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吒二三事》月影儿

28、逐光者10

　　杨戬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回到天庭，坐在冰冷的王座上，俯瞰广袤大地。
　　透过层层云霭，他看到上山朝拜的人群。
　　他们裹着兽皮，蓬头垢面，他们一步一叩，无比虔诚。他们将猎物切成血淋淋的肉块，摆在乱石堆成的简陋祭坛上。他们燃起篝火，手舞足蹈，不断重复着单调高亢的音节。
　　紧接着，他们的形象变了，发髻高耸衣着得体，他们把祭坛修得高大宏伟，把祝文写得天花乱坠，他们献上更多牺牲，提出更多要求，大到国家社稷，小到衣食住行。
　　杨戬微微一笑，闭上眼睛。他早已习惯这种喧嚣，只把它当做吹过天庭的风，风总会停。
　　忽然，一个傲慢的声音穿透云层，在空旷的神殿中嗡嗡作响。
　　“即便铲平周遭山峰，朕也要搭出通天之路！”
　　杨戬皱了皱眉，起身走下王座，试图看清那狂妄之徒的容貌。
　　就在他即将走出神殿那一瞬，另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不要接触他们，也不要让他们靠近这里！”
　　杨戬猛然转身，却只看到一团模糊人影。
　　白光吞吐间，那人影飘忽得如同鬼魅。他慢慢向后退去，用少年独有的清澈嗓音说道：“天庭的存在本就是一个错误，唯有保持距离，才能避免灾难。”
　　“等等！”杨戬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却听他发出女人的惊呼。
　　“杨，你终于醒了！”邓婵玉欣喜若狂看着杨戬，眼眶微微泛红。
　　“我昏迷了多长时间？”杨戬抬手按压眉心，试图缓解灯光带来的眩晕。
　　“整整三天。”邓婵玉调高床架，将靠枕垫在杨戬背后，“救生艇破损造成的减压差点要了你的命，若不是哪吒处理得当，你只怕要在床上躺一辈子了。”
　　“哪吒呢？”杨戬又问。
　　邓婵玉无奈的耸肩：“救援队赶过来时，他已经守了你两天两夜。他不肯休息，说要等你醒来，结果自己熬不住昏倒了。”见杨戬挣扎着起身，又按住他的肩膀，朝隔壁床一努嘴道：“别担心，他只是疲劳过度加低血糖，我给他打了针，睡一觉就好。”
　　杨戬扭头去看，只见哪吒仰面躺着，额前散着几缕头发，右脸颊上贴着一枚创可贴，一只手露在被子外，手掌处缠着绷带，隐约还能看到淡淡的血渍。
　　“他受伤了？”杨戬拧眉。
　　“被渔网割伤了。”邓婵玉一边查看体征监测仪上的数据，一边飞快做着记录，“我真是小瞧哪吒了，他改造了飞船上的捕鲸设备，利用飞船与救生艇擦肩而过的瞬间，把你从漩涡中捞了出来。”
　　说到此处，邓婵玉停下手中的笔，直视杨戬的眼睛：“哪吒为了救你，居然让量子号在双星的大气层中打了个水漂！杨，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在宇宙尺度上，一点点微小的误差都会被无限放大，最终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在那种极端环境下完成这些操作，需要过人的胆识和精准的预判，还有足够的幸运。没人相信他能成功，但是他做到了，他把你救回来了。你们两个真是，一个胆大，一个命大。”
　　杨戬动了动唇，没有说话。他自然明白“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在地球上还能设法挽救，在宇宙中却是生死相隔。他们能够活着回来，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就在这时，两只风火轮晃晃悠悠飘到二人中间，其中一只飞到杨戬面前，轻轻触碰他的额头，“滴”的一声过后，投影出一个数字：“36.5℃”
　　另一只则吐出一支药剂，神情严肃盯着杨戬，直到对方拿起药剂一饮而尽，这才把眼睛弯成月牙。
　　随后，小家伙们在空中投影出一张长长的清单，上面写着作息时间、膳食搭配、康复训练，以及突发情况的应对方法等。它们在“测量体温”和“按时吃药”的末尾依次打了个勾。
　　邓婵玉被风火轮的较真模样逗得噗嗤一笑，“真贴心！难怪哪吒向我要了一本护理手册，即便我不在，你们也能照顾好杨戬中校的，对不对？”
　　小家伙们立刻点头。
　　邓婵玉捧起一只风火轮揉了揉：“那就拜托你们了。”
　　小家伙晃动耳朵，发出欢快的嘟嘟声。它们嘀嘀咕咕交流片刻，开始分头忙碌。
　　不一会，杨戬面前便多了一张病床专用小桌板，上面摆了一碗瘦肉粥和一碟开胃小菜，米粒晶莹软糯，葱花水嫩青翠，模样十分诱人。
　　杨戬抢先一步夺过勺子，阻止了风火轮给自己喂食的举动。
　　邓婵玉立刻打趣他道：“杨，你怎么能辜负哪吒的一番心意？就算你的身体素质很好，也应该装得虚弱一点。”
　　杨戬：“……”
　　所以，哪吒给风火轮输入的是保姆程序吗？还有那副乐在其中的表情，你们作为战斗飞行器的尊严呢？
　　离开前，邓婵玉忽然想起什么，叮嘱道：“杨，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吧，等我们回到行星，还有个烂摊子要收拾呢。”
　　杨戬问：“出事了？”
　　邓婵玉苦笑：“对，我们被新地球国际驱逐了。他们发明了行星级神经元网络，把地球改造成一颗超级大脑，那里什么都有，包括我们一直寻找的恒星。他们和我们已经不是同种意义上的人了，我们回不去了。”
　　背井离乡三百年，竟换来这么个结果，邓婵玉越想越气，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去他妈的新人类！一群活在虚拟世界的寄生虫！”她下意识按住嘴巴，待到心情稍稍平复，才继续说道：“杨，你刚刚苏醒，本不该操心这些，但是……相关资料和文件已经传到中枢网络，你先看看吧，我们迟早都要面对的。”
　　邓婵玉走后，杨戬并未立刻查看资料，而是来到哪吒床边，凝视他的脸庞。
　　由于长期冬眠的缘故，三百年的时光并未在哪吒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熟睡的样子就像熬了几个通宵复习功课的学生，有些可爱，又憔悴得惹人生怜。
　　指尖滑过结实的小臂，停在那缠满绷带的手腕上。这只手拿过笔握过枪，造过机甲，开过飞船，它本应修长灵巧，充满活力，如今却被裹在厚厚的纱布中，僵硬的蜷曲着。
　　杨戬握住那只手时，哪吒忽然惊惧般抽搐一下，喃喃叫道：“爸爸……爸爸……”
　　哪吒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似乎在躲避梦魇的侵扰。杨戬坐到床边，轻拍他的脊背，或许是感受到杨戬的气息，哪吒渐渐安静下来，陷入沉眠。
　　杨戬回到自己床上，调出一块虚拟屏幕。他查看了哪吒的伤势报告，确定并无大碍后，这才点开相关文件，迅速浏览起来。
　　诚如邓婵玉所说，地球上的生命形态已经彻底改变，面对能够随时入侵飞船中枢网络的新人类，逐光者们只能选择妥协。
　　值得庆幸的是，新人类不会随意操控飞船，因为落后的设备会限制他们的能力。然而地球那个曾经的家，逐光者们永远回不去了。
　　移民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把行星临时基地改造成可以容纳3万多旧人类的生态城。
　　由于环境险恶资源匮乏，生态城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也就是说，除了基础的水电设施外，一切现代化设备将不复存在，人们的生活水平至少要倒退到永夜纪元的大低谷时期。
　　解决食宿问题后，他们将面临一次社会形态的重组，他们将召开全体公民大会，确定城市的基本事务、政治权利和领导机构。
　　在与新地球国际的最近一次谈判中，船长竭力保住了新人类眼中的“古董”——“探索者”号。
　　“身体是困住思维的牢笼，也是保护思维的堡垒，走出堡垒需要勇气，也充满危险。旧人类虽然不及你们先进，但也并非一无是处，既然大家选择了不同的活法，就请尊重彼此，和平共处。”老船长如是说。
　　至此，全舰两千余名军官和科研人员作为掌握武器和技术的群体，将肩负起保卫新家的重任。
　　当然，如果有人愿意舍弃自身回归地球，星舰政府也不会阻拦。
　　或许几百年后，逐光者们可以把这颗荒凉的星球改造成另一个地球，但真正能够享受生活的，是他们的子孙，这一代人只能把对家园的憧憬作为寄托了。
　　随后，杨戬点开另一份文件，那是关于虫洞移民计划的历史记录，由于大灾变的缘故，具体细节无从知晓，只能从零碎的信息中推测出一个大概：移民计划引发了一次时空噬灭，全球超过150万人因此丧生，整个社会几近瘫痪。这也导致探索者起航后不久便与地球彻底失去联系，出现长达一百五十多年的通讯盲区。
　　看到此处，杨戬忽然想起哪吒的父亲李靖，他是虫洞移民计划的推动者和投资人。杨戬试图搜索他的相关信息，然而一无所获。
　　为寻找恒星，哪吒不惜与父亲决裂，踏上漫漫征途，倘若醒来后得知这样一个结果，应该会很伤心吧。
　　就在这时，一股异样思绪钻进脑海，时断时续，意味不明。杨戬的神色变得异常冷峻，眸中也泛出森然蓝光。无数细碎光点在他面前飞舞旋转，如丝线般拉长弯曲，缓缓注入眉心，勾勒出一只虚幻透明的“眼”。
　　在“眼”的注视下，一个婀娜的身影迅速显形，正是新地球国际派来的联络员妲己。
　　仿佛受到强电磁干扰一般，妲己的精神体时而虚化成点阵，时而抖动成水波，甚至有一部分脱离本体，朝那只“眼”飞去。她惊恐万分盯着杨戬，面容扭曲，几近崩溃：“微型黑洞！你、你究竟是谁？”
　　杨戬冷笑：“在入侵别人的思维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