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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西夏卷(三) ...

  •   时日翻转就是上巳。春意转盛,草青杏白纸鸢渐高,东风吹起杏花如漫天飞雪,苍穹高远平原低阔,渭水蜿蜒而下,河边密密匝匝无处不是人。男女熙攘扶老携幼祓禊洗浴,并踏青春游,文人雅士曲水流觞,少女稚子彩衣出行,种种放恣奢靡种种明媚斑斓,倒衬得一旁孤零零的楚春秋寂寞不堪。
      楚春秋确非为祓禊而来。收拾妥帖一圈替五岁公子祈福推演的符纸香烛,即谦卑地向一旁随宴侍者告扰离退。

      所有这一切,都与记忆中的江南那样不同。

      油菜花应该开始谢了吧?

      他错过了柳枝吐新,错过了桃满草萌,错过了春水弥生,油菜倒伏,也就顺理成章在心神不定里,错过了右后方斜斜伸出的一枝竹竿,绊了一跤。
      他慢慢往上看,那竹竿原是一面大幡,幡扛在一位着海青袍的游方乾冠肩上,称呼其为所谓乾冠不过是楚春秋教养与眼力良好,年长些人见得那非青非灰斑驳褴褛的旧衣兴许一时心慈会扔过去几枚铜钱。
      “小郎君看相么?”
      一位乾冠拦下一位乾冠看相,楚春秋退开半步笑了笑,扫过对方非老非嫩一张面孔,心里却知道这是一个老人了,垂下眼躬身行揖,慢声说:“先生慈悲。不知先生看相,看的是什么相?”
      “面相。”老人笃定地微笑,颔一颔首。
      如果不是领口已经残损如菜叶的祥云纹卡住了他参差的胡子大概会看上去更可靠些?楚春秋暗自揣测,一面又努力将头低下去一些,额角绾不住的碎发掉下来遮住上半张脸,就着碎发间隙打量了一番,一时把握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个骗子,遂回以同样笃定的微笑:“蒙先生青眼,只是家师管教素来严厉,不便淹留,还望先生见谅。”
      道士却不管不顾俯身贴面粗粗看一眼,随即一把抓定他胸前逍遥巾不撒手,急急大声道:“龙睛凤颈必及显贵!龙睛凤颈必及显贵!贵人可是九五至尊的伏羲之像!”
      楚春秋大惊复大骇,倒不是害怕被看破了身份,而是恍悟对方乃是一介老油子,专靠一张嘴一顶方帽坑蒙拐骗敲诈勒索欺诈胁迫换一口路食钱,多是挑些孤身一人又看上去文质彬彬爱惜颜面的良家子,郎君算成天煞孤星,娘子算成红杏出墙弑夫克子,装疯撒痴胡言乱语,看准对方拉不下脸面挟众逼着要破解之法,自己方才表现得过于有礼反是惹臊上身。
      又见周围人哗一下看过来必是脱身不得,舍不出钱粮面前这老驴接着就能算出自己起兵造反逼宫弑君的吉日,真要给了钱回观又没法交差,心里暗咒出门撞鬼,冷冷看那老冠表演,忍不住道:“这般胡言乱语,是要掉脑袋的……先生!”
      那老乾道继续嗓子用力:“圣主在位天下太平!老爷说实话,哪里会被无辜错杀不成!”
      人群里开始聚拢,有身着便衣的差役渐渐靠来,楚春秋开始怀疑对方是真正认出他的身份只想来个当众举报鱼死楚破,只听见听他卖嗓子:“我算贵人是、命途坎坷少失怙恃藐然一身,唯天道好德——”

      楚春秋猝然反手甩开那老头,回手抓住对方苍老宛如一节松枝的手腕,暗中使力,老头痛得打个哆嗦,硬生生吞掉了后半句话。楚春秋咬咬牙,胡乱摸出一把铜子,也顾不上数,胡乱掷在地上,人群里登时就伸出七八双手捡拾,趁老道手忙脚乱抢钱的档口楚春秋忙不迭松开手站远些。
      百般牵连间,忽有两列精悍骠骑穿林渡河行来,左右夹卫犹如一道精铁长鞭游走,明明白白的贵人出行,在长安生活了这么久,无需前导侍卫也知合该左右闪避让路。人群就此一哄而散,离开前,楚春秋趁乱冷冷一眼扫过那老无赖牢牢记下。

      正是清明未至雨意绵绵,地水初干,升腾起的水雾把盛春的明朗阳光晕出一片金色。上林苑中有百年桃树林,桃花经水渐敛,投下一片疏阔清澈的花影随风摇曳;树下且有亲明泉。前刑部尚书花可染立在卵石径旁,忽然就被春阳闪了眼,而后,看见了倚树烹茶的秦长白,与其身后跪跽恭坐的当朝皇太子秦稷。
      秦长白挑得一个好位子,身下铺一张白蓑针席,春日地寒,席上叠一重碎芙蓉簟、厚厚一封华光溢彩的雨丝蜀锦;绿茵茵草绒上立一只看上去颇有年头的三足斜立松萝铜炉,炉上架一吊烹至微沸的雪华紫砂壶,太子手边一展棠木鸳鸯纹大茶托,托一套四只鲜红鲜红的宣窑连托茶盏并一只秘府珍藏垂露篆玉斝。倒不是花可染眼力有多么好,许久许久以前、久到先帝德宗还是太子之时,他二人曾用这套茶具密密对饮过数回,直至他即位——如今便似一幕大戏重演,却早换了戏子。
      嘈嘈切切泉声间,他听得太子低声对长公主道:”……故而随后是’君通于不仁,臣通于不忠,则可以王。’韩子以为所谓仁爱与私忠皆人一时之欲固无常性殊不可依,唯事事唯法是听方是正道……此所谓不仁而仁不忠而忠。私以为就是后面’昭襄知情而不发五苑’的依据……”
      花可染快步上前撩袍稽首,朗声见礼,秦稷忙含笑揽住,起身揖回,秦长白空首回礼。三人略互相推辞一番,花可染在长白左侧斜坐下来。
      一时静默。秦长白专注于摆弄手头杯杯盏盏,也不要茶童,亲自用石青茶巾垫了手揭开壶盖看蟹眼大小,又忙着挑炉扇风,除了一句似有意似无意的“花卿今次可算是迟些”,连花可染赔笑解释“途中有事耽搁”云云也没反应;太子忙打个圆场,又与花可染有一搭没一搭讲些互问身体安康的废话,来往两三轮方听秦太子问道:
      “那伙妄图冒犯皇姑母的暴民呢?花卿近日来可曾听有什么新的进展?母后听得此事惊吓得了不得,特遣我今日前来探望皇姑母。花卿也是来探望皇姑母么?”
      妄图……花可染舔了舔开始松动的右后槽牙,直起腰拱手回道:“此事事关重大,圣上已责命曹谢二位侍郎自洛阳来共鞠此案,且又亲自过问,岂敢有半点疏忽。只眼下尚未有实证,若是空言妄揣,则非臣等身为掌刑者所敢知。”
      气氛又一次沉寂下去,秦长白高抬壶身一冲三转,花香里逼出一阵茶香来。一面奉茶一面笑问:“耽搁?什么事耽搁到您老了?”见花可染连连摇头,正色说:“中宗朝的刑部商尚书您还不会忘了吧?近日来城中可不平静。”
      花可染再笑,只好解释:“倒不是什么宵小之辈,不过是两伙人当街互相攻讦,隐约还又是为了一个伶人。司法参军倒也在场,只是不好驱散只得干劝,臣不得已改道 道,这才迟了。”
      秦长白斟了一杯茶递给身后的少年,奇道:“伶人?当真么?”

      无论如何推脱,秦长白仍以“城中不平”与“讨教学问”为由命秦稷送花可染先行回府,后者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秦长白要他作忠心态示好太子,最终无奈应允。
      太子马在前,尚书车在后。一前一后出上林苑,过平冈,下郁山,沿渭水缓缓东归长安城。两列精悍骠骑左右夹卫犹如一道精铁长鞭游走,明明白白的贵人出行,无需前导侍卫自动便有路让出。
      花可染坐在车中暗自盘算。算来他今年已是七十有六,先帝德宗时一路官至刑部尚书,秦长白辅政三年后以中书令身份致仕,本打算在洛阳花府里安度晚年,今日却又被长公主勉强拖来似要一把老骨头当柴烧,背后深意由不得他不费心琢磨。
      当今圣上与长公主一母同胞,所谓生母即现被追封、当时却薨得不明不白的孝仁皇后。秦长白姊弟与先帝从来就关系微妙似近似远,先帝退位后有太多名臣旧臣被沉默下去,而取而代之的公主派系又在当今圣上执政后渐渐淡去身影。人事更迭原是常态,冷饭热炒才是吊诡。哪怕是曾经亲如一人的秦氏姊弟也免不去同室操戈的结局。较之朝臣,花可染毋宁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表明先帝旧臣可能可以达成某种政治和解与安抚的符号,并试图将之归入太子阵营为其造势,至少明面上皇帝与长公主在对待花可染的态度上达成一致;或者这仍然是一种试探、考验与敲打甚至引诱旧党势力出头?秦长白刻意提及、一生公允正直却为闹市中贼人所害的前任尚书商宪在老人的脑中反反复复盘旋。无论如何,今日当朝太子亲自送归前刑部尚书已为世人所熟知,秦氏姊弟要的就是这个。
      花可染缩在狭小车中昏昏沉沉,先帝、皇帝和长公主在他心里交织成一张三角形陷阱,他一脚正正踏下,绝路。

      车驾摇摇晃晃约莫大半时辰,对年迈体衰如花可染确实是一种折磨。未及道府,早有闻禀管家迎接。他如获大赦钻出马车,与秦长青相让入府。

      二人车驾渐渐远去,秦长白长长吐出一口气,微微放松脊背,掂了掂手里那杯只浅尝一口早已凉透的白牡丹,尽数泼在树下。
      她慢慢等到茶水渗入泥中,见疏疏几枝茶叶印在浑浊泥水里好不委屈的模样,命人重取喝惯了的西山新制碧螺春来。
      一饮即罢,秦长白扬手挥出一道鲜红长线,遥遥掷杯入池、三丈开外。
      她只微微探手,立即有身后侍立已久的女官上前小心翼翼托扶起女人左臂,听得“录囚”二字,旋即躬身应传。
      秦长白抬头,阳光自毛茸茸枝叶间隙漏入她幽黑眼中,刺得她忍不住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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