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太久[短篇]》大胖儿子

81、流浪大师 3

　　外婆家的境况不好也不坏，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

　　在村里，外婆家属于不上不下的“中产阶级”。每年的收入也算可观了，但支出也相当庞杂，种子、化肥、农药，柴米、油盐、酱醋，打针、吃药、挂水，外公的眼疾，沈言和表妹的学费，杂七杂八加起来，也是不小的开支。

　　沈言深感外公外婆肩上的担子很重、很沉，他很理解和同情他们。他也在试着独立，尽量给两位老人减轻负担。然而收效甚微，仅仅依靠寒暑假打些小零工，挣个块儿八毛的，无异于杯水车薪，还远远不够。

　　他喜欢捡垃圾并把垃圾分类整理的习惯从这个时候开始培养起来了。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村里，或者从村里通往学校的路上，只要看到被丢弃的物什，哪怕微小到一张薄纸片、一颗螺丝钉、一根豆芽菜，他都会顺手捡起来，塞进裤兜里，或者用食品袋装起来，带回家去。

　　有时候是大大方方的捡，有时候是悄无声息的捡，有时候收到的目光是好奇，有时候收到的目光是嫌弃。

　　沈言才不在乎别人的指指点点。

　　他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被创造出来很不容易，浪费的行为实在可耻。他所做的事情完全属于正义之举，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被质疑和嘲讽。

　　虽然卖掉一些可回收的垃圾所得到的报酬少得可怜，但起码每次都能换来几本课外书。这些书都是二手货，地摊上到处都是，一点也不贵。他的满足感来源于，把很多被丢掉的玩意儿当成宝贝利用起来，与别人无损，与自己有益。

　　表哥从深圳回来后，家中多了个挣钱的，生活慢慢出现了好兆头。

　　沈言时常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如表哥。

　　表哥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也算一表人材，只是皮肤黝黑了点。这是因为长期在阳光底下劳作的缘故。不过倒显得精壮健康。

　　沈言打小体弱多病，三天两头伤风感冒，如今长到十五岁了，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仍然瘦瘦弱弱，一副没吃饱饭、营养不良的样子。

　　如果要是打起架来，两个沈言也抵不过一个表哥。

　　表哥在外面张牙舞爪，总给人一种穷凶极恶的印象，但是对于家里人，脾气出奇的好，尤其是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他从不打骂、欺负和管制他们。

　　不像外婆，严厉得好似母老虎，动辄命令孩子们头悬梁、锥刺骨、凿壁偷光去学习，稍有拂逆，便拳脚相加。

　　和表哥一样，沈言从小到大，没少挨过外婆赏赐的“一阳指”和“天残脚”。

　　可是罚也罚了，打也打了，他的学习成绩却始终没能好到哪里去。他经常在柿子树下立下毒誓，学期结束要进入全班前十，不然的话绝食三天、自生自灭。但最后成绩出来的时候，他也只能苦笑一声，然后垂头丧气地骂自己一句废物。

　　许是造化弄人，无论沈言在读书方面多么努力用功，最终的结果总是不太理想，也无怪乎外婆的唠叨和责备。他想过放弃，退学或休学，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表哥初中毕业以后，不知受了何人教唆，一门心思想去学厨师，市区有一家中专技校，开设了烹饪专业，一年的学费是普通高中的两倍，表哥对外婆说：“奶奶，让我去吧。我一定能学有所成，将来做个五星级大厨！”

　　外婆说：“好孩子，有追求，奶奶支持你！但奶奶可没钱供你。你找你爸要钱去！”

　　表哥就跟远在福建捕鱼的大舅写了封信，信中相详细阐述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也详细标明了中专三年的学杂费一共是多少钱，然后满怀希望地把信寄出去了。

　　悲哀的是，很多年去了，做父亲的一直没有给儿子回信，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于是表哥的厨师梦破灭，气愤有之，不甘亦有之。

　　之后的一段时间，表哥无精打彩，魂不守舍，死尸般蜗居于家，闭门不出，得过且过地打发日头。谁的劝慰都不听，成天憋在卧室内，睡觉，看书，听收音机，有时也会在笔记本上乱画，画的是什么，无人知晓。

　　外婆告诫沈言和表妹：“你们两个，谁也别去招惹他，这孩子八成是伤了心了……”

　　沈言点头如鸡啄米，扯着表妹默然走开。

　　三天以后，睛空万里，一碧如洗，表哥突然打开房门，大喊大叫：“外婆，我饿了！快给我弄点吃的来！”

　　大家惊喜交加，相顾愕然。

　　外婆外婆告诫沈言和表妹：“你们两个，谁也别去招惹他，这孩子八成是受了神仙点化了，突然开窍了——”

　　沈言想，表哥到底屈服了命运。

　　尽管如此，在他心中，表哥仍称得上英雄，一个悲剧英雄。

　　***

　　沈言一屁股坐在那张吱吱呀呀的木板床上，眼皮沉重，有种大睡一场的冲动。

　　他抬腕瞟了一眼电子表，19:38分，还不是脱衣睡觉的时候。

　　还早着呢，他想。外婆晚饭还没做好呢，不能就这么轻率地躺下。不然，肯定会被她从床上硬拽起来。他睡觉有个坏毛病，打小养成的，那就是只要一躺下，便一觉到天明，死死的、沉沉的，任凭如何拍打，依然沉睡如猪。

　　他想他是不能早睡的，他应该有什么事情要做的。

　　然而是什么事情呢？他的脑海中一片混沌。

　　打开书桌抽屉，打算找本小说来读，翻腾了半天，一无所获。

　　在学校里，他的成绩属于中上等，也是不好不坏。并且几年来一直保持着，一直徘徊着。对于自己浇水施肥精耕细作所养育的果实，他一度感到十分滑稽。

　　滑稽？是的，他就是这种感觉。

　　在班里，他的总成绩从未进过三甲，甚至连前十都没沾边过。他那么地坚韧地拼搏奋斗，难道老天就回报给他这么点可怜的战果？

　　郁闷啊！他常常如此感叹。

　　忽然间烟瘾上来了，这种心痒难骚的劲头儿搅得他坐立不安。

　　在学校，跟沈言一样年纪的男孩子，十有八九都学会了抽烟，他当然知道这是恶习，尼古丁对身体有害，每当他要弃之如敝履的时候，总有一些负面情绪使得他不得不重新夹在手里，慢慢吸入一口，在吞云吐雾中忘记暂时的不愉快。

　　沈言腾身站起，手脚麻利地一阵翻箱倒柜，谢天谢地，他从那只严重破损的老式皮箱里找出了半盒“大前门”。

　　心急火燎地抽出一支，一边叼在嘴里，一边去摸火柴。

　　“嚓”，点着了，烟头通红，火势剧烈。

　　随着他的吸进呼出，烟灰加长，一步步向前蔓延，两分钟不到，一支饱满圆润的香烟便燃到尽头、灰飞烟灭了。

　　香烟提神，沈言清醒了许多。

　　他还欲再抽，食指和中指之间已经夹了一支，转念一想，使不得的，于是忍痛割爱地放回盒子去。他把烟盒小心翼翼掖在了枕头下面，以防被外婆发现，然后重新坐了下来，思谋着如何应对明天的事情。

　　明天是一年一度的高招考试。

　　既是十年寒窗的最终清算，也是人生路上的重中之重，非常珍贵的一次经历。

　　此时此刻，沈言对自己特别没有信心。

　　不是不相信自己，而是眼下的成绩确实不敢恭维。

　　交报名费的时候，他心里就犹豫得不行。

　　参加吧，底子薄，实力弱，担心名落孙山外；不参加吧，一来无法向外婆交待，二来自己又觉可惜。

　　糊里糊涂的，硬着头皮把名报了。

　　一转眼的工夫，期限已至，明天便要血战沙场，和那帮莘莘学子们短兵相接，拼个你死我活。

　　想到这些，沈言有种头重脚轻、未老先衰的感觉在周身运转。

　　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备战高考吧。他想。

　　不知道周小麦同学复习得怎么样了？他又想。

　　想到周小麦，他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暗自嘀咕：

　　“她那么优秀，一定考得上大学的！”

　　“我和她没法子比呀，简直天差地远好不啦。”

　　“话说回来，我怎么能和她相比呢，人家是金枝玉叶、千金小姐，我沈言算什么东西，其貌不扬，一身俗气！”

　　想到自己和暗恋的女孩之间的差距，沈言先是苦笑几声，尔后觉得不过瘾，又狠狠地把自己嘲笑了一通，末了在心底默念：“沈言，你这个自作多情、恬不知耻的家伙，真教人讨厌！我恨你！”反复念了二十次，方才解气。

　　沈言从小对考试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恐慌。

　　如上所述，他的成绩一直处在中游，发挥好了，中上游一游，运气差了，中下走一走。尽管全力以赴，总是很难攀高。而且考试完了，事情并不算完。校方如召开家长会，通知全体家长务必参加，不然怎样怎样，他最害怕这个。

　　外婆是急性子的人，并且很看重面子，他的那点惨兮兮的分数定然会使外婆在大会上面难堪，外婆丢了脸面，岂能善罢甘休，如此一来，他便无法安然度日了。于是慌报军情的事情的发生也就司空见惯、不足为怪了。

　　班主任是个敬业爱岗体形很胖的中年女人，她原来非常看好沈言，觉得这个男孩比较朴实上进，是个可塑之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没成想，看上去那么坚毅的男孩竟会被生活中的一点小挫折打倒，她实在搞不懂，沈言为何如此脆弱？家长会就那么可怕？

　　高二的时候，沈言学会了逃课。

　　刚开始，只是好奇，没有同谋，没有动机。

　　后来逐渐接触了一些校园混混，久而久之，又学会了抽烟喝酒，还参与了几场非正式的打架头殴，消沉得一蹋糊涂。

　　高三下学期，他幡然悔悟，拼命恶补，但已回天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