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吒二三事》月影儿

23、逐光者5

　　这是一个静谧的银白世界，大气凝成霜花，一枝连着一枝，一朵挨着一朵，从地面长出，从天空垂下，用手轻轻一拨，便如柳絮般扬扬洒洒，煞是好看。
　　黄天化关闭了宇航服上的推进器，一蹦一跳向营地跑去。在微重力环境下，他跳得很高，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要窜天的错觉。
　　跳到哪吒身边时，天化差点失去平衡，一连颠了几下才没有摔倒。他瞟了一眼航天服上的温度计，大笑：“零下两百一十八度，比地球稍暖和些！不过地球的空气都冻成了砖，这里的却像棉花糖！”
　　听到“棉花糖”一词，哪吒忽然想起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那时他刚上小学，一次看电视，屏幕上出现一幅冰冻海洋的图片，他指着海面上连绵的山丘问：“爸爸，那是什么？”
　　“那些有白头发的是海浪，另外一些是固态大气。”父亲笑着解释道。
　　他看了看父亲的头发，大叫：“爸爸有白头发了，爸爸是海浪！”
　　父亲哈哈大笑，抱起他揉他的脑袋：“不错，爸爸是海浪，而你是云，会飞的云。”
　　他又问云是什么，父亲说，在太阳纪元，海浪是柔软的，会跳舞，云是海浪的孩子，被它们抛向天空，像一朵朵棉花糖，恣意的翱翔。
　　紧接着，哪吒又想起自己参加过的一场比赛。那是联合国际飞行器大赛少年组的总决赛，比赛场地设在城市屏障外的南海海域，从西沙群岛出发，途经黄岩岛，再折向南沙群岛，最后抵达万安滩。
　　他脚踩风火轮飞驰在冰冻的海面上，穿梭于一座座晶体小山之间。那些小山有的半透明，有的全透明，当他掠过它们时，山上便会映出他的身影，随着风火轮不断加速，那身影又拉长成一束光，在山腹中流淌。
　　如果太阳没有消失，海浪真的会跳舞吗？天上真的会有棉花糖吗？
　　“嘿，在想什么呢？”
　　黄天化弯腰团起一团雪球，奋力掷向哪吒。哪吒下意识抬起手，雪球砸中他的手臂，碎成晶莹的冰珠，缓缓飘落，仿佛一片洁白的云。
　　“这颗行星离恒星太远，所以才会出现大气凝华的奇观，等它运行到近日点，这片雾凇草原就会沸腾成海洋，然后升华消失。”
　　黄天化好奇地仰头张望：“恒星在哪？我怎么没看到？”
　　“其实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恒星。”哪吒朝九点钟方向比了一个手势，“看到那两团光晕了吗？据探测器传回的数据显示，那是两颗气态巨行星，离这里大约15个天文单位，主星比伴星大了一倍有余，正不断向外辐射高能电磁波和微弱的可见光。”
　　又用手指在双星间划了一道弧，补充道：“你看那座淡蓝色的‘鹊桥’，那是双星间巨大引力形成的吸积盘，双星有相互融合的趋势，如果融合完成，主星就会达到热核反应的临界点，成为一颗恒星。”
　　听完哪吒的讲述，天化立刻将目镜切换至天文观测模式，并调高了放大倍数。
　　漆黑的天幕上，一大一小两团朦胧橘色渐渐显形，像两颗镶嵌在黑天鹅绒地毯上的金色琥珀。
　　由于相隔太远，双星的位置基本不变，但连接它们的雾状虹桥用优美的弧线暴露了它们的运动——一曲轻盈舒缓的太空华尔兹。
　　或许数万年后，伴星会完成华丽转身，投入主星的怀抱，给这片幽暗星域带来光明。
　　黄天化不断调高观测倍数，直至双星间的淡蓝光带占据整个视野：“把一堆石头和尘埃比作‘鹊桥’，哪吒，我觉得你很有诗人气质，不留在地球上搞艺术可惜了。还有那个杨戬中校，表面上不苟言笑，骨子里却很浪漫，要是在古代，一定是个翩翩公子。嗳，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居然不知道。”
　　哪吒笑了笑，没有接话。
　　“鹊桥”一词他曾在杨戬生活的时代听过。当时他跟杨戬一起巡视人间，途经一处繁华之地，恰巧有人饮酒斗诗，便停下来看了片刻。
　　其实永夜纪元也有诗，起初那些诗颓废、灰暗，充斥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极端情绪，像一个困在钢铁废墟中的囚犯，不停向上攀爬，直至磨去皮肉露出白骨，在布满铁锈的墙面画出血色涂鸦。
　　这种废土堕落风流行了一两百年，直到人们适应黑暗，恢复生产才慢慢转变。
　　走出大低谷的人们越来越注重精神追求，并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艺复兴运动，重拾过去的文学、音乐、绘画和电影。
　　与古体诗相比，永夜纪元的诗就直白很多，文艺复兴后的一次全球诗歌创作大赛中，有一首诗脱颖而出，夺得头筹。
　　那首诗只有一句话：啊！宇宙，黑色的宇宙！
　　评审者认为，与那些充斥着颓废荒诞和无病呻吟的诗相比，这首诗具有现实意义。首先从字面上看，它反映了人类当前的生存困境；其次，它形象描述了宇宙的本质，古汉语文献中有“天地玄黄”一说，玄便是黑色，宇宙的本色；再次，它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如果把地球比作婴儿，那么宇宙就是孕育婴儿的子宫，它用黑暗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让它受到伤害，当孩子诞生那日，便是人类突破永夜，重见光明的时候。
　　评审结果引发了网络热议，有人非常喜欢，有人极度讨厌。反对者称，这句话没有平仄，没有韵脚，所有诗的特征它都没有，它和“大海啊你都是水”一样，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而那些评审者的脑子则像地球的大气层，被零下两百多度的低温冻成了砖。
　　对永夜纪元的人而言，太阳纪元的古体诗晦涩难懂，再加上大低谷时社会动荡破坏了许多典籍，除了跨越两个纪元的老人们还会吟诵外，黑暗中诞生的年轻一辈已经无法理解其中含义了。
　　随着老人们的逝去，古体诗更是被束之高阁，成为人类文化长河中一抹缥缈璀璨，难以触及的光。但听到“飞星传恨”和“忍顾鹊桥归路”时，哪吒的心还是轻轻触动了一下。
　　起初他根本无法想象诗中意境，直到进入这片星域，看到遥遥相望的双星，他才突然觉得，这两句诗很美。
　　他不禁开始怀念那个时空，日出日落，春去秋来，每一幕都色彩艳丽，充满诗意。
　　他曾问杨戬，为什么宁愿呆在陵墓般的天庭，也不愿前往人间，回应人们的祈祷，杨戬将他领到一块昆仑玉前，指着上面的铭文回答：“只观察不干预，这便是天条。”
　　“可人们供奉你，把你尊为‘神’！”
　　“他们尊我为‘神’，我便要回应他们的祈求？”
　　哪吒语塞。他不止一次看到人们攀爬高峰，向云端若隐若现的建筑顶礼膜拜，然而杨戬始终不去理会。
　　杨戬对待世人的态度就像在做研究，冷静理智，保持距离。这种冷漠让他有种游离于尘世之外的虚无感。
　　或许传说中乐于助人的神仙根本不存在。
　　很快，哪吒便找到了杨戬的疏漏，追问道：“那你帮我脱困，跟我交流，还跟我一起去未来，算不算违反天条？”
　　杨戬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一双眼睛愈发幽深，仿佛失去了焦距。于是他故意板着脸道：“你是一个不称职的神仙！”
　　“或许吧。”杨戬忽然笑了，像春风化雨，晓月出云，瞬间烙进他的心底。
　　这算是一见钟情吗？
　　想到这里，哪吒忽然生出一种负罪感，他把远古祖先们膜拜的“神灵”拐跑了，尽管这个“神灵”长期处于怠工状态。
　　随着勘探工作不断深入，逐光者们惊奇的发现，地表的积雪是固态氮气，那片心形冰原下则蕴含着丰富的水源和可燃冰，如果善加利用与改造，极有可能成为另一个地球。
　　遗憾的是，冰原下面没有龙宫，也没有龙。
　　“看来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神仙’了。”哪吒打趣杨戬道。
　　探测结果被写成报告，以光速飞往地球，即便如此，逐光者们也要等待几十年，才能收到地球的回复。
　　然而就在“探索者”号准备起航前往15个天文单位外的双星时，一场意外发生了。
　　出事的是一名叫韩小龙的护航员，当时他正驾驶战舰驶出母舰，不知怎的，战舰突然失去控制撞破舱门，冲向茫茫太空，沿途撞毁两艘返航的作业飞艇，造成数十人伤亡。
　　船长当即下令终止航程，抢救伤员，检修飞船，并派武吉驾驶另一艘战舰进行追击。
　　两天后，武吉在一片酷似柯伊伯带的区域找到了失控飞船。飞船进入柯伊伯带后与小行星碎片发生了猛烈撞击，由于没有启动能量护盾，船身已经千疮百孔，唯有驾驶舱还算相对完好，然而舱中空无一人。
　　听完武吉的汇报，船员们都震惊不已，黄天化更是大喊：“这不可能！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消失？就算死了，撞成了肉酱，抛出驾驶舱，也总会留点痕迹吧？”
　　武吉摇头：“我找过了，飞船残骸倒是不少，就是没有他的踪迹，连衣服碎片、血肉残渣都没有。”
　　调出监控录像后，众人由震惊变成了恐惧——在撞破母舰舱门前，韩小龙就不见了，一道白光过后，他像被高温蒸发的水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反复确认与比对后，飞船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护卫舰在离开母舰前，就已经变成幽灵船，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战舰失控后没有发送呼救信号，也没有开启能量护盾。
　　终于，一名下士军官薛虎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我只是猜测，会不会是这颗行星上有我们看不见的高等文明，它们一直在观察我们，就像……”
　　他惶恐的四下张望，仿佛在戒备黑暗中的偷窥者。
　　所有人都脊背发凉，他们很清楚那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就像观察笼子里的小白鼠，一旦小白鼠想要反抗或是逃跑，它们就会采取行动。
　　哪吒提议道：“如果有高等文明，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与他们交流。”
　　薛虎道：“交流？我们连它们在哪，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交流？”
　　哪吒道：“我们可以用已知的所有波段发送信息，说明我们的来意。如果他们是智慧文明，应该会……”
　　薛虎开始狂笑：“说明我们的来意？难道你想跟它们说，我们是来挖矿建房子，把你家改造成我家的？”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变成了咆哮，“别忘了黑暗森林法则，蚂蚁可以弄垮堤坝，藤蔓可以缠死大树，珊瑚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吐出胃袋吞噬同类。为了生存，再弱小的生命都会变得残忍，更何况对付我们这些入侵者！”
　　哪吒的脸涨得通红：“我们只是来寻找恒星，我们不是入侵者！”
　　“那你怎么解释韩小龙的失踪？”薛虎从最初的竭嘶底里恢复平静，他用手抱住脑袋，喃喃道：“你太天真了，宇宙是残酷的，别把对方想得太善良，也别把自己说得很高尚。”
　　接下来的日子里，逐光者们用尽各种手段，始终探测不到“它们”的存在，而发出的友善信息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开始像瘟疫般蔓延，很多人开始疑神疑鬼，变得暴躁，薛虎的精神状态更是急剧恶化，几近崩溃。
　　他与韩小虎有过命的交情，好兄弟莫名其妙失踪，生死未卜，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他把自己关在休息舱里，拒绝一切治疗与交流，甚至喝斥驱赶前来劝慰他的人。
　　邓婵玉找到船长，建议强制薛虎冬眠，船长同意了，并允许他们在必要时候使用非常手段。
　　医护人员破门而入时，薛虎没有反抗，他整了整身上的军装，在士兵的押解下走出自己的房间。
　　前往冬眠舱的途中，他神色从容平视前方，就像带着手下巡逻一般。
　　经过巨大的舷窗玻璃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黑暗深处的橘红光晕。
　　负责押解的士兵立刻警觉起来，用枪指着他。
　　“别紧张。”他扭头冲他们微笑，“我就要冬眠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就让我再看一眼这片星域吧，毕竟我们花了三个世纪才找到它。”
　　“多美啊，像黑猫的眼睛。”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橘红光晕，满脸陶醉，“我就养过一只黑猫，它捉到猎物后不会立即吃掉，它会懒洋洋躺下，用爪子逗猎物玩耍，无论猎物怎么努力，都无法从它眼皮底下逃走。”
　　话音刚落，薛虎忽然扑向其中一名士兵，卸下他的武器。
　　哪吒等人赶过来时，他正用枪指着那两个士兵，与他们僵持着。
　　邓婵玉抬手示意众人镇定，而后慢慢向薛虎靠近：“小虎，你的精神压力太大了，需要好好休息，冬眠可以帮你摆脱这种困境。”
　　“医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无法想象自己醒来时被‘它们’绑在实验台上的样子，你明白吗？”薛虎凄然一笑，用枪抵住自己的下颌，“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它们一直注视着我们……”
　　“砰”的一声枪响，鲜血向四面八方飞溅，染红了每个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