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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西夏卷(二) ...

  •   多年以后,当环绕在秦长白身上的种种光辉与传说渐渐剥除褪色,她会无数次想起年轻时侯的江南。

      那时候的天比现在蓝多了,暮云漫天漫眼地流淌。朱色的茶庄衬着高高蓝天,茶庄里茶博士们蹬着厚底靴一边肩上搭一条热热的白毛巾,苍白的脸上支持着后来回想是俗气却显得可亲的长长的笑,为客人结账口诵心算历历无误,杯盏交错碗碟叮当里满满都是分明的人世风尘。
      那时候的秦淮河比现在的渭水清新明浅多了,沿河两头微微翘起的纤纤画船上有侍宴侍客纤纤女子,她离开时隔壁那个已经记不清面貌的男孩狗剩曾邀她去开开眼,在价钱最贵的画船二层订下一桌力所能及却因她提前出发而匆匆作罢的豪宴。年轻时弃之不及的味道成了暮年心心念念的悔意。
      那时候的歌女比现在教坊司里的官伎散漫多了,柔美白腻的臂膊上戴满廉价而闪亮的、女儿家心爱的装饰,大大方方供客人观赏,挑弦顾盼时的眼波像一汪肆无忌惮的春水在面前滋长荡漾,较有心机的稍稍年长的女孩儿还会微微张口吐出粉嫩粉嫩的小小舌头,这是诱惑不是低贱,更觉活泼灵动,连这小小心机都是动人可亲的。
      那时候的人比现在……她侧头认真地搜寻一阵,无论如何找不到贴切的词义来描述那心尖尖上萎谢一样微微收缩的异感,年轻时候什么都是甜的,年轻本来就是甜的。因为青年人尚未尝遍酸涩滋味,哪怕有苦衷,在年长些的人看来都只是甜蜜的留白。

      江南是年轻永不衰老的,而她已经老了。
      所以她再也回不到江南。

      那时候的她和他,都要比现在傻一些。尤其是她。年轻时候总是太相信自己,太相信自己能走出一条与前人不同的路来。哪怕幼时读过的不完全史书堆起来跟当时的她一样高,年轻的秦长白也总是相信自己能胜过浩瀚书海里,成千上万贤愚知不肖的领路人。
      而他高估了她。
      爱情是盲目的。爱情里的楚知非……也是盲目的。

      秦长白不再执政已近十年,论理应当重招驸马、开府避居——天家的女人总是不缺人追求的,何况是素有美貌之名的秦长白,哪怕她再多嫁过几次也是一样。然而在她多次婉拒皇帝的赐婚之后,当今皇帝下诏将东京洛阳与淮左吴越之地一并赐为昭元公主的汤沐邑,食三万户,并将前朝修建于彼的皇宫紫薇宫更名为太初宫,修葺一新后一并赐予;却又因顾念手足情深不忍暂离,遂在长安城中重新敕造长公主府,那座耗费了整个江宁诸州郡一年税收的府邸宛如嵌在长安前额上最为光辉夺目的珍珠,几与皇宫呈分庭之势;其余年节赏赐一应从厚;其时,昭元公主虽无实权,位份却等同于太后。
      ——死为洛阳主,名字书绛阙。
      然而秦长白自此沉默下去。她极少出宫,真要出门也多半挑在少人的黄昏时分,众多随从悄无声息的跟随像是偷袭;她更少干涉朝政,尽管陛下特饷她保留了辅政公主一切合理不合理的权利;她并不礼佛,却也不再像早年那样激烈地反对佛法,甚至勒令毁佛熔金、僧道还俗、拆庙改田;她的嫡系多数也已消沉,或是外派养老,或是专心修书,或干脆远远贬谪,朝堂之上早已没有了公主一支的身影。
      这样的沉默已近于自我放逐,自我放逐于世人之外,说不清是愧疚至此,还是遭皇上忌惮胁迫,又或者,就像楚春秋一厢情愿的那样。
      她只是想他了。

      沉默得连长安城外的人都几乎忘却了这个身份尊贵而尴尬的女人,她的早年辅政、她的殚精竭虑、她的外御蛮族、她的改革吏治。人们只记得、若干年后的戏台传说里也只会记得,一个手段高超的女人,甘愿不明不白地接受如此不恰当的荣宠,做为出卖夫家的回报。

      更多回忆不可遏止的涌上来,层层叠叠涌上来,纠缠她围攻她撕扯她。她安安静静地握着那卷年代悠久、已被翻阅得纸黄页卷的《寒山拾得对录》,眼光长长地落在那人熟悉她却已无法分辨的字迹上,长年的惊心动魄之后,突然很想很想吃樱桃酪。
      ……酸甜幼滑的小樱桃,间以一层细腻醇厚的糖酥酪,再浇一层去年的玫瑰樱桃酱拌匀,乳黄色、朱红色、鲜艳的红透的樱桃色,耐心用精致银匙搅出一个一个小小的漩涡填进口中,交由唇齿共同挤压——
      秦长白几乎要被这样的念头吓一跳。口腹之欲倒在其次,但她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过如此强烈如此赤.裸.的欲.望。
      哪怕只是食欲。
      秦长白与随侍宫人皆已习惯她这样乍乍然又晦涩的默然出神,随侍女官掌罢灯就知趣退下,走前且将西窗抬高大半寸,远远近近几点蛙声虫鸣禽啭听起来残破萧瑟。夏末秋初,晚风还是温热的。秦长白守着古书,对着半盏渐渐冷下去的残茶,直到晚霞也慢慢滑过天际,薄暮转浓,明月东升,蝉鸣消逝。
      西窗正对凝碧池,秋水清寒凌凌,望之如美人瞳。枯黄槐叶静静落满池沿,通透明澈。
      秦长白私下一直很满意这片水景,时常隔着一道西窗向外打量。仿佛——却就像是真的一样,凉凉池水一点点漫上来浸透衣襟、包裹皮肤、渗入血液、融入骨髓。
      而她就这样安定从容地跪坐在蓝田玉几旁,翡翠缭绫云袖卷起露出女子明润纤皓的手腕,腕上一支细细的碧玉绞镯搁在几上,任凭深秋的风深深浅浅地撩进来,在肌肤上刮出难耐的寒意。

      距楚春秋落脚于所谓安平观已近半载,他也顺理成章地再不能安心埋头于壁灶间不闻不问门外事,逮着空地出入于各个说书人与勾栏瓦舍之间,努力在种种演义传说中试图挖掘出往事的哪怕一丝演义,无奈近日的东西二京皆盛行伶官歌伎卿卿我我男欢女爱之流,说书人既少听客,大多只愿敷衍了事,或者索性称病不出,连逮了好几个空之后也只得失望离去。
      这样近乎变态的搜寻之下,倒也真见识过几个广为人知的版本,譬如公主芳心另有所属-周高宗爱而不得说,主角分别是昔日助昭元长公主发动庚寅之变、周朝覆灭后求娶长公主被婉拒的当今岭南节度使景咸淳与秦长白本人;相对应就有周高宗情深意重-秦长白恼羞成怒说,主角是高宗未登基时倍加宠信的一幕僚韩洄,说书人一口咬定是韩洄惊才绝艳女扮男装,但最近京城里盛行断袖之好,不只行有余力的公子王孙多半蓄伶,便是多数戏曲演绎时也乐于认定韩洄是铁骨铮铮一男儿,好让两个小生对戏,说不尽深情朦胧心意绵绵,一口气红了好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生。
      其余假凤虚凰-政治联姻说、命运无常-鸳鸯离散说因过于常规和无趣倒渐渐不再占上风;兼之世人对落魄英雄普遍抱有同情,故而多把秦长白描述出蛇蝎冷酷、奸诈妖魅之态,高宗则是岭上初雪世外仙林,忠义双全好男儿;楚春秋便再无奈不甘,渐也稍有犹疑。

      今夜无月,有一队手执搜捕文书的公差。
      搜查道观。
      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兼之那所谓观主半月也难露面一趟,愈发丧主犬般的慌。桌面下手指抠着账簿本子卷了好几卷,勉勉强强找出尊称,讨问个理由。
      话出口即知不妥。楚春秋一双父母皆是高挑个子,他理所当然的长成身形修长的模样,哪怕只是十六岁的少年身量也远远超出那些矮拙的差役许多,因此他勉勉强强的语气神色不像惊慌生涩倒更像是找茬。意识到这里他更加慌张,倒不是害怕身份暴露下狱斩首之类,而是因为安平观毕竟是敕造道观,观里食器都是出乎意料的昂贵,哪怕是用来盛最最低廉胡麻饼的盘子也是官窑中的上等品,光是手头那只昂贵的钧瓷高足杯就足以抵上他楚春秋半年吃穿用度,若是被打碎可真真难以交代。那为首的差役眼神复杂上下打量他两三遍,难得地没有发火:
      “咱们东边儿宫里头的老大主子老大贵人,前儿个靠晚时分遭了袭,眼下可还不知怎样呢。”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等到楚春秋垂下眼专心看向他,又强调说:“这可是要命的天大的事!东京城都戒严了,还怕你这穷店?你但看看这街上新添多少金吾卫……还不赶紧前头领着!搜查令都下来了!谁管你什么观主不观主!”
      他顺从地执起油烛从前引路。古老破旧的楼梯一级级踩上去声响又短促又沉闷,墙壁上光影追逐交错,人影被拉长变形、分离重叠,摇摇欲坠,使楚春秋无端联想起某种不知名的、不知来路不知归处的可怖野兽。如影随形、步步紧逼。
      他心里突然升腾起难耐的无助与惶恐。古老的皇城里的古老的皇宫里,一个被层层守卫万众瞩目的人被刺杀了,也许仍在医治,也许正在死去……而刺客,下落未知、身份成谜,或已亡命天涯或尚在城内。
      或许,当真就在安平观里,与他日日相会,排出九个铜板来请他去对面曹记喝新丰酒,指头蘸着吐沫珍惜地捻起落在桌上的碎芝麻送进嘴里,对说书人伸出的木盘扣扣索索半天只肯给三个铜板;日日挨道长大骂法事诸器具不正,真出了观门又冠带俨然,一路偷瞄迎面而来的诸俊俏娘子。
      现在,只与他一门之隔。

      查完东楼查到西楼,木门一扇扇打开又闭合宛如幼时的立志寻宝寻人,差吏粗鲁又蛮横地翻床倒柜、进进出出——至此,他终于明白心里的惶恐从何而来。

      戒严的是东都、洛阳。
      身份显赫、血统纯正、现居洛阳、常住京城的皇族成员,至今仍住在宫中的天大贵人,只有那个人。
      那个,他早已记忆模糊的女人。
      他动心起念为之而来,只求一面,却在入城之后突然之间什么也不想追问的母亲。
      至亲至疏、生母仇雠,秦长白。

      他依旧沉稳地举烛引路,胸口却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记住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沉稳到底是骗人的,单薄的木门敲了又敲,开开合合,门里乾道们纷呈各异的脸色、颠倒凌乱的肢体、张力对峙的话语、喷在脸上的浓厚口气。这是只是一个不是梦的梦境。而他是梦中客。
      他自觉是噩梦,既可怖又不真实,不值一记。
      也就顺理成章地忘记了,那双从衣柜里,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秦长白的身份以及这起事件的严重程度决定其传播范围之广。楚春秋心神不宁没几天,街头巷尾就传遍了昭元公主遇刺的消息,这反让他隐隐舒出一口气,好像什么天大秘密被分享了似的。连续几日客栈里都是密密麻麻的闲言蜚语,楚春秋不论真真假假照单全收,一面记账登记,一面费心琢磨每种说法里的可信部分。
      这个低调多年的女人、再一次,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茶桌酒席之上。
      刺客于立冬当日被捕,不久即认罪伏法。只不过是家住长安城外、日日挑菜进城货卖为生的普普通通一介农夫,名唤做孙昙。状供自称是前朝东周遗民、前太子的贴身侍卫之子,为报亡国之仇隐姓埋名潜伏多年一朝得手。刑部与大理寺三番五次审讯下来口供一致证据确凿,本欲当即判决斩处,却被秦长白本人拦住,只暂时下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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