。

　　虽然没有站岗的民警阻拦，但巡逻的保安也不是吃素的。他脑子里飞速思索着该用哪种方式见到周小麦，不一会儿，他便觉得头晕脑胀，索性不想了，捏着嗓子就冲着六号楼小麦家的方向高声喊叫。

　　“小麦小麦，我是沈言，我找你有事儿——”

　　叫声锐利，惊飞了附近梧桐树枝头上数只准备休眠的鸟雀。

　　他的喊叫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成效。

　　很快，周小麦从一层楼窗里探出头来，挥手相应。“阿言阿言，我是小麦——”

　　那一刻，沈言兴奋极了，醉意全消，手舞足蹈。

　　周小麦把他引到家中，端茶，倒水，让座，很是热情。

　　幸运的是，小麦的父母都不在，这让他感到了些许轻松。他故作随意地问：“伯父伯母呢，都没回家吗？”

　　小麦点点头，不置可否。拿来热毛巾，捂在他额头上，关切中带着些许责备：“明天就要考试了，你不在家温习功课，却跑出来喝酒，要干什么，是压力太大了吗？”

　　他说：“我不管，我就是想借酒浇愁，反正再如何努力也考不过你，那我还复习个什么劲儿呀。纯粹是浪费时间嘛。”

　　小麦正色道：“话不能这样说，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你的成绩没我好，并不代表你的付出比我少，同理，你之前没有考好，并不能说明你以后就考不好。还有，分数不是衡量一个人能力的决定因素，考不上大学也不意味着你今后的人生之路就会走得比别人差。那些考上大学的人，也许在走上工作岗位以后，混得倒不如你。人生其实有无限种可能。”

　　沈言：“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对未来依然充满迷茫，我甚至忘记了我的理想，忘记了我为何而奋斗。请你告诉我，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小麦不言语了，沉默得如同六月的冰凌。

　　时间如书页，快速翻过去。

　　眨眼功夫，他已被小麦送出了家门，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他记不起自己临走时对小麦所说的话了，他只知道，小麦注视他的眼神是洋溢着期望和爱的。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幻觉。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沈言的悠然回忆。

　　该是外婆做好晚饭了罢。

　　他想，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他再怎么停滞不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要发生。没有人会等他，时间和青春更不会。

　　周小麦，算了，不去想她啦！

　　也让烦人的高考见鬼去吧！他伸手拍了拍肚皮，别说，真有些饿了呢。

　　他拉开房门，表哥赵澜坚毅清朗的面孔映入眼帘。

　　他看到表哥的嘴唇在张合，听到表哥说：“小弟，我回来了，一起吃饭啦。”

　　“好嘞，吃饭喽！”

　　他的心里泛起一圈温暖的涟漪，他觉得不管自己如何沉堕，可生活还是那么美好，而且似乎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