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之名》陈经

5、西夏卷（四）

　　说是要录囚，待到秦长白慢吞吞用罢晚膳喂好鱼，驱轻车摇摇晃晃至城西大理寺监狱里头，早已过了酉时。大理寺当值少卿赵孟谦在远远看到车驾时仍以为这是一个玩笑，直至见到了先行的长公主贴身女官待书方醒悟过来。
　　秦长白不悦地摇头，她本意是轻轻地来轻轻地离开，像云彩或者淫贼都不要紧。大张鸾驾高声通报也就意味着从外门台阶开始，直到死囚狱前都会整整齐齐跪有若干排萝卜头也似、高矮胖瘦的囚犯与非当值狱卒，总使她联想起鹤立鸡群这个词，鹤瘦瘦高高屹立在一群圆滚滚闹嚷嚷的家禽里想必会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尴尬，也因此她本能的排斥所有需要她位列的官方场合比如年节祭祀，场面浩大得像是荒诞□□；驾下的人虔诚叩拜，唯秦长白清楚他们叩拜的并非秦氏皇族，而是叩拜他们身后的、更浩大的存在。
　　在那里，秦长白只是一个符号性礼节性的存在，是巨大机器上一颗装饰用的螺丝钉。
　　但在这里，一切都不一样。自从踏上大理寺的领域秦长白就完完全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专注无礼、旁若无人，冷冰冰好似一件历史悠久的刑具……或者说终于回归到属于她的领域。

　　断狱。

　　律、令、格、式；科、课、诏、比；没有人会比她更加熟悉大夏律法，因为那正是她所主导编纂整理修订，那场纯粹因她一人而起的肃宗改制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承载了太多的讨论与争议。褒贬者众，唯在某一个问题上达成了惊人的一致：秦长白对当时的刑讯系统有着匪夷所思的了解与认识，她烂熟于种种审问探供之法如同熟悉自己的发尾，那些自诩骨头够硬的未决犯在她面前如日下观冰纤毫毕现，在和亲东周的时候她甚至独自完成一整部《开皇律》的编纂；这种了解只可能、也必须来自于长年累月一线工作的亲身经历，而史料对于昭元长公主的记载并不足以支持这样的论断。这样吊诡的矛盾甚至分化出一种崭新的假说，怀疑她是否确如史书所载，在荒凉地僻与世隔绝的西夏宗庙中度过了由稚子至少女的漫长十二载，还是确如秕史野曲里杜撰的那样，在其母族白氏颠覆后，由残余势力协助逃脱而免于囚禁。

　　秦长白蹲下身自我介绍说：“我是秦长白。”
　　她静静地凝视面前一排参差不齐的萝卜头，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就像是在深水中长久浸泡随时会有溺毙其中的可能。秦长白毫不在意身后身旁来自囚徒的各色眼光，信手点出四男一女，狱卒押着他们虔诚地跟在后面。
　　秦长白平静道：“有劳赵寺正去寻三位擅剥人皮的狱丞，并调这五人一概卷宗。另提三间水牢……”她的手指流水一样拂过五人中的三个，留下了首犯孙昙和那个女人——据说是孙昙的堂妹，“一人一间，与一间干净屋子，动作快些。”
　　两刻钟之后三个被从被子里扒拉出来鞋袜邋遢的男人紧挨着并肩跪在大理寺狱狭小的通道，半睡半醒半是惊恐。在此之间赵孟谦曾小心翼翼地恭请长公主前往“收拾下的侧厅”暂事休息，被拒绝后又委婉言及断狱律中轻罚仁鞫礼刑结合：“下官律博士出身，素蒙贵主昔年所著律疏之教诲……”秦长白温和问他：“本宫要的卷宗赵寺正调来了么？”赵孟谦诚惶诚恐地躬身奏回说自大理寺去刑部调案尚需大理少卿的画押，他派的人已经骑着最快的马在去往安乐坊的路上；秦长白于是更加温和地摘下腰间一溜羊脂碎玉示意他以长公主的名义亲自去一趟务必早去早回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赵孟谦跌跌撞撞走到大理寺深黑色侧门口，终于明白了秦长白的来意。

　　什么录囚审讯都是胡扯，那位殿下……是来示威的！
　　所以她进入大理寺如同逛了逛皇宫里的御花园，使唤四品的大理少卿端茶倒水收拾屋子就像使唤一个小宦官；她压根儿不在乎他的在场与否，只不过是嫌弃他的迂腐呱噪礼貌地将他赶出去；至于宽仁减刑则根本是个好看的笑话，只要看看那随意对待刑部好像那是自己的幕府的模样就会明白……只是她当真针对的是大理寺么？还是敲山震虎、对着尚在睡梦之中的大理寺卿、当今皇后内侄陈覃，或者、或者干脆就是……
　　一霎惊愕，他不敢细想，在国子监的时候，他的经学博士曾私下告诉他站在权力纠纷的最前线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而他所出生的所谓望族已经开始中落，作为家族里头年纪最轻品级最高的希望他最终放弃了年少时致君尧舜的梦想，退而来到一向无人问津也因此更为安全的大理寺，希冀着一面保全可及宗族的荣耀一面默默为着心中一点修齐治平的残余、做好百姓头顶的一片青天——或者只是一角也好；他简直难以想象万一自己就此卷入朝争会给母亲和家族带来多么剧烈的冲击，尤其、尤其是母亲……
　　成王败寇。可他没有一点理由相信自己会是幸存的一方。
　　但现在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就像箭已离弦、鬼头刀已举起、会试文章已经交上去，接下来是命中还是脱靶、是刀下留人还是身首异处、是金榜题名名落孙山还是侥幸录取都只是听天由命。
　　只有听天由命。

　　恰恰策马，他清晰地听见极短促极尖锐一声嘶嚎，落在沉沉夜色里就像一枚石子落在洞庭湖转瞬即逝，绝望得不似人声而似兽嗥。大理寺任职以来他也算是有了见识，但仍是打个哆嗦，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长公主信物，咬着牙狠命一鞭子抽下，官马痛得险些将他掀下去，几乎是跳过府门发疯似的跑起来。

　　秦长白用打量囚徒的眼光打量一番那三个狱丞，点了点除去刺客孙昙与那女子的三人，狱丞心知肚明是要用刑，她抬手平静道：“先不去刑室，就在这里开第一挂。左后小窗菱花式样，麻利些。”
　　行话里开窗是指剥离部分犯人皮肤；所谓左后小窗意即左大臂内侧天府穴对面一块二寸见方一厘厚的表皮，菱花式样倒是基础款，没有为难三个剥皮匠的意思。
　　但这样简单开场，连句抗拒从严坦白从宽都不肯寒暄一下的刑讯逼供仍是令人惊讶。三人不做声埋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干活，剥下皮盛在盘里，哀嚎来不及四起就被破布塞回去。秦长白挑剔审视一晌，摇摇头道：“今夜便当作是好生练习的契机。”
　　她随即命将三个囚徒临时编号甲乙丙拖入刑室，剩余二人与她共置一室，一路上平静解释道：“我每问一个问题，汝三人各自分开答。若所答各异，一人开一窗；若有二者相同，第三人开窗；若所答明知是谎，说谎者撑一次船——”
　　自踏足大理寺她头一次微笑起来，仿佛回忆起某段值得微笑的往事：“至于撑船是什么，想必汝等不会好奇。”

　　随后刑讯一路顺畅，秦长白脾气颇好地游走于各刑室之间，新鲜的血淋淋人皮盛在盘子里流水一样送入净室内晾在一旁，浓厚的血腥气充满狭小的空间，场面欢快得像是杀猪酬客。那女子、孙昙的堂妹，实则相当年轻，差不多还算是一个稚童，惊惶间涕泗横流至面目难辨；孙昙沉默地歪歪斜斜跪在角落里——他的左肋骨被用剃刀刮过，剧痛与感染的双重折磨让他连侧身都是勉强，只是偶尔从眼角瞥一眼她，无论如何努力也做不出保护的姿态。
　　被选来开窗的三人分别是孙昙邻居与太初宫中两名负责馔食的少监，秦长白年年牡丹菊花开时会去洛阳各小住半月，不赏花不会友不出太初宫门半步，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看书吃茶，生活规律得令人咂舌；也正是如此方被挑中空隙买通内侍，由孙昙换上內监衣饰循例奉茶，假意失手滑碎瓷盏，拾起尖锐瓷片就往秦长白脖颈上划。
　　尽管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左右大臂剥完就到了肩背；秦长白叫了中场休息，打发干净左右倒茶端水慰问狱丞，突然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口气说：“本宫见过你的父母。”
　　她突然转了口吻，自顾自说下去：“你母亲生得好，性子爽利，口齿好，手脚功夫也好，与我最是投缘，你刚出生时我就曾许过她一桩儿女亲事。你父亲平日里看着呆气，但胜在忠心耿耿……我那时就想他谥号里必有一个忠字的。”
　　“
　　孙昙伏地不言。国恨叠上家仇、多年颠沛流离所带来的屈辱愤恨浪潮般一层层涌上心头，但他竟不敢抬头，秦长白冷利如鹰隼的眼睛就盘旋在他上方，被那样的眼睛看着总会给他对方能直直看见自己心肺的错觉。他跪在那块硬得出奇的石板地上，清晰听对方说下去：
　　“你的案情经由圣人亲审三司推事，基本事实早有定论。所以你是否应当有所疑虑，比如，本宫为何还要不避腌臜、亲来此处再次酷刑审讯？再比如，汝等一干案犯为何未曾交付刑部，而是关押在大理寺？”
　　秦长白循循善诱，不觉微微笑起来。今夜她的话尤其的多，几乎超出过去一个月的总和。她曾以能言善辩出言刁钻著称——要想搞好刑讯当然不可能只靠扒皮抽筋，总会有那种视己身如朽木粪土的死脑筋顽固人士等着用气节大义把刑讯室变成宣道的道观禅房，攻心为上在这里也同等适用；至于学会闭嘴沉默，那不过是近几年的事。
　　但这样难得的微笑并不是久违的熟悉与激动，她清楚，那是悲悯与顾旧与喟叹与力不从心的衰老。
　　自走进这里她便已经再次发觉；起先不过以为是阔别数年的生疏，现在却连作弄鄙笑也少了兴致。每一次望向孙昙都是望向秦长白自己，一眼一眼提醒她许多年前委曲匍匐于先帝御座之下的年轻女子，除去一张脸一颗愤怒的玲珑心一无所有。曾经的低伏令人印象深刻久久难忘，但当她真正开始难以控制地回忆少年风景就是衰老之始，意味着她自觉前路渺渺而回望来时路更为诱惑。

　　如果燕飞赪知道自己会这样对待她的孩子
　　这个念头快得她几乎没抓住，只是本能地放缓了声音：“那两个內监，本宫不过是一泄被叛私愤；而你邻舍——”

　　远远近近脚步声传来，于是她就势收口，孙昙霎时抬头看她，却只看见数个衣冠颠倒的官宦簇拥长公主离去的背影，最外层也是最后头的正是那个赵寺正。
　　大理寺的官员终于起身穿戴完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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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欢度五五断更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