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吒二三事》月影儿

30、逐光者12

　　值班医生告诉哪吒，老人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年纪大了神志恍惚，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身体虚弱，所以需要住院观察。
　　出于安全考虑，杨戬建议将李靖转移到星环城军部医院。
　　星环城由“探索者”号改建而成，位于“魔都”正上方的星环同步轨道，是政治权利中心，也是保护地面居民的军事要塞。
　　给老人办理住院手续时，住院部的护士始终盯着哪吒，神色极其复杂，也不知是好奇还是怜悯。
　　她看似漫不经心挪到同事身边，朝填写住院信息的哪吒一努嘴，压低嗓音道：“听说了吗？那个人是哪吒的爸爸李靖。真可怜，也不知哪吒攒下的功勋能不能抵他老爸的罪。”
　　同伴道：“那场事故死了一百多万人，就算儿子功劳再大，真要追究起来，恐怕也……”
　　杨戬握拳咳嗽一声，护士们立刻识趣的闭上嘴，各自忙碌去了。期间哪吒始终一言不发，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他逐一填好相关信息，用颤抖的笔触在监护人一栏处写下自己的名字。
　　次日清晨，杨戬送来早餐，见哪吒趴在床边，不禁有些心疼，脱下外套给他披上。
　　哪吒猛然惊醒，木然看向杨戬，眼中神采全无，布满血丝。杨戬从保温壶中倒出一碗米粥，端到他的面前：“先吃点东西，然后去隔壁床睡一觉，剩下的交给我。”
　　哪吒捧着碗怔怔出神，忽然眼眶一红，泪水滚滚而下。他反手去抹脸上的泪水，谁料越抹越多，怎么也止不住。杨戬被他这副伤心模样吓了一跳，赶紧握住他的手道：“发生什么事了？”
　　“哥哥……还有爸爸……他们一直在给我写信，可是……”哪吒哽咽道：“可是我没有看……也没有回……”
　　蹲在床头的风火轮咕噜一下滚到他的腿上，一脸焦急看着他。他摸了摸风火轮的脑袋，小家伙们立刻睁圆眼睛，在空中投影出一幅影像。
　　那是一封视频家书，装修得颇为豪华的客厅里，哪吒的哥哥金吒冲镜头笑道：“哪吒，好久没收到你的消息了，航行还顺利吗？听说你们逐光者是要轮流休眠的，也不知道你醒了没，如果醒了，记得回信报平安。”
　　金吒简要说了一些家中近况，又道：“还记得‘虫洞移民计划’吗？修建实验基地时科学家就发现，大量且频繁的人类活动会造成时空震荡，其危害尚未清楚，出于对环境和历史的保护，移民计划已经终止，改成‘阳光农场计划’。
　　你二哥是志愿者，在那边住了几年，负责打理试验田里的农作物。你二哥向来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当初政府挑选志愿者，他第一时间就报了名。他说那边很清静，他过得很好，田里的农作物长势喜人，再过几天，他就能尝到有阳光味道的稻米和蔬菜了。对了，这是他传回的照片。”
　　伴随金吒的讲述，一张张照片跳了出来，金灿灿的稻田，绿油油的蔬菜，还有田间地头劳作的小型机器人。一个与哪吒颇有些相似的男子正盘腿坐在田埂上，用草帽扇着风。
　　与永夜纪元白皙纤细的人相比，木吒肤色黝黑，肌肉健硕，在阳光的勾勒下充满力量与朝气。
　　画面切换至客厅，金吒继续说道：“农场的人数和机械被严格控制在安全范围内，那里出产的农副产品会运回我们的时空，丰富人们的餐桌，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总吃那些人工合成的食物了。”顿了一顿，又道：“等你们找到新的太阳，相信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末了，金吒又道：“爸爸很挂念你，想和你说说话。”镜头一晃，对准了坐沙发上的李靖，“爸，您也说两句吧。”
　　李靖张了张嘴，似乎没想好怎么开口，便叹了口气，前倾身子调整镜头，借以掩饰内心的尴尬。终于，他清清嗓子道：“哪吒，航行顺利吗？在飞船上吃得惯住得惯吗？在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航行一定很辛苦吧？”
　　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哪吒，不是爸爸不支持你，但先辈努力一千多年都没结果，爸爸怎么忍心看你……爸爸只是希望你能像普通人一样，找个好工作，结婚生子，平平安安。我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每次我一说，你就跟我吵，吵到最后直接坐飞船飞走了。”
　　自嘲般笑笑，“现在我也想通了，人生在世总得搏那么几次，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犟，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爸爸帮不了你，只能在背后给你加油了。儿子，爸爸永远爱你。”
　　5秒后，风火轮开始播放另一段影像。依旧是熟悉的客厅，熟悉的面孔，然而画面中的金吒显得格外憔悴。
　　“哪吒，最近‘阳光农场’那边出了点问题，一直没跟你联系，很抱歉。好东西总是遭人惦记，偏偏那些人又权势滔天。不过别担心，爸爸正在努力周旋，局势已经缓和，相信很快就能解决。”抬手看了看腕表，苦笑，“公司有事处理，先这样吧，保重。”
　　随着“探索者”号不断远离地球，通讯延迟也越来越长，金吒录制第三段影像时，地球时才过去半年，传到探索者号却用了整整两年。
　　“哪吒，联合政府那些官员说既然无法大量移民，那么小规模参观学习还是很有必要的，他们接管了爸爸的公司，把阳光农场改建成学习基地。呵，所谓的学习基地，不过是达官贵人的度假山庄罢了。”
　　第四段影像是木吒发送的，也不知发生什么变故，画面时断时续，背景音嘈杂不堪。
　　木吒靠在半截倒塌的墙壁上，满头满脸都是尘土，不远处有火堆燃烧，间或传来几声枪响。他仰头看向天空，神色平静得可怕，“三弟，我杀了人，但我不后悔。那帮混蛋，居然利用日之塔……”
　　画面猛地一震，石屑簌簌，烟尘四起。
　　木吒抬手调整了一下信号，胳膊上缠有绷带，血渍暗红。
　　“哪吒，我知道你不喜欢爸爸，认为他太功利了……爸爸是商人，他从‘虫洞移民计划’看到商机，但还不至于……可他们却把爸爸推出去顶罪，平息民怨！检测仪显示时空震荡正在加剧……灾难……，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或许我们都难逃一死……如果你找到新的……”
　　声音戛然而止，画面被密密麻麻的雪花覆盖。
　　哪吒早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那时我还在跟爸爸置气，我……我没有看，也没有回复……起航后我大半时间都在冬眠，结果……结果……”
　　杨戬揽住哪吒，任他伏在自己肩头宣泄。
　　待哪吒恢复平静，杨戬安慰他道：“时空噬灭应该是那些当官的整出来的，你父亲被当成了替罪羊。明天我就回魔都，走访那些幸存下来的人，或许能够还原事情的真相。”
　　哪吒抬起头，“你好不容易有两天假期，结果……”
　　杨戬立刻打断他道：“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好好吃东西睡觉，要是累垮了，我还得辞职照顾你们。”
　　哪吒先是一愣，旋即捧起碗，完成任务似的吃了几口。软糯的米粥顺着食道滑入胃中，本已痉挛的胃部顿时暖洋洋的，食欲也被瞬间勾了起来。
　　狼吞虎咽吃完一碗粥，哪吒忽然想起什么，道：“我发现你越来越接地气了，你作为天神应有的清高和矜持呢？”
　　杨戬叹道：“天神难为，只好下凡打工了。”
　　傍晚时分，李靖总算醒了，撑起身体茫然四顾。
　　依靠基因技术加持，永夜纪元的人普遍长寿，一百多岁青春韶华，两百多岁精力旺盛，三百多岁老当益壮，然而李靖年过三百却已满头白发，目光浑浊，犹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爸爸！”哪吒激动的去握父亲的手，老人却猛地把手一缩，蜷起身子。
　　“爸爸，是我！我是哪吒！”哪吒急道。
　　老人用床单裹住身体，连连摇头：“你不是哪吒。哪吒是一朵云，他飞走了，坐飞船飞走了……”
　　哪吒急得手足无措。杨戬道：“伯父应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才会变成这样，你把以前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看看，再陪他说说话，或许能帮他恢复记忆。”
　　哪吒连忙从风火轮中调出一组照片，一张张放大给李靖观看。
　　“爸爸你看，这是我上小学时的照片，我第一次获得三好学生奖状。”
　　“这是我参加联合国际飞行大赛的照片，我拿了青少年组冠军。”哪吒抱起其中一只风火轮在李靖面前晃，“爸爸，还记得这只小兔子吗？它叫风火轮，是您帮取的名字，疾如风势如火，所向披靡。”
　　小家伙极其配合的眨巴眼睛，仿佛在说：“看我看我快看我！”
　　起初李靖还缩成一团，显得十分抗拒，随后慢慢放松下来，坐直身子，目光变得明亮：“是啊，当年哪吒就是踩着它过关斩将，一举夺魁的。”
　　抬眼看向哪吒，笑容酸楚神情落寞，“如果我儿子还在，应该有你这么高了……”
　　哪吒迅速背过身去，狠狠抹了把脸。
　　片刻后，他又转过身，打开另一张照片。那时他只有十一二岁，在自家门前试飞风火轮时不慎摔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父亲则双手抱臂看着他，要他自己站起来。
　　大哥金吒恰好路过，掏出手机按下快门，气得他追在大哥屁股后面，非要大哥把这张照片删掉。
　　李靖盯着照片中的房子看了许久，忽然伸手去抓：“不要拆我家房子！哪吒还没回来，如果房子没了，他会找不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